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銀色散步

2024-09-26 04:54:27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她在克利夫蘭有過一個叫拉奈特的朋友,教了她很多事情;要是嫖客企圖鎖車門,你該如何儘快脫身;要是想勾搭男人,你該怎麼表演。拉奈特比她年紀稍大,主要嗑神藥,她說那是為了「解毒」,因為她從人造內啡肽到最古老的田納西鴉片什麼硬的都敢吸,動不動就把自己麻翻過去。否則呢,她說,她會就那麼坐在視頻機前,十二個鐘頭一動不動,演什麼狗屁都照看不誤。硬毒品讓你暖洋洋地覺得刀槍不入,神藥又讓你不至於人事不省,她說,這時候你就真的上天了。可是,蒙娜早就注意到,硬毒品成癮的人會把大量時間耗在嘔吐上,再說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願意坐著看視頻,明明體驗擬感還更簡單點兒。(拉奈特說擬感里還是她渴望擺脫的世界。)

  她記住了拉奈特,是因為拉奈特時常給她忠告,比方說怎麼讓一個糟心的夜晚起死回生。換了今晚,她心想,拉奈特會叫她找個酒吧,物色一個玩伴。昨晚在佛羅里達掙的錢還剩下些,所以關鍵在於找到一個肯收現金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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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隨手一試就找對了地方。這是個好兆頭。她爬下一段狹窄的水泥樓梯,走進一個煙霧騰騰的房間,這裡充滿了嗡嗡的交談聲,還有夏布《白色鑽石》那熟悉的砰砰悶響。這裡不是給西裝客準備的地方,但也不是克利夫蘭的雞頭所謂「肉鋪」的場所。她並不想在什麼肉鋪喝酒,尤其是今晚。

  她剛進門,就有人從吧檯前起身離開,她飛快地走過去,搶占了那張高腳凳,塑料座椅還留著餘溫——第二個好兆頭。

  看見她拿出一張紙幣,酒保抿緊嘴唇,點點頭。她點了一注波旁威士忌和一杯啤酒,艾迪自己付帳的時候總點這兩樣。要是別人付帳,他會點酒保都不知道怎麼調的雞尾酒,然後花上好幾分鐘解釋該怎麼製作,接著一邊喝一邊嘮叨這杯酒比不上別處調的,也許是洛杉磯,也許是新加坡,也許是她知道他根本沒去過的其他城市。

  這兒的波旁威士忌有一股不尋常的酸味,但喝下去以後感覺好極了。她這麼告訴酒保,酒保問她平時都在哪兒喝波旁。她說克利夫蘭,他點點頭,說那是乙醚和某些讓你覺得像波旁的什麼化學物質。他告訴她剩下多少找零,她心想蔓城的波旁威士忌還真是昂貴。不過烈酒起了作用,磨掉了躁動的稜角,於是她喝完剩下的威士忌,開始喝啤酒。

  拉奈特喜歡酒吧,但從不喝酒,只吸古柯鹼之類的東西。蒙娜還記得有天她一次嗑了兩顆冰毒,拉奈特所謂的雙份大餐,她聽見腦袋裡有個聲音在對她說話,清晰得就像站在房間裡的什麼人在說話:移動得那麼快,但又一動不動。拉奈特一小時前剛在一杯中國茶里融了一顆火柴頭大小的孟菲斯大煙,這會兒也嗑了半顆冰毒,然後兩個人出去散步,一起在細雨濛濛的街頭遊蕩,蒙娜體驗到的是無與倫比的和諧,這時候根本不需要說話。那個聲音說得對,恍惚中你不會大喊大叫,不會咬著牙戰戰兢兢,只會感覺到某些東西——也許就是蒙娜自己——從靜止的中心向外擴張。她們找到一個公園,平坦的草坪上有一攤攤銀色的積水,她們走遍所有小徑,蒙娜給這段記憶起了名字:銀色散步。

  之後不久,拉奈特突然消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有人說她去了加州,有人說她去了日本,有人說她吸毒過量跳窗自殺——艾迪所謂的旱地跳水——但蒙娜不願意多想那些事情,於是她坐起來,環顧四周:對,這是個好地方,很狹小,所以大家坐得有點擁擠,但有時間這樣也不賴。這些人是艾迪所謂的藝術群體:有錢,但打扮得像是沒錢,只是衣服都很合體,看得出都是新買的。

  吧檯裡面有個視像屏吊在酒瓶上方,她看見安琪出現在畫面里,安琪盯著鏡頭說話,但這兒的音量調得很低,她的聲音淹沒在人群之中。畫面變成航拍鏡頭,坐落於海灘邊緣的一排房屋,然後又是安琪,她笑著搖頭,頭髮隨之晃動,她對著鏡頭露出有點悲哀的笑容。

  「嘿,」她對酒保說,「那是安琪。」

  「誰?」

  「安琪。」蒙娜指著視像屏說。

  「哦,對。」酒保說,「她嗑什麼調製毒品上癮,終於決定戒掉,於是去了南非還是哪兒,花了幾百萬請人幫她清理身體。」

  「她怎麼可能嗑藥?」

  酒保看著她:「隨你說。」

  「但話說回來,她做什麼事都挺難想像,對吧?我是說,她畢竟是安琪啊,你說呢?」

  「難免的嘛。」

  「可你看看她,」她還是不肯讓步,「她看上去那麼美……」但安琪已經消失,畫面上現在是一名黑人網球運動員。

  「你覺得那真是她?只是傳聲頭像而已。」

  「頭像?」

  「就像木偶。」一個聲音在背後說,她扭頭望去,看見垂到頸間的沙黃色頭髮和散漫笑容間的白牙。「木偶,」他舉起一隻手,擺動五指,「知道嗎?」

  她感覺酒保已經中斷交談,順著吧檯走遠。對方的笑容變得愈加燦爛:「這樣她就不必非得自己做所有事情了,明白嗎?」

  她報以微笑。挺可愛的男人,眼神精明,向她亮出心藏秘密的笑容,正是她想去研究的那種氣場。他不是穿西裝的嫖客,人長得有點瘦巴巴的,今晚她很歡迎這麼一個伴兒。他嘴角散漫的嬉笑和精明的閃亮雙眼形成了奇特的對比。

  「麥可。」

  「啊?」

  「我的名字叫麥可。」

  「噢。蒙娜。我叫蒙娜。」

  「你從哪兒來,蒙娜?」

  「佛羅里達。」

  拉奈特會不會說蒙娜你快上啊?

  艾迪討厭藝術青年——他們對他說的那些不感興趣。他尤其會討厭麥可,因為麥可有一份工作,在一幢酒店式公寓裡有個閣樓套房。總之他說是閣樓套房,雖然蒙娜覺得比她想像中的閣樓套房要小。大樓很古老,以前是工廠之類的建築物;有噴砂的紅磚牆壁,天花板是木樑和木板。整幢樓全分隔成麥可家這種公寓,房間不比她的旅館房間更大,一側是睡覺的地方,另一側是廚房和衛生間。不過麥可住在頂層,所以大部分天花板是天窗;也許這樣就算閣樓套房了。天窗下有一層水平的紅色紙遮光簾,用繩索和滑輪像大風箏似的固定在半空中。房間亂糟糟的,但四處散落的東西都很新:幾把白色鋼條椅,用透明塑料材質纏成座位;一套娛樂模組;工作檯;銀色皮沙發。

  兩人剛開始坐在沙發上,但她不喜歡皮膚貼著皮革的觸感,於是兩人爬上嵌在凹格里的床。

  這時她看見了牆邊白色架子上的擬感錄像設備。神藥的勁頭再次上來,隨便吧,你要是想玩那就玩唄。他給蒙娜戴上收訊裝置——黑色橡膠領圈,尖頭是電極的幾個凸起,頂著顱骨下沿。無線的,她知道很貴。

  他一邊戴上自己的收訊裝置,檢查牆上的擬感設備,一邊談論他的工作——他為一家總部在孟菲斯的公司做事,這家公司專門為各大公司給產品取名。目前他正在為一家叫揚子陰極的公司琢磨名字。他們急得要命——他大笑道——但真的不容易。因為公司實在太多,好名字都被搶光了。他有一台電腦,存儲了所有公司旗下的所有名字,另一台電腦編造能用來起名的單詞,還有一台檢索杜撰出的單詞在中文、瑞典語或其他語言裡會不會是「傻逼」的意思。他供職的公司出售的不僅僅是名字,還有他所謂的「意象」,所以他必須和另外一組人協作,確保他想出來的名字匹配整套計劃的其他部分。

  然後他和她上了床,結果玩得不怎麼盡興,就仿佛樂趣早就消耗乾淨,她和嫖客交媾也不過如此,她躺在那兒,心想他在錄製擬感信號,要是願意,隨時可以調出來欣賞,天曉得她是他在這兒搞的第幾個女人。

  事後,她躺在他身旁,聽著他的呼吸,直到神藥在顱骨深處畫出一個個小圓圈,一遍又一遍按順序播放同一組不互相關的畫面:她在佛羅里達存放衣物的塑膠袋,用一截鐵絲防止蟲子爬進去——老爹坐在夾板桌前,用切肉刀削馬鈴薯,刀磨得只剩下她大拇指那麼長的一段——克利夫蘭的一家磷蝦小飯館,店面形狀仿佛一隻蝦,拱起的背甲是鐵板和透明塑料,漆成粉色和橙色——她去買新衣服時見到的傳教士,他,還有他模糊而蒼白的耶穌像。傳教士每次出現,似乎都要開口說什麼,但始終沒能說出來。她知道這些畫面永遠不會停止,除非她起床去想點別的事情。她爬下床,借著從天窗漏下的灰色光線,站在那兒看著麥可。被提。被提的日子近了。

  她走進房間,覺得冷了便穿上衣服,坐在銀色沙發上。紅色遮光簾將灰色天窗變成粉色,外面越來越亮。她想著這麼一個地方值多少錢。

  看不見麥可,也就不太記得他長什麼模樣了。好吧——她心想——但他永遠不會忘記我的模樣。但想到這裡,她覺得受了打擊——或者受到了傷害——或者改變了心思,就好像她更希望自己一直留在旅館房間裡,欣賞擬感節目中的安琪。

  灰粉色的光線開始充滿房間,一點一點積蓄,在邊角處逐漸凝固。她不由想起拉奈特和她吸毒過量的傳聞。有時候人們在別人的住處吸毒過量,最簡單的處理手段就是把他們扔出窗戶,這樣警察就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來的了。

  她不打算往這方面多想,於是走進廚房,在冰箱和櫥櫃裡翻找。冰箱裡有一包咖啡豆——但嗑了神藥再喝咖啡容易讓人顫抖——還有很多帶日文標籤的鋁箔小袋,好像是低溫凍乾的食物。她找到一盒茶包,從冰箱裡取了一瓶水,解開封貼。她把水倒在平底鍋里,擺弄了一會兒爐子,總算燒開了水。加熱元件是黑色廚台上印著的白色圓圈,把平底鍋放在一個圓圈中央,然後碰一下圓圈旁的紅點就行。水燒開了,她把一個茶包扔進鍋里,然後從加熱元件上拿開爐子。

  她湊近平底鍋,吸入散發著藥草香味的蒸汽。

  就算艾迪不在身邊,她也絕對不會忘記他是什麼模樣。也許他算不上什麼人物,但無論他是什麼貨色,都烙印在她心中。一個人心裡總得有一張永遠不會改變的臉。但這會兒琢磨艾迪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主意。藥勁過去後的崩潰很快就會到來,在此之前她一定要想辦法返回旅館。突然之間,一切似乎都變得過於複雜,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太多的因素要考慮,而這就是崩潰,你必須開始擔心該怎麼把這一天拋諸腦後。

  她認為普萊爾不會允許艾迪打她,因為無論普萊爾有什麼目的,都和她的長相有關係。她轉身去找杯子。

  身穿黑色大衣的普萊爾就站在那兒。她聽見自己從喉嚨里發出細小的奇怪聲音。

  以前嗑神藥後崩潰的時候,她也見過幻影,只要瞪大眼睛盯著看,它們就會消失。她拼命盯著普萊爾看,但普萊爾沒有消失。

  普萊爾只是站在那兒,手持一把塑料手槍,但槍口沒有指著她,只是拿在手裡而已。他戴著傑拉德為她檢查身體時的那種手套,看上去並不生氣,但臉上也沒有笑容。他有好一會兒一個字也不說,蒙娜也是。

  「那是誰?」就像在派對上問話。

  「麥可。」

  「在哪兒?」

  她指了指睡覺的凹格。

  「去穿鞋。」

  她從他身旁走出廚房,本能地從地毯上撈起內衣。鞋在沙發旁。

  他跟著她過去,看著她穿鞋。他一隻手依然拿著槍,用另一隻手從沙發背上拿起麥可的皮夾克扔給她。「穿上。」他說。她穿上皮夾克,把內衣塞進口袋裡。

  他撿起撕破的白色雨衣,團成一個球,放進大衣口袋。

  麥可在打鼾。他等會兒醒來也許會播放錄製的信號。有他那些設備,根本不需要看門的。

  進了走廊,她看著普萊爾用一個灰色小盒子重新鎖門。槍不見了,但她沒有看見他是怎麼收起槍的。灰色小盒子上伸出一段紅色彈簧杆,最頂上是一把樣式普通的磁性鑰匙。

  外面街上很冷。普萊爾帶著蒙娜走過一個街區,打開一輛白色小三輪的車門。她坐進乘客座。普萊爾坐進駕駛座,摘掉手套。他發動引擎;她看著一幢商務樓紫銅色的鏡面玻璃倒映著一團翻騰的烏雲。

  「他會以為是我偷走的。」她低頭看著皮夾克說。

  神藥亮出最後一張底牌,信號如參差瀑布般涌過神經突觸:雨中的克利夫蘭,她曾經有過的美好感覺,散步。

  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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