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刀·下
2024-09-26 04:54:40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返回旅館,沉入神藥勁頭過後的死亡行軍,普萊爾領著她走進大堂,日本遊客已經起床,圍著滿臉厭倦的導遊。一步,一步,一步再一步,腦袋那麼沉重,就像有人在天靈蓋開了個孔,灌了半斤水銀,牙齒感覺像是屬於別人——太大了;她軟綿綿地靠在電梯的側壁上,被上升時的加速度壓得直不起腰。
「艾迪在哪兒?」
「艾迪走了,蒙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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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大眼睛瞪著他,看見笑容又回來了——王八蛋。「什麼?」
「艾迪收到酬勞走了。他得到了補償。帶著信用帳戶正在去澳門的路上,打算小小地豪賭一把。」
「補償?」
「為他的投入。在你身上。為了他消耗的時間。」
「他的時間?」電梯門打開,露出外面鋪著藍色地毯的走廊。
冰冷的念頭砸進腦海:艾迪討厭賭博。
「現在你為我們做事了,蒙娜。我們不希望你再一個人出去。」
但你讓我一個人出去了——她心想,而且知道去哪兒找我。
艾迪走了……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睡著的。她還穿著衣服,麥可的皮夾克像毯子似的裹住肩膀。她不用轉動頭部就能看到山坡建築的一角,但大角羊不見蹤影。
安琪的擬感節目還沒有拆封。她隨便拿起一盤,用指甲劃開包裝紙,插進卡槽,戴上電極。她沒有思考,雙手似乎知道該怎麼做,它們是友善的動物,不會傷害她。她一隻手撳下「播放」,滑入安琪的世界,純粹得超過任何藥物,和緩的薩克斯風,豪華轎車緩緩駛過某個歐洲城市,街道繞著她和無人駕駛的轎車轉動,寬闊的林蔭大道,草坪乾乾淨淨,幾乎空無一人,肩頭有皮草的觸感,轎車向前行駛,沿著筆直的馬路穿過平坦的田野,道路兩邊是一模一樣的完美樹木。
拐彎,輪胎碾過耙松的礫石,沿著曲折公路行駛,穿過林地,露珠銀光閃閃,這兒是一頭鑄鐵麋鹿,那兒是沾著水汽的白色大理石人體雕塑……屋子寬敞而古老,和她見過的任何房屋都不一樣,轎車繞過這幢屋子,又駛過幾幢較小的建築物,最後來到一片和緩田園的邊緣。
有幾套滑翔傘系在地上,透明的膜翼緊繃在看似脆弱的聚碳酸酯框架上。滑翔傘在晨風中微微顫抖。羅賓·拉尼爾在那兒等待,英俊瀟灑的羅賓,身穿黑色粗羊毛衫,在安琪幾乎所有的擬感節目裡演對手戲。
她走下車,眺望田野,高跟鞋落在草地上,放聲大笑。她拿著鞋走向羅賓,面露笑容,鑽進他的懷抱,聞著他的氣味,看著他的雙眼。
一段高速跳剪,濃縮了將滑翔傘放上銀色導軌的過程,他們舒緩地貼著田野平飛,開始爬升,斜飛兜圈借風,向上,再向上,直到那幢大屋變成綠野上的一塊多角卵石,閃亮的蜿蜒河流切開田園風光——
——普萊爾的手按著「停止」,床邊小車上飄來食物的氣味,她的胃裡一陣翻騰,神藥勁頭過去後的酸痛滲入了每一個關節。「吃東西,」他說,「我們很快就要離開了。」他提起一個盤子上的金屬蓋。「總匯三明治,」他說,「咖啡、糕點。這是醫生的命令。等你進了診所,會有一段時間不能吃東西……」
「診所。」
「傑拉德的診所。巴爾的摩。」
「為什麼?」
「傑拉德是整容醫生。要給你做手術。事後你要是願意,可以再給你改回來,但我們認為結果會讓你滿意的。非常滿意。」那個笑容。「蒙娜,有人說過你有多麼像安琪嗎?」
她抬頭看著他,沒有說話。她勉強坐起來,喝了半杯稀拉拉的黑咖啡。她吃不下三明治,只吃了一塊糕點。味道像是硬紙板。
巴爾的摩。她不太清楚巴爾的摩在哪裡。
在某個地方,一架滑翔傘永遠掛在和緩的綠色田野之上,皮草裹著肩膀,安琪肯定還在哪裡,還在大笑……
一小時後,大堂里,普萊爾在帳單上簽字,她看見自動行李車載著艾迪的克隆鱷魚皮手提箱駛過,這時她終於確定艾迪已經死了。
傑拉德的診所有個大號舊式字體的標誌,在普萊爾所謂巴爾的摩的一幢吊架式公寓的四樓。這種建築物只有一個空框架,房客帶著自己的模組和接線入住。就像垂直的拖車營地,光纖、上下水管線和綑紮成束的電纜蜿蜒延伸。「標誌上寫的是什麼?」她問普萊爾。
「傑拉德·陳,牙醫。」
「你說他是整容醫生。」
「他確實是。」
「我們為什麼不能像別人那樣去一家精修店?」
他沒有回答。
這會兒她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有一部分意識知道自己並不像應該的那樣害怕。這樣也許就挺好,因為要是太害怕,她就什麼事情也沒法做了,而她無疑想從這樁天曉得是什麼的爛事中逃脫。來這兒的路上,她發現麥可的衣服口袋裡有個鼓鼓囊囊的東西。她花了十分鐘才琢磨出來,那是個電擊棒,神經緊張的西裝客也喜歡帶這玩意兒。它有個螺絲刀似的把手,但刀軸部分換成了一對鈍頭金屬角,多半用牆壁插座充電。她只希望麥可沒有忘記充電。她估計普萊爾不知道口袋裡有這東西。電擊棒在大多數地方是合法武器,因為不會造成永久性損傷,但拉奈特認識一個姑娘被電擊棒折磨得很慘,始終沒有恢復過來。
假如普萊爾不知道那東西在她口袋裡,那就說明他並非全知全能,說明他讓她這麼想反而露出了破綻。但話也說回來,他不知道艾迪有多麼痛恨賭博。
她對艾迪也沒什麼感覺,只是能猜到他已經死了。無論他們給了他多少錢,他還是沒能拎著他的行李離開。哪怕他打算換一身全新的行頭,他也需要打扮整齊了出門去購物。艾迪關心衣物幾乎超過了其他所有一切。那兩個鱷魚皮箱有特殊意義,它們是他在奧蘭多從一個酒店小偷手上買來的,對他來說是全世界最接近家的東西。再說了,此刻仔細一想,她認為他不可能拿錢走人,因為他這輩子最希望的就是參與什麼大事。他覺得只要參與了大事,人們就會開始正眼看他。
普萊爾拎著她的行李走進診所,她心想,這下總算有人正眼看他了,只是方式和艾迪所期待的不一樣。
她環顧四周,看著二十年前的塑料家具和幾摞日語的擬感明星雜誌。這裡像是克利夫蘭的理髮館,房間裡沒有人,接待台里沒有護士。
傑拉德穿過一扇白色的門走進房間,穿著交通事故現場急救人員的那種褶皺錫箔連體服。「鎖好門。」他對普萊爾說,藍色紙口罩蓋住了鼻子、嘴和下巴。「哈囉,蒙娜。請往這邊走……」他朝白色房門打個手勢。
電擊棒已經握在手裡,但她不知道該怎麼打開。
她跟著傑拉德進去,普萊爾殿後。
「請坐。」傑拉德說。她坐進琺瑯貼面的白色椅子。他走近蒙娜,看著她的眼睛。「你需要休息,蒙娜。你累垮了。」
電擊棒的把手上有個鋸齒狀凸起。按下去?向前推?向後拉?
傑拉德走向一個有很多抽屜的白色箱子,取出什麼東西。
「來,」他說,拿著側面有文字的小管伸向她,「能幫你……」她幾乎沒有感覺到那一股微不可查的定量噴霧。噴霧管上有一塊黑斑,她的眼睛拼命想聚焦在那個位置上,黑斑越來越大……
她回想起老爹教她殺鯰魚。鯰魚的顱骨上有個洞眼,被一層皮膚蓋著——找個細長的硬東西,一段鐵絲,甚至一截小木棍都行,只要插進去……
她回想起克利夫蘭,普普通通的日子,要開工之前,她在拉奈特那兒消磨時間,看雜誌。見到安琪和其他幾個人在一家餐廳的照片,所有人都那麼美麗,而且似乎帶著一團光暈,照片上沒有拍出來,但肯定存在,你能感覺到。看啊——她對拉奈特說——把照片給拉奈特看,他們有一團光暈。
那團光暈叫金錢——拉奈特說。
叫金錢,你只需要鑽進去套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