25 回東方

2024-09-26 04:55:00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凱利和助手為行程整理衣物,她覺得這幢屋子在她四周攪動,準備再次度過短暫的真空期。

  她坐在客廳里,能聽見他們的說話聲,他們的笑聲。一名助手是個女孩,身穿藍色聚碳酸酯質地的機械外骨骼,舉起愛馬仕衣箱就像它們是輕飄飄的塊狀海綿,外骨骼嗡嗡作響,恐龍般的大腳咚咚地踩著台階下樓。藍色外骨骼,皮革小棺材。

  斑岩出現在門口。「小姐準備好了嗎?」他身穿紙一樣薄的黑色皮革寬鬆長外套,萊茵石馬刺在黑色漆皮靴的鞋跟上閃閃發亮。

  

  「斑岩,」她說,「你怎麼穿便服?我們在紐約要參加登場發布會。」

  「鏡頭對準的都是你。」

  「對,」她說,「為了我的重返舞台。」

  「斑岩可以站在後排。」

  「我怎麼不知道你會擔心搶別人的風頭。」

  他咧嘴一笑,露出雕刻成流線型的牙齒——這是某位先鋒派牙醫的狂想:一個更快速、更優雅的種族就該長這樣的牙齒。

  「丹妮爾·斯塔克會跟我們飛。」她聽見直升機漸漸飛近,「她在洛杉磯機場和我們會合。」

  「咱們可以勒死她。」他說,仿佛在密謀什麼,他幫她穿上凱利選擇的藍狐外衣,「要是咱們答應告訴記者說動機與情愛有關,她說不定會很配合呢……」

  「你太可怕了。」

  「丹妮爾是恐怖,小姐。」

  「這話得看是誰說了。」

  「啊哈,」髮型師眯起眼睛,「但我有孩童的靈魂。」

  直升機開始降落。

  丹妮爾·斯塔克,同時向時尚-日本和時尚-歐洲的擬感版供稿,風傳已經快九十歲了。安琪、斑岩和丹妮爾登上利爾噴氣機,安琪悄悄從頭到腳打量這位記者,心想:假如這是真的,那麼丹妮爾做過的整形手術多半和斑岩一樣徹底。她身材苗條而柔韌,看上去三十出頭,唯一明顯的增強部分是一副淺藍色蔡司植入體。有個年輕的法國時尚記者曾說它們「落後於潮流」,按照網絡傳奇的說法,這個記者再也沒撈到過工作機會。

  安琪知道,用不了多久,丹妮爾就會想談論毒品,而且是名流毒品,像女學生似的瞪大矢車菊顏色的眼睛,如饑似渴地想要了解一切。

  在斑岩令人畏縮的視線下,丹妮爾勉強克制住了自己,直到飛機在猶他州上空進入巡航模式。

  「我希望,」她說,「我不會是第一個挑起那個話題的人。」

  「丹妮爾,」安琪反擊道,「真是抱歉。你實在太體諒人了。」她碰了碰保坂機艙廚房的鑲嵌面板,機器人輕柔地嗚嗚運轉,開始吐出一個個小碟子:樟茶鴨、黑椒吐司墊灣岸牡蠣、小龍蝦餡餅、芝麻煎餅……斑岩聽懂了安琪的暗示,取出一瓶冰過的夏布利——丹妮爾最喜歡的葡萄酒,安琪想了起來。還有別人也記得——是斯威夫特嗎?

  十五分鐘後,吃完最後一塊樟茶鴨,丹妮爾說:「毒品。」

  「別擔心,」斑岩安慰她,「等你回到紐約,你要什麼就有什麼。」

  丹妮爾微笑道:「你真可愛。知道嗎?我有你的出生證明的複印件。我知道你的真名。」她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容絲毫不減。

  「『棍棒和石頭【3】』。」他說,斟滿她的酒杯。

  「對先天遺傳缺陷也能這麼輕描淡寫?有意思。」她喝了一口葡萄酒。

  「先天的,生殖的……現如今我們的改變是多麼大啊,你說呢?親愛的,你的髮型是誰做的?」他俯身湊近她,「你的長處,丹妮爾,就是你能襯托出你的同行還稍微有點人味兒。」

  丹妮爾微微一笑。

  訪談本身倒是很順利;作為一名採訪者,丹妮爾技巧出眾,能藉助虛情假意穿過痛苦的限度,不至於惹來激烈的反抗。她的指尖擦過太陽穴,撳下一個皮下按鈕,關閉錄音設備。安琪緊張起來,準備迎接真正的攻擊。

  「謝謝。」丹妮爾說,「剩下的航程,當然是不會留下記錄的。」

  「你不如再喝個一兩瓶,然後上床睡覺吧?」斑岩說。

  「但我不明白的是,」丹妮爾沒有搭理他,「你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做什麼,丹妮爾?」

  「去那個無聊的診所?你自己也說嗑藥並不影響工作。你說並不存在通常意義上的『快感』,」她咯咯輕笑,「只是你認為它是非常可怕的成癮性藥物。你為什麼決定要戒除呢?」

  「因為貴得離奇……」

  「對你來說,親愛的,只是說說而已。」

  是啊——安琪心想——但一周的費用就和你的年薪差不多了。

  「我想我厭惡的是必須花錢讓自己感覺正常這件事情吧,更何況還只是拙劣模仿的正常呢。」

  「你的抗藥性越來越厲害?」

  「沒有。」

  「真奇怪。」

  「不奇怪。提供藥物的設計師本來就去除了那些傳統的缺陷。」

  「啊哈,但新的缺陷呢,現時的缺陷呢?」丹妮爾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要知道,這件事情我還聽說了另外一個版本。」

  「是嗎?」

  「那是當然。關於那是什麼東西,製作者是誰,你為什麼要戒除。」

  「是嗎?」

  「那是一種抗精神病藥物,由感官/網絡公司的實驗室出產。你之所以要戒除,是因為你寧可發瘋。」

  丹妮爾的眼皮掙扎著遮住了明亮的藍眼睛,斑岩輕輕接過她的酒杯。「晚安,親愛的。」他說。丹妮爾的眼睛閉上了,她發出微微的鼾聲。

  「斑岩,這是——」

  「我給她的酒里下了藥,」他說,「她反正喝不出來,小姐。她不會記得沒錄音的任何內容……」他燦爛一笑,「你總不想聽老婊子嘮叨一路吧?」

  「但她會知道的,斑岩!」

  「不,不會的。咱們就說她一個人幹掉了三瓶酒,把衛生間弄得一塌糊塗。她自己也會這麼感覺。」他嘿嘿壞笑。

  機艙後部有兩張摺疊床,丹妮爾·斯塔克睡在其中一張上,鼾聲越來越響。

  「斑岩,」安琪說,「你說她會不會是對的?」

  髮型師用非人類的美麗眼睛盯著她:「而你卻不知道?」

  「我說不準……」

  他嘆息道:「小姐,你擔心得太多了。你已經自由了,好好享受吧。」

  「但我確實能聽到聲音,斑岩。」

  「我們誰不是呢,小姐?」

  「不,」她說,「肯定和我的不一樣。斑岩,你對非洲宗教有了解嗎?」

  他嗤笑道:「我又不是非洲人。」

  「但你小時候……」

  「我小時候,」斑岩說,「是個白人。」

  「哦……」

  他笑問:「宗教嗎,小姐?」

  「加入公司之前,我有一些朋友。在新澤西。黑人,是……宗教徒。」

  他又嗤笑兩聲,翻個白眼。「巫毒標記,小姐?雞骨頭和薄荷油?」

  「你知道並不是那樣的。」

  「我真的知道?」

  「別取笑我,斑岩。我需要你。」

  「我就在這兒,小姐。對,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些是你聽見的聲音嗎?」

  「是的。用藥之後,聲音就消失了……」

  「現在呢?」

  「徹底消失了。」衝動已經過去,她放棄了剛才的念頭,沒有說出大布麗奇特和衣服口袋裡的毒品。

  「很好,」他說,「那就好,小姐。」

  利爾在俄亥俄上空開始下降。斑岩盯著艙壁,一動不動猶如雕像。安琪望著白雲和鄉野迎向他們,想起她小時候在飛機上玩的遊戲,派一個想像的安琪出去,穿越白雲之間的峽谷,跑過魔術般變硬的鬆軟雲峰。那些飛機大概屬於瑪斯-新科。離開瑪斯公司的噴氣機,她登上了感官/網絡公司的利爾飛機。商業航班對她來說只是擬感里的場所:搭乘日航復原的和諧飛機,從紐約到巴黎的處女航,羅賓和精挑細選的公司成員。

  飛機繼續下降。他們飛過了新澤西嗎?孩子們聽見利爾的引擎轟鳴,有沒有一窩蜂地跑上波伏瓦那幢樓的屋頂操場?她經過的聲音有沒有輕輕掃過波比從小長大的公寓樓?這個世界,彼此影響的機制,錯綜複雜得難以想像——感官/網絡公司能夠讓不知名、不知情的孩童耳朵里的微小骨頭顫動……

  「斑岩知道一些事情,」他非常輕柔地說,「但斑岩需要時間思考,小姐……」

  飛機側身盤旋,準備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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