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溜號的槍

2024-09-26 04:51:41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他們派爆襲獵犬在新德里追蹤特納,以費洛蒙和頭髮顏色為標記。獵犬在月光集市發現了他,穿過赤裸的棕色腿腳和人力車車輪的森林,撲向他租用的寶馬轎車。獵犬的核心是一公斤黑索金與片狀TNT的重結晶體。

  他沒有看見獵犬向他撲來。他最後一眼看見的印度是庫什迪爾飯店的粉色灰泥外牆。

  因為他有個好代理人,所以有一份好合同。因為他有一份好合同,所以爆炸後一小時他就出現在了新加坡。好吧,大部分的他。荷蘭外科醫生喜歡拿這件事開玩笑,說有難以衡量比例的一部分特納沒能趕上第一個航班離開巴勒姆國際機場,只好在一個棚子裡的一張行軍床上過夜。

  荷蘭佬和他的團隊花了三個月重新拼湊起特納。他們在膠原蛋白板和鯊魚軟骨多聚糖上為他克隆了一平方米的皮膚。他們在公開市場上購買眼睛和生殖器。眼睛是綠色的。

  這三個月里的大部分時間,他待在只讀存儲器建構的擬感環境裡,在概念化的上世紀新英格蘭重溫孩提時代。荷蘭佬的拜訪猶如灰色的黎明之夢,隨著二樓臥室窗外的天空漸漸亮起而消散的噩夢。深夜時分,你能聞到紫丁香的芬芳。印著飛剪式帆船的羊皮紙蒙著一個六十瓦的燈泡,他借著光線讀柯南·道爾。乾淨的棉布被單的氣味包裹著他,他想著拉拉隊長手淫。荷蘭佬打開他後腦的一扇門,溜達進來向他提問,但每到早晨他母親就叫他下樓吃麥片、炒蛋和培根,咖啡里加了牛奶和砂糖。

  一天早晨他在陌生的床上醒來,荷蘭佬站在一扇窗旁,照進窗口的熱帶綠色與陽光讓他眼睛發痛。「你可以回家了,特納,我們完事了,你和新的一樣好。」

  

  和新的一樣好。那是多好?他不知道。他拿上荷蘭佬給他的東西,飛離新加坡。所謂的家是下一家機場凱悅酒店。

  還有再下一家。永遠如此。

  他繼續飛行。他的信用晶片是個四周鑲金的方形黑色鏡面。櫃檯後的人看見它就點頭微笑。門徐徐打開,在他身後關閉。車輛離開混凝土建築,美酒端來,飯菜上桌。

  希斯羅機場,好大一塊記憶從機場空白的拱形天篷上自行脫落,砸在他的頭上。他對著藍色塑料罐嘔吐,腳下連一步也沒有停。他到走廊盡頭的櫃檯換票。

  他飛往墨西哥。

  醒來,他聽見鐵桶叮噹碰撞瓷磚,聽見濕拖布擦地,女人溫暖的身體貼著他。

  房間猶如高曠的洞穴。光禿禿的白色石膏反射的聲音過於透徹;除了女僕在早晨的庭院裡弄出的響動之外,還遠遠地傳來了隆隆浪濤聲。手指間打褶的被單是粗糙的錢布雷布,經過了無數次的洗滌,已經變軟。

  他記起陽光照進一大扇有色玻璃窗。機場的酒吧,巴亞爾塔港。下了飛機,他不得不蹣跚而行二十米,緊閉雙眼抵禦陽光。他記起一隻死蝙蝠,像枯葉似的貼在水泥跑道上。

  他記起乘公共汽車走山路,記起內燃引擎的難聞氣味,擋風玻璃的邊緣貼滿藍色與粉色的聖徒全息明信片。他沒有看險峻的風景,而是盯著一個粉色的樹脂圓球和圓球核心一團水銀的顫抖舞蹈。圓球是彎曲的金屬變速杆頂端的把手,比棒球稍微大一點。它圍繞一隻透明的玻璃蜘蛛而澆鑄,中空的蜘蛛裝了一半水銀。公共汽車沿之字坡道行駛,水銀時而跳躍時而滑動,上了直道則搖擺顫抖。這個把手很可笑,是手工製作的,懷著惡意;它的出現是為了歡迎他回到墨西哥。

  荷蘭佬給他的十幾個微件里有一個能讓他說還算流利的西班牙語,但來到巴亞爾塔港,他卻在左耳後擺弄片刻,插上防塵塞,堵住肉色微孔下的方形插座與插孔。公共汽車後排的一名乘客在聽收音機。一個聲音周期性地打斷銅管樂隊演奏的流行樂,念經似的唱誦一組十個數字,那是當天全國彩票的中獎號碼。

  身旁的女人在睡夢中動了動。

  他用一側手肘撐起身體打量她。陌生的面容,但不是飯店生活讓他期待的那種面容。他本以為會看見千篇一律的美貌——廉價整容手術和時尚無休止的進化產物,脫胎於過去五年間在媒體上最常見的幾張臉。

  下顎骨有中西部的味道,過時而充滿美國氣息。起皺的藍色床單遮住大腿,陽光從硬木窗格之間照進房間,給她修長的大腿塗上幾道金色。他在世界各地飯店裡醒來時見到的面孔仿佛上帝的車標。女人的沉睡面孔,雷同而孤獨,赤裸裸地直面虛無。但這張臉不一樣。已經有什麼意義與其聯繫。意義,還有名字。

  他坐起身,將雙腿放下床,腳跟感覺到海灘的沙粒和涼絲絲的瓷磚。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殺蟲劑氣味。他站起來,赤身裸體,腦袋抽痛。他強迫雙腿挪動。他向前走,打開兩扇門裡的第一扇,見到的是白色瓷磚、白色石膏牆、鏽跡斑斑的鐵管連著的鍍鉻蓮蓬頭。水槽的兩個龍頭流出的都是鮮血般溫暖的涓涓水流。塑料平底杯旁是一隻古董手錶,機械式勞力士,淺色皮帶。

  浴室的木百葉窗沒有上釉,用綠色塑料繩串在一起。他從硬木板條之間向外看,在熾烈的陽光下皺起眉頭,看見乾涸的噴泉、花朵樣式的瓷磚和一輛大眾小兔的鏽蝕殘軀。

  艾莉森。她的名字,艾莉森。

  她身穿磨出線頭的卡其布短褲和他的白色T恤,兩條腿是耀眼的棕色。左手腕戴著豬皮系帶的啞光不鏽鋼勞力士。他們出去散步,沿著沙灘的弧度走向聖誕沙洲鎮。他們腳下是浪花盡頭那一道堅實而濕潤的狹窄沙地。

  他們已經有了共同的過往;他記得那天早晨她在小鎮鐵皮屋頂下的市場小攤上,雙手捧起一個巨大的陶土咖啡壺。用玉米餅抹著有裂紋的白色碟子裡的炒蛋和辣醬吃。縷縷陽光從棕櫚葉和波紋鐵皮之間照下來,他看著蒼蠅繞著陽光亂飛。聊了聊她在洛杉磯某家法律事務所的工作,她獨自住在雷東多海灘外一個搖搖欲墜的浮碼市鎮裡。他說他做的是人事工作——好吧,曾經是。「也許我在尋找新的工作方向……」

  但交談在他們之間的關係中是第二位的,一隻軍艦鳥借著迎面而來的微風懸浮於頭頂上空,然後向側面滑翔,盤旋半圈飛走了。鳥兒的自由自在和漫無目的讓他們感動。她握緊了他的手。

  一個藍色人影從海灘大踏步朝他們而來,這名軍警走向小鎮,擦得鋥亮的皮靴在散發柔和光彩的沙灘上顯得很不真實。男人經過他們,反光墨鏡下的那張臉陰沉而凝固,特納注意到斯坦納光學卡賓式雷射槍和國營赫斯塔爾瞄準鏡。藍色制服一塵不染,折縫猶如刀鋒。

  特納成年後的大部分時間算是一名士兵,但沒穿過制服。僱傭兵,僱主是為了控制整個經濟體系而秘密開戰的大型企業。他是營救高級經理和研究人員的專家。跨國公司僱主絕對不會承認特納這種人的存在。

  「昨晚你一個人差不多喝完了一瓶馬蹄鐵龍舌蘭。」她說。他點點頭。她的手握在他手裡,溫暖而乾燥。他望著她每邁出一步,腳趾下就有一片沙灘滲出海水,趾甲上的粉色釉彩已經剝落。

  碎浪滾滾而來,邊緣透明,仿佛綠色的玻璃。

  水花濺在她曬黑的肌膚上。

  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過後,生活落入了簡單的模式。他們在市場吃早飯,小攤的水泥台子磨得光滑如拋過光的大理石。他們上午游泳,直到陽光將他們趕回旅館與外界隔絕的涼爽房間,他們在緩緩旋轉的木質吊扇下做愛,然後睡覺。下午他們探索大道後無數狹窄小街構成的迷宮,或者去山上遠足。他們在面對沙灘的餐館吃晚飯,在白牆旅館的庭院喝酒。月光纏繞浪花的邊緣。

  她慢慢教他享受另一種類型的激情,沒有使用言辭。他早就習慣了被侍奉,被技巧高超的無名職業人士侍奉。但在這個白色的洞窟里,他跪在瓷磚地面上。他垂下他的頭,舔舐她,太平洋的鹹味混合了她的體液,她的大腿內側涼絲絲地貼著他的面頰。他的手掌按著她的臀部,抱緊她,舉起她,仿佛她是聖餐杯,四唇交纏,他的舌頭尋找能帶她去往極樂世界的那個核心、那個位置、那個頻率。然後,他會微笑著騎上她,進入她,去往同一個地方。

  事後,有時候他會開口,沒有主題的長篇大論,盤旋著混入大海的聲音。她說得很少,但他已經學會珍視她說出的寥寥字句,她總是抱著他,聽他說話。

  一個星期過去了,然後又一個星期。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天,他在同一個涼爽的房間醒來,發現她躺在自己身旁。吃早飯的時候,他認為自己感覺到她有所不同,變得緊張。

  他們曬太陽,游泳,在那張熟悉的床上,他忘記了那種模糊的焦慮。

  下午,她建議兩人沿著沙灘走去沙洲鎮,就像第一天早晨那樣。

  特納從耳後的插孔拔出防塵塞,插入一個銀色的微件。西班牙語的結構在他大腦內成形,仿佛一座琉璃寶塔,不可見的大門掛在過去式與未來式、條件式與過去完成式上。

  他把她留在房間裡,穿過大道走進市場。他買了個草編籃,裝上冰啤酒、三明治和水果。回去的路上,他在大道的小販手上買了一副新墨鏡。

  他曬得黝黑而均勻。荷蘭佬的移植手術留下的修補接縫已經消失,她教他領悟軀體的整體性。早晨,他在浴室鏡子裡看見的那雙綠眼睛,它們屬於他,荷蘭佬的無聊笑話和乾咳不再煩擾他的美夢。然而,有時候他還是會夢到印度的片段,那個他幾乎陌生的國度,炫目的彈片,月光集市,灰塵與炸麵包的氣味……

  沿著峽灣走到四分之一的地方,是一家荒棄旅館的殘垣斷壁。這兒的海浪比較強勁,每一波都是一次爆炸。

  她拖著他走向那裡,她的眼角有了新的表情:緊張。他們手拉手走上海灘,海鷗四散飛遠,他們望著空蕩蕩的門洞裡的陰影。沙地的沉降使得建築物立面向內凹陷,牆壁倒塌,三層樓的樓板像是三片碩大無朋的木瓦,支撐的鋼筋有手指粗細,彎曲而生鏽,每一層外露的顏色和瓷磚圖案都不一樣。

  一個混凝土拱門上用貝殼拼出孩童般筆跡的幾個大寫單詞:HOTEL PLAYA DEL M。「MAR。」他補上最後一個單詞,雖說他已經取下了微件。

  「結束了。」她說,走進拱門,走進陰影。

  「什麼結束了?」他跟上去,草編籃摩擦他的大腿。這兒的沙地冰冷而乾燥,從他的腳趾之間流過。

  「結束了。完了。這個地方。這裡沒有時間,沒有未來。」

  他盯著她,視線落向她背後,生鏽的床墊彈簧在兩面崩裂牆壁的交匯處糾結成團。

  「一股尿味,」他說,「咱們去游泳吧。」

  大海驅散了涼意,但距離懸在兩人之間。他們坐在特納從房間裡帶來的毯子上,默默吃東西。廢墟的影子漸漸拉長。海風拂動她被陽光漂白的頭髮。

  「你讓我想起馬。」他最後說。

  「唔,」她說,像是從最疲憊的深淵發出聲音,「它們滅絕了才三十年。」

  「不,」他說,「我說的是毛髮。它們奔跑時頸部毛髮的樣子。」

  「那叫鬃毛。」她說,她的眼睛裡有淚水,「去他媽的。」她的肩膀開始起伏。她深吸一口氣。她把空啤酒罐扔在沙灘上,「它,我,有什麼重要的?」她又摟住他,「天哪,來吧,特納,來吧。」

  她向後躺,拉著他倒下,他注意到有什麼東西——一艘船,出現在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因為距離而只是一抹白色。

  他坐起來,穿上牛仔半截褲,看清了那艘遊艇。它已經駛近,優雅的白色弧線船身馭浪而行。深水區。從浪頭的強度看,海灘到那裡多半突然垂直向下。所以成排的旅館到一定位置就不再修建,所以這家旅館才會倒塌荒棄。海浪侵蝕了它的地基。

  「把籃子給我。」

  她在系襯衫的紐扣。襯衫是他在大道上一家破舊小店裡為她買的。鐵藍色的墨西哥棉布,手藝很差。他們在這些小店裡買的衣物很少能穿過一兩天。「我說把籃子給我。」

  她把籃子遞給他。他的手伸到下午吃剩的東西底下,在一袋泡酸橙水灑辣椒粉的菠蘿切片下摸到望遠鏡。他取出望遠鏡,6×30便攜軍用望遠鏡。他打開物鏡和帶軟墊的目鏡的防塵蓋,看見了保坂公司的流線型文標。黃色充氣艇繞過船尾,向海灘而來。

  「特納,我——」

  「起來。」他把毯子和她的毛巾塞進籃子,取出最後一聽已經溫熱的卡塔布蘭卡啤酒,放在望遠鏡旁邊。他站起身,拉起她,把籃子塞進她手裡,「也許我弄錯了,」他說,「要是我沒弄錯,你必須立刻朝第二叢棕櫚樹跑,」他指著說,「別回旅館。搭公共汽車去曼薩尼約,巴亞爾塔也行。回家。」他聽見了舷外發動機的噗噗聲。

  他看見她開始流淚,但她沒有任何聲音,只是轉身就跑,經過旅館的廢墟,抱著那個籃子,被一堆細沙絆了一下。她沒有回頭看。

  特納轉過身,望著遊艇。充氣艇彈跳著駛過海浪。遊艇名叫對馬島,上次見到它是在廣島灣。他在甲板上眺望嚴島神社的紅色鳥居。

  他不需要望遠鏡就知道充氣艇的乘客是康洛伊,駕駛員是保坂的一名忍者。他盤著腿在漸涼的沙地上坐下,打開最後一罐墨西哥啤酒。

  他回望成排的白色旅館,雙手懶洋洋地抓著對馬島號的柚木欄杆。旅館背後,小鎮的三個全息展示屏閃閃發亮:墨西哥國家銀行、墨西哥航空和教堂六米高的聖母像。

  康洛伊站在他身旁。「闖入的活兒,」康洛伊說,「你知道是什麼。」康洛伊的聲音平淡而沒有感情,像是在模仿廉價語音晶片。他的寬臉很白,屍體般的白。他的眼睛有黑眼圈,眼窩深陷,漂白的亂發向後梳,露出寬闊的額頭。他穿黑色馬球衫和黑色寬鬆褲。「進去。」他轉過身。特納跟著他走進船艙門。白色屏風,無瑕疵的淡色松木——一絲不苟的東京大企業風範。

  康洛伊在石板色的方形仿麂皮坐墊上落座。特納站在那兒,雙手垂在身側。兩人之間的亮光漆矮桌上有一個滾花銀質吸入器,康洛伊拿起來,「膽鹼增強劑,來點?」

  「不了。」

  康洛伊把吸入器插進鼻孔,用力吸氣。

  「吃壽司嗎?」他放下吸入器,「我們一小時前抓了兩條紅鰭笛鯛。」

  特納站在原處,盯著康洛伊。

  「克里斯多福·米切爾,」康洛伊說,「瑪斯生化實驗室。他們的雜交瘤研究領頭人。他要來保坂。」

  「沒聽說過他。」

  「狗屁。喝一杯?」

  特納搖搖頭。

  「矽晶片正在過時,特納。米切爾能讓生化晶片走上舞台,瑪斯占據了許多重要專利。你知道的。他是單克隆的專家。他想離開。你和我,特納,咱們送他一程。」

  「我認為我退休了,康洛伊。我剛才還在那兒過得很開心。」

  「東京的心理學團隊也這麼說。明白嗎?這不是你第一次鑽出棺材了,對吧?她是外勤心理學家,保坂公司的雇員。」

  特納大腿上的一條肌肉開始抽搐。

  「他們說你準備好了,特納。新德里之後他們有點擔心,所以想看看你的狀況。順便做點小治療。沒壞處,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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