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玩·具

2024-09-26 04:54:24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給你看個好玩的,」花瓣說,摸著和久美子頭部差不多大的一方紅木,「《不列顛之戰》。」紅木上微光閃爍,久美子湊近去看,見到一架小飛機以慢動作盤旋俯衝,底下是一小片考古現場般的灰色倫敦。「從戰爭電影裡復原的,」他說,「機炮瞄準器上的鏡頭。」她望著泰晤士河灣亮起細如針頭的防空炮火。「為百年慶典製作。」

  他們在十六號,斯溫住處底樓後側的撞球室。房間裡有一股淡淡的霉味,那是從前俱樂部時期留下的迴響。上流社會特有的頹廢感沖淡了斯溫家的整潔,扶手椅的皮革有所磨損,沉重的深色家具經過修補,球檯的暗綠色台面……黑色鋼架上擺滿了娛樂用品,這是花瓣在喝茶前帶她來的原因,他穿著開縫的鼴鼠皮拖鞋,向久美子展示完好的玩具。

  「哪一場戰爭?」

  「倒數第二場。」他答道,走向一個類似但尺寸更大的裝置,這個玩具能投射出兩個泰拳少女的全息畫面。一名少女掄起結著老繭的腳跟,另一名少女繃緊了棕色的腹部迎接這一擊,被狠狠踢中。他碰一下按鈕,投影隨之消失。

  久美子扭頭望向《不列顛之戰》和熊熊燃燒的如蚊飛機。

  

  「各種各樣和運動有關的全息膠片。」花瓣打開一個豬皮箱子,裡面裝著數以百計的錄像影片。

  他展示了另外五六件設備,撓著剛長出髮根的腦袋,尋找日語視頻新聞頻道。好不容易找到,卻關不掉自動翻譯程序。他和久美子看著小野-仙台公司的中層幹部在講習班結業儀式上淚流滿面地抹殺自我的存在。「這是搞什麼?」他問。

  「他們在表現對財閥的忠誠。」

  「好得很。」他說。他用羽毛撣子掃了一下視頻設備。「馬上要喝下午茶了。」他走出房間。久美子關掉音頻。吃早飯的時候,莎莉·謝爾斯和斯溫都沒有露面。

  苔蘚綠的窗簾遮住了開向同一個花園的另一扇高窗。她望著被積雪掩蓋的日冕,鬆手讓窗簾落回原處。(沉默的顯像牆上閃過東京的事故畫面,穿著防火服的醫務人員鋸開一團壓緊的鋼樑,救出癱軟的受難者。)對面牆邊擺著一個頭重腳輕的維多利亞式櫥櫃,櫥腳雕成菠蘿花紋。鑰匙孔四周鑲著鑽石形狀的泛黃象牙,鑰匙孔是空的,她試著開門,門開了,散發出久遠的化學拋光劑的氣味。她盯著櫥櫃裡一個黑色與白色的曼陀羅看了好一會兒,終於看清了那是什麼:飛鏢靶盤。靶盤背後的光亮表面坑坑窪窪,有些玩飛鏢的人完全射失了目標。櫥櫃的下半部有幾個抽屜,每個抽屜都帶有黃銅小把手和鑲著象牙的小鑰匙孔。她在抽屜前跪下,扭頭看一眼門口(顯像牆上是一名新宿秀場歌手的嘴唇),儘可能不發出聲音地拉開右上角的抽屜。抽屜里放滿了飛鏢,飛鏢松垮垮地插在皮口袋裡。她關上這個抽屜,拉開它左邊的抽屜,裡面有一隻死蛾子和一枚生鏽的螺絲。這兩個抽屜底下是一個大抽屜,她打開的時候卡了一下,發出摩擦的噪音。她再次扭頭張望(特寫鏡頭,富士電器的標記照亮東京灣),但沒有看見花瓣。

  她花了幾分鐘翻看一本日文色情雜誌,內容似乎主要和捆綁有關。色情雜誌底下是一件沾著灰塵的黑色臘棉夾克衫,還有一個灰色塑料盒,盒蓋上用凸起的字母印著「沃爾特」。她從泡沫塑料底座里取出手槍,手槍冰冷而沉重,她在藍鋼槍身上看見了自己面容的倒影。她這還是第一次拿槍。灰色塑料槍柄似乎大得誇張。她把手槍放回盒子裡,掃了一眼多國語言說明書中的日語部分。這是一把壓縮空氣槍,通過槍管下的拉杆手動充氣,能發射非常細小的彈丸,還是一件玩具。她把東西收回原處,關上抽屜。

  另外幾個抽屜都是空的。她關上櫥櫃門,回去繼續看《不列顛之戰》。

  「不行。」花瓣說,「對不起,但是不行。」

  他正在往烤麵餅上抹凝脂奶油,沉重的維多利亞式黃油刀在粗短的手指間仿佛兒童玩具。「試試這奶油。」他說,垂下碩大的頭顱,從眼鏡框上方和藹地看著她。

  久美子用亞麻餐巾擦掉上嘴唇上的一小塊橘子果醬,「你以為我會逃跑?」

  「逃跑?你難道在想這個,逃跑?」他咬了一口烤麵餅,使勁嚼著,扭頭望向花園,又一輪雪花正在紛然飄落。

  「沒有,」她說,「我不打算逃跑。」

  「那就好。」他說,又咬了一口。

  「我在街上會遇到危險?」

  「天哪,當然不會。」他堅決而快活地說,「你和在家裡一樣安全。」

  「那我想出去。」

  「不行。」

  「但我和莎莉出去過。」

  「對,」他說,「但你那位莎莉,她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

  「我不懂這句俚語。」

  「你不能一個人出去。我們和你父親說好了的,明白嗎?你和莎莉出去沒問題,但今天她不在。雖說別人不太會來找你麻煩,但何苦冒這個風險呢?那,我很樂意帶你出去走走,可惜我得守在這兒,免得斯溫先生打電話找不到人。所以我沒法去,非常對不起,真的。」他看上去是打心眼裡不開心,於是她決定放過他了。「再給你烤一片?」他指了指她的盤子。

  「不用,謝謝你。」她放下餐巾,又說,「非常好吃。」

  「下次你一定要試試奶油,」他說,「戰後就再也弄不到了。德國那頭的雨雲飄過來,母牛從此都不太對勁。」

  「花瓣,斯溫在家裡嗎?」

  「不在。」

  「好久沒見過他了。」

  「他出去辦事了。他這也是一陣一陣的,很快大家都會被召喚到這兒來,他會重新執掌大局。」

  「都是誰?」

  「就是生意場上的人唄。」

  「黑幕。」她說。

  「什麼?」

  「沒什麼。」她說。

  她一個人在撞球室消磨了整個下午,蜷縮在皮革扶手椅里,望著大雪落滿花園,日冕變成一整塊豎起的白色石頭。她想像母親裹著黑色毛皮大衣,孤零零地站在花園裡看雪,公主-芭蕾舞女在夜裡自盡於墨田川的河水中。

  她站起身,打個寒戰,繞過球檯走到大理石壁爐前。永遠不會點燃的炭塊底下,煤氣的火苗噝噝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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