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呼吸的車站
2024-09-26 04:52:58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他駕車穿過一條條街道,朽爛車輛的鏽蝕殘骸堆成斜坡,拖吊車的長臂和黑色的塔式熔煉爐比比皆是。他只走后街小巷,偷偷摸進蔓城西區,開著氣墊車衝進一條紅磚峽谷,裝甲車身在左右兩邊刮出火花,一頭撞進積滿煤灰的壓縮垃圾壘成的牆壁。垃圾如雪崩般坍塌,幾乎掩埋了氣墊車,他鬆開控制器,看著泡沫骰子前後左右搖擺。油量計在十二個街區前就指在了空箱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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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發生了什麼?」她說,儀錶盤的燈光將她的顴骨照成綠色。
「我擊落了一架直升機。偶然而已,我們運氣不錯。」
「不,我是說那以後……我做了個夢。」
「你夢到了什麼?」
「龐然巨物,在移動……」
「你好像癲癇發作了。」
「我生病了嗎?你認為我生病了嗎?公司為什麼想殺我?」
「我不認為你生病了。」
她解開安全帶,爬過座椅,縮進他們睡覺的狹小空間。「那是個噩夢……」她開始顫抖。特納解開安全帶,擠到她身旁,把她的腦袋抱在懷裡,撫摸她的頭髮,順著她精緻的顱骨向後捋,卡在她的耳後。綠色的輝光之中,她的臉像是從夢境裡拽出來的廢棄物,裹著骨頭的皮膚光滑而細嫩。黑色運動衫的拉鏈拉開了一半,他用指尖撫摸她鎖骨的脆弱線條。她的皮膚涼絲絲的,因為出汗而潮濕。她緊貼住他。
他閉上眼睛,看見自己的身體在灑滿陽光的床上,棕色硬木的風扇在頭頂緩緩轉動。他的身體拼命衝刺,抽搐得像是被截斷的肢體,艾莉森的頭部向後甩去,張著嘴,嘴唇緊緊地包裹牙齒。
安琪把臉貼在他的頸窩裡。
她呻吟起來,忽然身體一挺,向後翻倒。「僱傭槍手。」那個聲音說。特納貼在駕駛座上,左輪的槍管上,儀錶盤的綠色輝光映出一條直線,瞄準器的發光準星遮住了安琪的左眼瞳孔。
「別怕。」那個聲音說。
他放下槍,「你回來了。」
「不,之前和你說話的是雷格巴。我是薩梅迪。」
「星期六?」
「星期六男爵,僱傭槍手。你在某個山坡見過我一次。鮮血灑在你身上仿佛露珠。那天我飲盡了你的心臟。」安琪的身體劇烈抽搐,「你很熟悉這個城市……」
「對。」他看著安琪的面部肌肉繃緊和鬆弛,將她的五官鑄造成另一張臉。
「很好。把車留在這裡,你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但你要順著車站向北走。去紐約。今夜。我將用雷格巴的駿馬給你指路,你將為我殺人……」
「殺誰?」
「你最想殺的那個人,僱傭槍手。」
安琪呻吟顫抖,開始啜泣。
「沒事了,」他說,「我們還有一半路程就到家了。」這麼說有什麼意義呢?他心想,扶著她離開座位;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家。他在風雪衣口袋裡翻出彈藥,換掉他用在本田直升機上的那筒子彈。他在儀錶盤的工具箱裡找到一把濺了幾滴油漆的美工刀,切開風雪衣的防撕尼龍襯裡,數以百萬計的絕熱聚合物微管傾瀉而出。他扯掉襯裡,把左輪插進肩套,穿上風雪衣。風雪衣松松垮垮地掛在身上,像是超大尺碼的雨衣,從外面根本看不見大號左輪的痕跡。
「你這是做什麼?」她說,用手背擦嘴。
「因為外面很熱,但我必須蓋住槍。」
他把裝滿新日元的自封袋塞進口袋。「走吧,」他說,「咱們去乘地鐵……」
冷凝水不停從舊喬治敦的拱頂滴落,修建拱頂的四十年前,衰敗的聯邦政府遷移去了麥克林以南。華盛頓始終是個南方人的城市,要是從波士頓搭火車一站一站乘過來,你就能感覺到蔓城的口音變化。特區樹木茂盛,綠意盎然,樹葉反射著弧光燈的亮光,特納和安琪拉·米切爾走在杜邦圓環和車站的破損人行道上。圓環里扔著些鐵皮桶,有人在圓環中央雕像的大理石水碗裡點了篝火。沉默的黑影坐在攤開的毛毯上,目送他們經過,毛毯上擺著五花八門的誇張貨物:黑色塑料唱碟被潮氣泡漲的紙板封面,破舊的義肢上掛著粗糙的神經插頭,積灰的玻璃魚缸里放滿了圓角長方形的不鏽鋼狗牌,橡皮筋勒著的一疊疊褪色明信片,還沒拆掉批發商塑料包裝的廉價印度電極,彼此不配的陶瓷調料瓶套裝,凹痕累累的鐵皮垃圾筒上印著某個總統的肖像——特納似乎記得他叫什麼(卡特?格羅夫納?),模糊的紀念碑全息像……
車站出入口旁邊的陰影里,特納和身穿白色牛仔褲的中國男孩悄聲討價還價,用魯迪給的最小面額的鈔票換了九個合金代幣,代幣上印著BAMA公交公司的標記。
進站用了兩個代幣,在自動售貨機上買難喝的咖啡和不新鮮的酥皮點心又用了三個。剩下四個帶著他們向北走,列車無聲無息地在磁懸浮軌道上疾馳。他摟著安琪靠在椅背上,假裝閉上眼睛,在對面的窗戶上凝視兩人的倒影。高個子男人,面容憔悴,好幾天沒刮鬍子,頹喪地縮在座位里,身旁蜷縮著眼神空洞的女孩。自從兩人離開他扔下氣墊車的那條小巷,她還沒有開口說過話。
這個小時裡,他第二次考慮要不要打電話給他的代理人。按照江湖規矩,假如你還有人可以相信,那就只能是你的代理人了。但是,康洛伊說過,他通過特納的代理人僱傭了歐凱和其他那些人,這條聯繫讓特納有所顧慮。今晚康洛伊在哪兒?特納很確定派歐凱帶著雷射槍追殺他們的正是康洛伊。會是保坂安排在亞利桑那出動軌道炮嗎?為了抹除一次失敗的叛逃行動的所有痕跡?可是,假如真是他們,又何必命令韋伯殺死醫療小組、手術艙和瑪斯-新科的操控台呢?問題還在瑪斯……是瑪斯殺死了米切爾嗎?有理由相信米切爾真的死了嗎?對,他心想,女孩在不安穩的夢中動了動,有理由:安琪。米切爾害怕他們會殺死她,安排叛逃是為了讓她離開,投奔保坂,他本人從一開始就不打算逃跑。至少在安琪看來是這樣。
他垂下眼帘,遮住兩人的倒影。米切爾記憶深處的淤泥里,有某種感情在攪動。羞愧。他捕捉不到細節……他突然睜開眼睛。她在魯迪家說過什麼來著?她父親把那東西裝進她的大腦,因為她不夠聰明?特納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她,把胳膊從她脖子背後滑出來,用兩根手指從腰部口袋裡摸出康洛伊給他的黑色尼龍小封套。他解開魔術扣,晃出那個腫大而不對稱的灰色生物件放在掌心。機器迷夢。過山車。太快太陌生,難以掌握。但如果知道要找什麼特定的東西,就應該能夠取到……
他用大拇指的指甲撬開插孔的防塵蓋,取下防塵蓋放在身旁的塑料座位上。列車幾乎空無一人,其他乘客似乎都沒有在注意他。他深吸一口氣,咬緊牙關,插入生物件……
二十秒後,他得到了他要找的東西。怪異感這次沒有來糾纏他,他認為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要找什麼特定的東西,你知道你在一個頂尖研究人員的檔案里肯定能找到這種數據:他女兒的智商,按年度整理的測試結果。
安琪拉·米切爾的智商高於常人。一直如此。
他取下生物件,用大拇指和食指捏著,漫不經心地揉搓。那份羞愧。米切爾、羞愧和研究生院……分數,他心想。我要知道那個混蛋的分數。我要他的成績單。
他再次接入檔案。
沒有。他找到了地方,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沒有。再找一次。
再找一次……
「該死。」他說,漸漸明白了。
隔著走道的座位上,剃著光頭的年輕人瞥了他一眼,然後扭頭繼續聽他朋友的獨角戲:「他們打算再開一場比賽,在山上,午夜。咱們要去,但只能看看,咱們可進不去,咱們就躲著看他們互相戳屁眼,咱們有得笑就成了,看誰被戳,因為上周蘇珊的胳膊斷了,你看沒看見?好玩吧,因為卡爾想送她去醫院,但他也喝暈了,開著爛山葉撞上緩速擋板……」
特納再次將生物件插進插孔。
這次查完,他終於無話可說了。他重新摟住安琪,露出微笑,看著車窗上自己的笑容。這是個兇殘的笑容,屬於他來了感覺的時刻。
米切爾的就學記錄很好,非常好,好上加好。但找不到弧線的蹤跡。特納的經驗告訴他,研究人員的檔案里肯定存在弧線,那是天才的特徵曲線。他能識別出這種弧線,就像天才機械師看見砂輪火花就能判斷金屬種類。米切爾卻沒有。
那份羞愧。研究生宿舍。米切爾知道自己不可能成功,但他通過某種手段成功了。怎麼做到的?檔案里肯定沒有。米切爾知道怎麼修剪交給瑪斯安全機構的事實。否則他們早就逮住他了……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在他掙扎於研究生院的泥塘里時找上他,餵給他各種東西——線索,方向。米切爾爬到最頂端,這時候他的弧線堅挺而完美,前途無量,帶著他爬上頂峰的是……
什麼人?什麼東西?
隧道里顫抖的光線下,他看著安琪沉睡的臉。
浮士德。
米切爾和對方做了交易。特納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協議的細節和米切爾付出了什麼代價,但他知道他明白交換的條件是什麼。對方要米切爾做什麼以報答他們。
雷格巴,薩梅迪,女兒扭曲的嘴唇上吐出的白沫。
列車駛入舊聯盟車站,在午夜掀起黑色狂風。
「要車嗎,先生?」男人的眼睛隔著眼鏡轉動,浮油般的多色彩光暈在鏡片上盤卷。他的手背上有幾塊閃著銀光的平坦缺口。特納走到近處,抓住他的前臂,腳下片刻不停,穿過兩排灰色行李保管箱之間的過道,推著他貼在磨損的白色瓷磚牆上。
「現金,」特納說,「我付你新日元。給我安排一輛車。不需要司機。聽懂了?我不是凱子。」他手上稍微用勁,「敢跟我亂來,我就回來宰了你,到時候你得求我殺了你。」
「明白了先生。我明白了。就交給我們吧,先生,好的,先生。您要去什麼地方,先生?」男人吃痛,皺起一張衰敗的臉。
「僱傭槍手。」安琪嘴裡發出嘶啞的耳語聲,然後說了一個地址。特納看見盤卷色彩後的眼睛緊張地掃來掃去。「麥迪遜?」他惡狠狠地說。「是的,先生。給你找了輛很好的車,特別好……」
「那是什麼地方?」特納問計程車,俯身按住麥克風的金屬網格旁的「對話」按鈕,「我們給你的那個地址。」
噼噼啪啪的靜電雜音。「超級市場。這麼晚了,沒幾家店鋪開門。有什麼具體要找的東西嗎?」
「沒。」特納說。他不認識那個地方。他努力回想麥迪遜大道。大部分是住宅。商業樓的空殼被分割成不計其數的居住空間,那些樓來自商業的另一個時代:事務性的工作者需要在某個中央場所聚焦。有些樓的高度足以刺穿拱頂……
「我們這是去哪兒?」安琪抓著他的胳膊。
「沒事的,」他說,「別擔心。」
「天哪。」她貼在他的肩膀上,仰望粉色霓虹燈在這幢古老建築物的花崗岩表面上拼出的「超級市場」四個字。「我在台地的時候經常夢到紐約。有個圖像程序能帶我走過所有街道,進入圖書館之類的場所。我想來這裡,遠遠超過全世界任何一個其他地方……」
「很好,夢想成真。你來了。」
她開始啜泣,擁抱他,面頰貼著他赤裸的胸膛,她在顫抖,「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會沒事的。」他說,撫摸她的頭髮,眼睛盯著正門。他沒有理由相信他倆最後真的會沒事。她似乎不知道帶他們來到這裡的是從她嘴裡說出的話,但另一方面,他心想,說那些話的並不是她……有流浪漢蜷縮在超級市場大門的兩側,破布堆成的歪斜丘陵與人行道顏色相同;他們望向特納,仿佛從黑色水泥地里慢慢長了出來,成為城市的觸角。「賈默俱樂部,」發悶的聲音在他的胸口說,冰冷的厭惡感油然而生,「找到丹巴拉的駿馬。」再一個瞬間,她又在哭泣。他拉著安琪的手,走進玻璃門。他在帳篷和打烊貨攤之間的一條走道上看見了濃縮咖啡機,留著黑色雞冠頭的女孩在擦拭櫃檯。「咖啡,」他說,「食物,走,你需要吃東西。」
他對女孩微笑,安琪找了張高腳凳坐下。「現金如何?」他問,「收現金嗎?」
她看著特納,聳聳肩。特納從魯迪的自封袋裡抽出一張二十塊給她看。「你要什麼?」
「咖啡。食物。」
「就這些?沒零錢了?」
他搖搖頭。
「不好意思。找不出。」
「不用找。」
「你瘋了?」
「沒,但我需要喝咖啡。」
「你的小費倒是給得大方,先生,我一個星期都掙不了那麼多。」
「你收著吧。」
她臉上怒色一閃,「你和樓上那些傻逼是一夥的。錢你留著吧,我要打烊了。」
「我們和任何人都不是一夥的,」他說,微微湊近櫃檯,風雪衣打開,讓女孩看見左輪手槍,「我們在找一家俱樂部。叫賈默俱樂部。」
女孩看看安琪,又看看特納。「她生病了?吸飄了?到底怎麼回事?」
「錢給你,」特納說,「給我們咖啡。告訴我怎麼去賈默俱樂部,剩下的就歸你。對我來說值這個錢。明白了?」
她收起那張舊鈔票,走向濃縮咖啡機。「我覺得我現在什麼都不明白了。」她推開咖啡杯和裝牛奶的玻璃杯,「賈默俱樂部出了什麼事情?你是他的朋友?你認識傑姬?」
「當然。」特納說。
「今天大清早她帶著一個市郊威爾森過來。我猜他們還在上面……」
「哪兒?」
「賈默俱樂部唄,然後怪事就開始了。」
「比如?」
「巴瑞城的各色怪人,油脂球和白鞋子,大搖大擺像主人似的走進來。而且這會兒真的成了主人,占據了最頂上兩層樓。然後開始花錢讓大家離開他們的貨攤。底下幾層樓有很多人打包就走。太奇怪了……」
「來了多少人?」
機器冒出團團蒸汽。「大概百來個吧。今天一天嚇得我提心弔膽,但我聯繫不上老闆。不過再過半小時我也關門了。白班的姑娘沒露面,要麼就是走進來一看氣氛不對就溜了……」她拿起冒著蒸汽的小杯子,放在安琪面前。「親愛的,你沒事吧?」
安琪點點頭。
「知道那些人打算幹什麼嗎?」特納問。
女人已經回到機器前,機器又開始轟鳴。「我認為他們在等人,」她平靜地說,給特納端上一杯濃縮咖啡,「等的不是企圖離開賈默俱樂部的,就是企圖闖進去的……」
特納看著咖啡上的棕色泡沫漩渦,「沒人報警?」
「報警?先生,這裡是超級市場。誰也不會報警……」
安琪的咖啡杯在大理石櫃檯上砸碎。
「直接上去,僱傭槍手,」那個聲音低聲說,「你認得路。走吧。」
女招待張開嘴。「天哪,」她說,「她肯定吸了很多……」她冷冰冰地盯著特納,「是你給她的?」
「不是,」特納說,「她有病。會好的。」他喝掉苦澀的黑咖啡。有一瞬間,他似乎能感覺到整個蔓城在呼吸——衰落、病弱、疲憊——從波士頓到亞特蘭大的每一個車站都在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