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公路時間
2024-09-26 04:52:40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特納在靜悄悄的屋子裡醒來,只聽見茂盛花園中蘋果樹上的鳥兒啁啾。他睡的是魯迪留在廚房的那張破沙發。他打水煮咖啡,屋頂水箱的塑料管道發出噗噗聲,他灌滿水壺,放在丙烷爐上,出門走上門廊。
魯迪的八輛車披著露珠,在礫石車道上一字排開。特納走下台階,一條增強獵犬小跑進敞開的大門,黑色面罩發出輕柔的嘀嗒聲,打破了清晨的寂靜。獵犬停下腳步,淌著口水,變形的頭部左右擺動片刻,然後匆匆忙忙穿過礫石車道,轉過門廊拐彎消失了。
特納在改裝成氫電池驅動的暗棕色鈴木吉普前站住。說不定是魯迪親手改裝的。四輪驅動,加大輪胎,越野釘上結著一層淡灰色的河泥。車身小,速度慢,可靠,很少上路……
他經過兩輛鏽跡斑斑的本田轎車——一模一樣,同年同款。魯迪會拆一輛修一輛;兩輛估計都動不了。看見四九款雪佛蘭麵包車堪稱完美的棕色和茶色車身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回想起魯迪租了輛平板卡車從阿肯色州拖回家的生鏽車殼。這輛車仍舊是汽油驅動,引擎的內表面多半乾乾淨淨,就像擋泥板上手擦拋光的巧克力色漆面。
灰色塑料防水布下有半架道尼爾地效應飛機,自製拖車上有一輛黃蜂式黑色鈴木比賽用摩托車。不知道魯迪上次認真參加比賽是多久以前了。載著摩托車的拖車旁,另一塊防水布下有一輛雪地車。然後是一輛斑駁變色的灰色氣墊車,戰爭時的剩餘物資,厚實的楔形裝甲鋼板散發著渦輪發動機所用煤油的氣味,鐵絲網加固的氣墊軟塌塌地貼著礫石車道,窗戶是幾小塊狹長的高強度厚塑料,撞錘般的保險槓上用鉚釘固定了俄亥俄車牌,而且是最近更新過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莎莉說,他轉過身,看見她站在門廊欄杆前,端著熱氣騰騰的咖啡壺,「魯迪說,要是有它飛不過去的地方,撞也能撞過去。」
「快嗎?」他摸著氣墊車的裝甲護板說。
「當然,但乘個一小時,你就需要換根脊樑了。」
「合法嗎?」
「官老爺確實不喜歡它的外形,但法律手續肯定沒問題。據我所知,沒有法律禁止使用裝甲。」
「安琪感覺好點了,」莎莉說,特納跟著他走進廚房,「是不是啊,親愛的?」
米切爾的女兒從餐桌前抬起頭。和特納一樣,她的淤青也已經褪色,變成兩個大大的逗號,仿佛噴塗的藍黑色眼淚。
「我這兒有個朋友是醫生,」特納說,「你昏過去的時候他幫你檢查了身體。他說你沒問題。」
「你哥哥。他不是醫生。」
「抱歉,特納,」莎莉在燃氣灶前說,「我從來有一說一。」
「好吧,他不是醫生,」特納說,「但他很厲害。我們擔心瑪斯會對你做什麼手腳,你要是離開亞利桑那就會病倒……」
「比方說皮質炸彈?」她舀起一勺涼燕麥粥,用的碗上有裂紋,邊緣繪著蘋果花,特納還記得這套餐具。
「天哪,特納,」莎莉說,「你這是惹了什麼麻煩?」
「問得好。」他在餐桌前坐下。
安琪嚼著燕麥,盯著他。
「安琪,」他說,「魯迪掃描你的時候,發現你腦袋裡有些東西。」
她停止了咀嚼。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肯定是什麼人放的什麼東西,放進去的時候你多半還很小。明白我的意思嗎?」
她點點頭。
「知道那是什麼嗎?」
她吞下嘴裡的東西,「不知道。」
「但你知道是誰放進去的?」
「知道。」
「你父親?」
「對。」
「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我生病。」
「你有什麼病?」
「我不夠聰明。」
中午時分,他準備好了,氣墊車加足燃料,在鐵網圍欄的門口等候。魯迪給了他一個四四方方的黑色拉鏈口袋,裡面塞著新日元,有些鈔票已經舊得近乎透明。
「我試過用法語翻譯程序跑那盤帶子。」魯迪說,一條獵犬拿沾滿灰塵的肚皮蹭他的腿,「沒用。我感覺像是某種混雜法語。混的可能是什麼非洲語言。你要一份嗎?」
「不要,」特納說,「你慢慢玩吧。」
「謝謝,」魯迪說,「但我就免了。要是有人問起,我可不打算承認你來過。莎莉和我今天下午去孟菲斯投奔兩個朋友。留下幾條狗看家。」手伸到獵犬的塑料面罩背後撓著,「對吧,小子?」狗嗚嗚叫著扭動身體。「我給它們裝紅外視覺傳感器的時候,花了好大力氣訓練它們不去追殺浣熊,」他說,「否則這個郡的浣熊估計就絕種了……」
莎莉和那女孩走下門廊的台階,莎莉拎著一個破破爛爛的帆布拎包,裡面裝著三明治和一保溫瓶的咖啡。特納想起她在二樓床上的樣子,對她笑了笑。她報以微笑。她看上去比昨天蒼老和疲憊。安琪換掉染血的瑪斯-新科T恤,穿著莎莉找來的肥大黑T恤。這麼打扮,她顯得更年輕了。莎莉用眼影仔細遮住淤青剩下的印痕,樣子在面容和寬鬆T恤的映襯下顯得很奇怪。
魯迪把氣墊車的鑰匙交給特納,「我今天早上讓舊克雷電腦彙編了一份最新的企業新聞。有件事情你應該知道一下,瑪斯生物實驗室宣布克里斯多福·米切爾博士意外身亡。」
「有意思,這幫人真會拐彎抹角。」
「記得扣好護具,」莎莉說,「否則沒到斯泰茨伯勒旁道,你的屁股就青一塊紫一塊了。」
魯迪看一眼那女孩,又扭頭看著特納。特納能看清哥哥鼻根處破裂的毛細血管,他兩眼充血,左眼皮明顯在抽搐。「好吧,看來得說再見了。說來有趣,但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呢。見到你回到這兒,真是挺有意思的……」
「好吧。」特納說,「你倆都挺讓我意想不到的。」
莎莉別開視線。
「總之謝謝了。我看我們該出發了。」他爬進氣墊車的車廂,期待離開。莎莉捏了捏女孩的手腕,把拎包交給女孩,站在女孩身旁,看著她爬上兩級鉸鏈腳踏。特納坐進駕駛座。
「她一直問你在哪兒,」魯迪說,「後來她情況很不好,合成內啡肽沒啥用處,她每隔兩小時就問一次你在哪兒、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送了錢給你,」特納說,「足夠帶她去千葉。那兒的診所說不定能嘗試什麼新療法。」
魯迪嗤之以鼻,「千葉?天哪,她是個老太太了。讓她在千葉多活幾個月能有什麼意義?她真正想要的是見你一面。」
「可惜我做不到。」特納說,那女孩坐進他旁邊的座位,把拎包放在兩腳之間的地上。「回頭見,魯迪。」他點點頭。
「莎莉。」
「再見。」莎莉摟著魯迪說。
艙門向下關閉,安琪問:「你們說的是誰?」特納插好點火鑰匙,發動渦輪機,同時給氣囊充氣。透過他旁邊的狹窄小窗,他看見魯迪和莎莉快步離開氣墊車,渦輪機的噪音惹得獵犬畏縮吠叫。腳踏板和手動控制器都比平常尺寸大,設計意圖是方便身穿防輻射服的駕駛員操縱。特納滑行穿過大門,在一大片礫石車道上掉頭,安琪忙著扣上護具。
「我母親。」他答道。
他加快渦輪機的轉速,氣墊車向前顛簸搖擺。
「我沒見過我母親。」女孩說,特納想起她父親也死了,但女孩還不知道。他猛踩油門,氣墊車衝下礫石車道,險些撞上魯迪的一條獵犬。
莎莉說得對,這東西只要開起來,渦輪發動機就帶著車身顫抖。以每小時九十公里開在舊州際公路坑坑窪窪的瀝青路面上,它能震掉你的牙齒。沉重的裝甲氣囊碾過不平整的路面,民用運動氣墊車憑滑行效應只能開在平坦光滑的表面上。
特納卻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感覺。找准方向,輕輕一撥油門,你就躥出去了。不知是誰在前向觀瞄窗的上方掛了一對泡沫塑料骰子,粉紅色的骰子已經被太陽曬得褪色,渦輪機的嗚嗚聲音在背後仿佛一面堅硬的石牆。女孩似乎漸漸放鬆,望著路邊的風景,心不在焉的表情近乎於滿足,特納很高興他不必陪她聊天。你很燙手,他心想,瞥了女孩一眼,你大概是今天地球表面上最燙手的小東西了,而我開著魯迪的把戲戰車帶你去蔓城,他媽的根本不知道該拿你怎麼辦……也不知道是誰炸了那個購物廣場……
回顧一遍,他告訴自己,轉彎進入山谷,再回顧一遍,遲早能發現端倪。米切爾接觸保坂,聲稱他要變節。保坂僱傭了康洛伊,召集醫療小組檢查米切爾身體有無異常。康洛伊組織隊伍,聯繫特納的代理人。特納的代理人是日內瓦的一個電話號碼里的一個聲音。保坂派艾莉森去墨西哥幫他療傷,康洛伊最後來接他。就在事情徹底亂套之前,韋伯說她是康洛伊在現場的探子……女孩的飛機開始降落,有人偷襲,照明彈和自動武器。要他說,感覺像是瑪斯,屬於他意料之內的行動,他僱傭打手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情況。然後,天空變成白色……他想起魯迪說的軌道炮……是誰呢?還有女孩腦袋裡的那團亂麻,魯迪在斷面掃描儀和核磁共振成像儀上看到的東西。她說她父親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逃跑。
「沒有公司。」她對著窗口說。
「什麼?」
「你沒有公司,對吧?誰僱傭你,你就為誰做事,是這樣吧?」
「對。」
「你不害怕嗎?」
「當然害怕,但不是因為那個……」
「我們一直有公司。我父親說我不會有事的,說我只是要換一家公司……」
「你不會有事的,他說得對。但我必須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然後送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
「日本?」
「隨便哪兒。」
「你去過嗎?」
「當然。」
「我會喜歡嗎?」
「為什麼不會呢?」
她再次陷入沉默,特納把注意力放在公路上。
特納俯身打開車頭燈。「它讓我做夢。」女孩說,聲音幾乎被渦輪機的噪音淹沒。
「什麼讓你做夢?」他假裝在全神貫注開車,儘量不扭頭看她。
「我腦袋裡的東西。通常只在我睡覺的時候。」
「是嗎?」他想起女孩在魯迪的臥室里,如何翻白眼,如何顫抖,如何用他不懂的某種語言說話。
「有時候也在我醒著的時候。就像我接入了操控台,但我不受網絡束縛,我在飛,而且那兒不止我一個人。有天夜裡我夢到一個男孩,他伸出手要撿什麼東西,那東西在傷害他,但他沒有看見自己其實是自由的,他只需要鬆手就行。於是我告訴了他。有短短一秒鐘,我能看見他在什麼地方,而且我根本不是在做夢,那是個難看的小房間,地毯被弄髒了,我看得出他需要洗澡,感覺到他的鞋子裡黏糊糊的,因為他沒穿襪子……那和做夢不一樣……」
「不一樣?」
「不一樣。夢裡都是些很大、非常大的東西,我也很大,和其他東西一起,在移動……」
氣墊車隆隆駛上通向州際高速路的混凝土匝道,特納吐出一口氣,這才意識到他剛才一直憋著這口氣。「其他東西?」
「發光的明亮東西,」又一陣沉默,「不是人類……」
「你花了很多時間在賽博空間裡嗎,安琪?我指的是用操控台接入。」
「沒有,只在學東西的時候。我父親說那對我不好。」
「他對那些夢說了什麼嗎?」
「只說它們在變得越來越真實。但我從沒說過其他那些……」
「願意告訴我嗎?也許能幫助我理解情況,搞清楚接下來該怎麼辦……」
「有些東西告訴我事情。故事。那兒曾經什麼都沒有,不存在擁有自我意識的東西,只有數據和人類在移動。然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它……它感知到了自我。關於那個還有另外一個故事,一個女孩,眼睛上有鏡子,一個男人,因為恐懼而對什麼都不在乎。那個男人做了什麼事情,幫助那東西感知到了自我……然後,它的自我分裂成不同的部分,我認為那些部分就是其他東西,那些明亮的東西。但很難說,因為它們不是用語言告訴我的……」
特納感覺到後脖頸的皮膚陣陣刺癢。有記憶要浮現出來了,來自米切爾檔案的回頭大浪。一條走廊里,灼人的羞愧;骯髒的米色牆漆在剝落;劍橋,學生宿舍……「安琪,你在哪兒出生?」
「英格蘭。然後我父親進入瑪斯,我們就搬家去日內瓦了。」
維吉尼亞州的某處,他駕著氣墊車駛過礫石路肩,開上茂盛的草場,乾燥夏日的塵土在車尾打旋,他向左拐彎,停進一片松林。渦輪發動機熄火,車身落在氣囊上。
「現在該吃點東西了。」他說,伸手去拿莎莉的帆布拎包。
安琪解開護具,拉開黑色運動衫的拉鏈。運動衫底下是貼身的白色衣服,圓領口露出年輕胸部上方被曬黑的孩童般的光滑皮膚。她從特納手裡拿過拎包,取出莎莉為他們準備的三明治。「你哥哥怎麼了?」她問,遞給他半個三明治。
「什麼意思?」
「呃,肯定有什麼吧……莎莉說他總在喝酒。他不高興嗎?」
「不知道,」特納說,彎腰扭動脖子和肩膀驅趕酸痛,「我的意思是他肯定不高興,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有時候就是會這麼陷進去。」
「你指的是因為沒有公司照顧他們嗎?」她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看著安琪,「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安琪點點頭,嚼著滿嘴的食物,吞下去。「有一點吧。我知道很多人不為瑪斯工作。過去不,以後也不。你是一個,你哥哥是另一個。但我是真的想知道。我挺喜歡魯迪的,明白嗎?但他看上去那麼……」
「那麼完蛋,」他替安琪說完,三明治還拿在手裡,「陷得那麼深。要我說,有時候你非得跳起來不可,要是不跳,就會死死地陷進去……而魯迪就一直沒跳起來。」
「就像我父親想把我弄出瑪斯?那算是我的跳起來嗎?」
「不算。跳起來是你必須為自己做的決定。就是忽然想明白了,別處有更好的事情等著你……」他停下來,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於是咬了一口三明治。
「你就是這麼想的嗎?」
特納點點頭,心想天曉得是不是真的。
「所以你離開了,而魯迪留在那兒?」
「他很聰明。現在還是很厲害,而且有一堆學位,全都是在網上拿到的。二十歲就在杜蘭大學拿到了生物技術的博士學位,還有好多其他的。但他沒寄出過簡歷,一份也沒有過。那時候經常有人來招攬他,但他要麼跟他們胡扯,要麼存心挑事……我認為他覺得自己一個人也能有所成就。就像獵犬的面罩。我猜那上面有好幾個原創專利,但……總而言之,他留在了那兒。做些小買賣,幫別人製作硬體,他在我們郡還挺受歡迎的。後來我們的母親病了,病了很長時間,但我已經離開……」
「你在哪兒?」安琪打開保溫杯,咖啡的香味充滿了車廂。
「能去多遠就去多遠。」他說,被自己聲音里的憤怒嚇了一跳。
她把塑料杯遞給特納,倒了滿滿一杯熱騰騰的黑咖啡。
「你呢?你說你沒見過你母親。」
「確實沒有。我小時候他們就分手了。她不肯繼續履行合同,除非他答應分她一部分股票期權。至少他是這麼說的。」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喝一口咖啡,然後還給安琪。
她從紅色塑料杯的杯沿上看著特納,莎莉的眼影包圍著那雙眼睛。「還是你告訴我吧,」她說,「或者二十年後再來問我。我才十七歲,怎麼可能知道?」
他笑著說:「感覺好點了?」
「大概吧。考慮到我們的處境,已經很好了。」
他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意識到她的存在,他緊張地向著控制器伸出手,「很好,我們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那天夜裡他們睡在氣墊車上,車停在南賓夕法尼亞州一家汽車影院鏽跡斑斑的鋼鐵格架背後,格架在多年前曾用來支撐銀幕。特納的風雪衣鋪在渦輪機突出部分底下的裝甲地板上。安琪在喝已經涼掉的最後幾口咖啡,她坐在乘客座上頭的方形艙蓋口,望著螢火蟲在枯黃草叢中舞動。
睡到某個時候——她父親檔案里的紛亂畫面仍在侵擾他的夢境——她翻身滾到他身旁,溫暖而柔軟的乳房隔著她輕薄的T恤貼上他赤裸的脊背,她的胳膊摟住他,撫摸他平坦腹部的肌肉,但他一動不動,假裝睡得更沉了,很快發現自己走進了米切爾那個生物件里更黑暗的篇章,怪異的東西浮上來,與他最古老的恐懼和創痛混在一起。黎明時分他醒來了,聽見她坐在車頂上輕聲唱歌:
我爸爸他是個英俊的魔鬼
拖著一條九英里長的鎖鏈
每個鏈節上都有
一顆心在搖盪
每一顆心都是
他愛過辜負過的一個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