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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4:50:41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貝伊奧盧下著雨,租來的奔馳車疾馳過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開的珠寶店,黑洞洞的窗戶上小心謹慎地裝著防盜欄。街上空蕩蕩的,人行道上僅有的幾個黑衣人轉過頭,注視著車子飛馳而去。

  「這是當初繁榮的奧斯曼帝國伊斯坦堡的歐洲部分。」奔馳車念道。

  「它衰落了。」凱斯說。

  「希爾頓酒店在共和街。」莫利說著,靠在灰色仿麂皮車座上。

  「阿米塔奇為什麼單獨飛?」凱斯問。他有點頭痛。

  「因為他被你煩死了。反正我是被你煩死了。」

  

  他想要告訴她科爾托的故事,但還是決定算了。在飛機上他用了催眠貼才睡著。

  從機場進城的路筆直得如同一道刀口,將城市一分為二。他看著花花綠綠的木板樓外牆從車窗外掠過,還有公寓,生態建築,陰沉沉的福利住宅,更多的膠合板和鐵瓦楞板牆……

  芬蘭人在希爾頓酒店大堂悶悶不樂地等他們。他穿著一身嶄新的新宿西裝,是上班族常見的黑色,坐在紅褐色的扶椅里,陷在一片汪洋大海的淡藍色地毯之中。

  「天哪,」莫利說,「阿貓阿狗都穿上了西裝。」

  他們穿過大堂。

  「芬蘭人,付你多少錢你會來這裡?」她把包放在扶椅旁邊的地上。「讓你穿這身西裝得出更多哈?」

  芬蘭人抿起嘴。「還不夠多,甜肉。」他遞給她一把磁性鑰匙,上面掛著一個黃色的圓形標記。「你們已經登記入住了。在老闆樓上。」他環顧四周,「這城市真爛。」

  「被人從穹頂建築里拉出來,難免有廣場恐懼症。你假裝這裡是布魯克林之類的地方就好了。」她用一根手指轉動鑰匙。「你是來幫我們打雜的?」

  「我來檢查下某個傢伙的植入體。」芬蘭人說。

  「我的操控台呢?」凱斯問。

  芬蘭人皺皺眉。「有點規矩。問老闆。」

  莫利的手指在衣服陰影中晃動,一閃而過。芬蘭人看著她的手,然後點點頭。

  「哈,」她說,「我知道這個傢伙是誰了。」她朝電梯那邊歪歪頭。「來吧,牛仔。」凱斯拎著兩人的包跟在她身後。

  他們的房間跟他在千葉城第一次見到阿米塔奇的那間完全沒差別。早晨,他走到窗口,幾乎以為自己會看見東京灣。街對面是另一家酒店。外面還在下雨。幾個代人寫信的人躲在門廊底下,陳舊的語音印表機用透明塑料布包著,證明寫出來的文字在這裡仍然受人尊崇。這是個落後的國度。他看見一輛墨黑色的雪鐵龍四門轎車,是原始的氫電池改裝車,裡面下來五個穿著皺巴巴綠色制服,臉色陰沉的土耳其官員。他們走進對面那家酒店。

  他回頭看看床上的莫利,突然覺得她異常蒼白。她把微孔硬模留在了那間廠房的床墊上,旁邊還有那台導入儀。她的植入鏡片上映出房間裡的燈光。

  電話鈴剛響了第一聲他便接起來。「不錯,你起床了。」阿米塔奇說。

  「剛起。女士還在睡。老闆,你聽我說,我覺得咱們可能應該談談。我覺得如果對任務的了解多一點,我能幹得更好。」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凱斯咬住自己的嘴唇。

  「你知道的足夠了。或許太多了。」

  「你覺得是嗎?」

  「穿好衣服,凱斯。叫她起床。大概十五分鐘後會有人給你電話。他叫澤之巴江。」電話輕輕一響,阿米塔奇已經掛了。

  「起床了,寶貝,」凱斯說,「開工。」

  「我都醒了一個鐘頭了。」她的鏡片轉了轉。

  「有個澤西·巴斯田要來找我們。」

  「你挺有語言天賦嘛凱斯,肯定有亞美尼亞血統。那是阿米塔奇用來盯梢里維拉的人。拉我起來。」

  澤之巴江是個年輕人,穿著灰西裝,戴著金邊反光眼鏡。他敞著白襯衫領子,露出一撮濃密的胸毛,凱斯差點以為是件T恤。他端著一個希爾頓的黑色托盤,裡面放著三小杯濃郁的黑咖啡,三塊黏黏糊糊的淡黃色東方甜品。

  「用你們『音語』里的說法,我們千萬不能緊張。」他盯著莫利看了許久,最後還是取下了自己的眼鏡。他的眼睛和短短的寸頭一樣是深棕色。他微微一笑。「這樣好些,對吧?要不然我們鏡子對著鏡子,就成了無窮的『稅道』……你尤其,」他對莫利說,「必須小心。土耳其人不喜歡女人做這種改裝。」

  莫利咬了半塊糕點。「傑克,這次是我的活兒。」她嘴裡塞滿了東西,嚼了嚼吞下去,又舔舔嘴唇。「我知道你。軍方的,對吧?」她的手懶懶地伸進夾克前面,拿出她的箭槍。凱斯不知道她隨身帶著箭槍。

  「請千萬小心。」澤之巴江說,他的白色陶瓷杯停在嘴邊。

  她拔槍指住他。「射中你的可能是炸藥,大量炸藥,也可能是一種癌症。只要一飛鏢,爛人,幾個月你都沒感覺。」

  「求你了。用你們『音語』說,這樣讓我很緊張……「

  「用我的話說,這就是個討厭的早晨。告訴我們你盯的那人的事兒,然後滾出去。」她把槍拿開。

  「他住在費納,庫楚吉汗街14號。我有他每天晚上去集市的捷運路線。他最近在葉妮希爾宮做表演,那是個遊客風格的現代宮殿,最近在我們的安排下,警察開始對他的表演表示興趣了。葉妮希爾的管理層開始焦慮了。」他微笑起來。他身上有金屬爽膚水的味道。

  「我要知道他有什麼樣的植入體。」她一邊揉著大腿一邊說,「我要知道他具體能做什麼。」

  澤之巴江點點頭。「最厲害的是,你們『音語』里怎麼說的來著,潛意識。」他一字一頓地說出「潛意識」三個字。

  「我們左邊,」奔馳車在雨中穿過迷宮般的街道,一邊說,「是大集市。」

  凱斯身邊的芬蘭人發出讚嘆聲,眼睛卻看著另外一邊。街道右邊排布著小型廢品場。凱斯看見一台破爛的火車頭,下面是碎裂的大理石。無頭的大理石雕像柴火一樣胡亂堆積。

  「想家了?」凱斯問。

  「這地方爛透了。」芬蘭人說。他的黑絲領帶看起來已經像一條陳舊的碳帶,嶄新的西裝領子上有烤肉汁和炒蛋的污漬。

  「嗨,澤西,」凱斯問身後的亞美尼亞人,「這人在什麼地方裝的那些東西?」

  「在千葉城。他沒有左肺,另一邊的肺是加強版的,你們是用這個詞吧?那些植入體誰都買得到,但這個人很有天分。」奔馳車一個急轉,避開一輛塞滿甘草的充氣胎馬車。「我以前跟蹤他上街,一天之內就看到十幾輛自行車在他旁邊摔倒。我去醫院找到那些人,他們的說法都一樣,有蠍子在他們的剎車閘旁邊蠢蠢欲動……」

  「『所見即所得』,沒錯,」芬蘭人說,「我看過這人體內矽片的圖紙。很華麗。他想像什麼,你就看到什麼。我估計他把想像集中成一個脈衝,隨便就能燒焦你的視網膜。」

  「你把這事告訴你的女性朋友了吧?」澤之巴江坐在仿麂皮中間朝前探出身子。「在土耳其,女人依然是女人。這位……」

  芬蘭人哼了一聲。「你要是逗她,她會讓你拿自己的蛋當領結戴。」

  「我不懂這個俗語。」

  「不懂算了,」凱斯說,「就是閉嘴的意思。」

  亞美尼亞人靠回椅背上,留下一股金屬爽膚水的氣味。他開始對著一個三洋牌收發報機低語,詭異的希臘語、法語、土耳其語和偶爾的英語片段混合在一起。收發報機用法語回復他。奔馳車平穩地轉過一個彎。「香料集市,也稱為埃及集市,」汽車說,「位於蘇丹·哈提傑於1660年建立的集市舊址上。它是這個城市主要的香料、軟體、香水、毒品市場……」

  「毒品,」凱斯看著雨刷在聚碳酸酯防彈玻璃上反覆刷過,說,「你之前說什麼來著,澤西,這個裡維拉嗑藥?」

  「古柯鹼加杜冷丁,沒錯。」亞美尼亞人又開始和三洋說話了。

  「他們以前管那叫德美羅,」芬蘭人說,「他是個癮君子藝術家。你混的圈子真有意思,凱斯。」

  「無所謂了,」凱斯豎起夾克領子說,「我們會給這可憐混蛋裝個新胰臟什麼的。」

  他們走進集市,芬蘭人立即顯得快活起來,似乎很享受這裡的人群密度和封閉感。他們和亞美尼亞人一起穿過一個寬闊的大廳,頭頂是煙燻火燎的塑料板和蒸汽時代的綠漆鐵雕,上面掛著上千張扭曲閃動的GG。

  「嘿,天哪,」芬蘭人拉住凱斯的胳膊說,「瞧那。」他指指。「是匹馬,老兄。你見過馬沒有?」

  凱斯掃了一眼那隻經過防腐處理的動物,搖搖頭。它陳列在一個台子上,旁邊是一間賣鳥和猴子的商店。那東西的腿被路人的手摸了幾十年,已經油黑水滑。「我在馬里蘭見過一匹馬,」芬蘭人說,「那已經是瘟疫之後三年了。阿拉伯人還試圖用DNA編碼再養出馬來,但就算生出來了也總是掛掉。」

  他們走過那匹馬,它棕色的玻璃眼珠好像還跟在他們身後。澤之巴江領著他們走進市場中心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這裡房頂低矮,好像已經開了幾百年沒消停過。穿著骯髒白外套的瘦弱男孩們在擁擠的桌子之間閃來閃去,小心地保持著鋼托盤裡酒瓶和小茶杯之間的平衡。

  凱斯從門外一個小販手裡買了包頤和園。亞美尼亞人對著他的三洋嘟嘟囔囔。「來,」他說,「他已經在行動。每天晚上他都坐捷運來集市,從阿里手中買配好的毒品。你的女人跟得很近。來。」

  那條巷子非常古老,太古老了,牆面全是深色的大石頭塊。崎嶇不平的路面上有股子氣味,好像這古老的石灰岩里吸飽了一個世紀以來車子裡漏下的汽油。「屁都看不到。」他低聲對芬蘭人說。「甜肉可以看得到。」芬蘭人說。「安靜。」澤之巴江的聲音有些太高。

  有木頭在石頭上摩擦的聲音。離巷口十米處透出一束黃色燈光,灑在濕漉漉的卵石地面上。一個人影走出來,門又關上了,伴著那種摩擦聲,狹窄的巷子再次陷入黑暗之中。凱斯顫抖了一下。

  「來了。」澤之巴江說。市場對面的屋頂上射出一束耀眼的白光,渾圓的光圈罩住古老木門旁那個身形苗條的人。一雙明亮的眼睛左看右看,然後這個人轟然倒地。凱斯還以為他中了槍。這個人趴在地上,金髮被古老的石頭襯得有些蒼白,雪白無力的雙手顯得楚楚可憐。

  探照燈一動不動。

  倒地那人的夾克從背部鼓起來,爆開,鮮血直噴到牆上和門上。那具血淋淋的軀體——應該就是里維拉——沒動彈,血光中有一對灰粉色的胳膊在飛舞,異常地纖長柔韌,似乎透過里維拉的遺骸將自己從地面拉了起來。這東西有兩米高,長著兩條腿,似乎沒有腦袋。它慢慢轉過身,面對著他們。凱斯看到了它的腦袋,卻沒有脖子,也沒有眼睛,皮膚是腸肚一樣的粉紅色。它的嘴——如果那算得上嘴的話——是圓的,一個淺淺的圓錐形邊上密密麻麻排滿了硬軟難辨的毛髮,閃著黑色的金屬光澤。它踢開地上的衣服和肉體,走出一步,那張嘴似乎在搜尋他們。

  澤之巴江不知用希臘語還是土耳其語說了句話,張開雙臂,如同跳樓一般朝那東西衝過去。他穿過那東西,衝進光圈之外的黑暗之中,正撞上一把開火的槍。碎石從凱斯腦袋邊呼嘯而過,芬蘭人一把拉住他,讓他蹲下。

  屋頂上的燈光消失了,眼前全是凌亂的余象:槍火,怪獸,白光。還有耳鳴。

  燈光再次亮起,轉動起來,在陰影中搜尋。在耀眼的光線中,澤之巴江靠在一扇鋼門上,面色慘白,握住自己的左手腕,看著鮮血從左手的傷口中不斷滴下。那金髮人又變成了一個完好無缺的人,不帶半點血跡,躺在他的腳邊。

  莫利從陰影中走出來,一身黑衣,手中拿著她的箭槍。

  「用無線電,」亞美尼亞人咬著牙說,「叫馬哈茂德來。我們一定得把他帶走,這不是個好辦事的地方。」

  「這小癟三差點就得手了,」芬蘭人站起來,笨拙地拍著褲子,膝蓋咔咔作響,「你們剛才看的是恐怖表演,對吧?不是把漢堡扔沒了之類的雜技。真他媽可愛。嗯,幫他們把這傢伙弄走。我得在他醒來前把他的全部裝備掃描一遍,保證阿米塔奇拿到回票價。」

  莫利彎下腰,撿起一樣東西。是一支手槍。「是南部,」她說,「很好的槍。」

  澤之巴江呻吟了一聲。凱斯看到他的中指幾乎已完全消失。

  黎明前的藍色浸透了整個城市,她讓奔馳車帶他們去托普卡匹皇宮。芬蘭人和一個叫馬哈茂德的土耳其大塊頭把昏迷不醒的里維拉從巷子裡帶走了。幾分鐘後,一輛落滿塵土的雪鐵龍車來接應亞美尼亞人,他似乎已經快暈過去了。

  「你是個混蛋,」莫利幫他打開了車門說,「你該忍住的。他剛走出來我就瞄準他了。」澤之巴江瞪了她一眼。「反正我們也用不著你了。」她把他推進車裡,重重關上車門,對著鍍膜車窗後那張慘白的臉說,「再碰到你我就殺了你。」雪鐵龍吃力地開出巷子,笨拙地轉上大街。

  奔馳車安靜地穿過甦醒中的伊斯坦堡城。他們路過貝伊奧盧的捷運車站,疾速穿過迷宮般的荒涼后街和破舊的公寓樓。凱斯隱約想起了巴黎。

  奔馳車自動停在塞拉格里奧周圍的花園邊上,凱斯愣愣地看著那堆叫作托普卡匹的巴洛克風格建築,問莫利:「這是什麼東西?」

  「類似皇帝的私人妓院吧,」她下車伸展了一下身體說,「放了很多女人在裡面。現在是個博物館。有點像芬蘭人的店面,所有東西就這麼亂堆著,大鑽石,劍,聖約翰的左手……」

  「放在生命維持裝置里?」

  「沒,是死的。放在一個黃銅手裡頭,邊上有個小開口,基督徒可以吻它祈福。大概一百萬年前從基督徒那搶過來的,他們從來連灰都不撣,因為這是異教徒的遺體。」

  塞拉格里奧花園裡的黑色鐵鹿已經鏽跡斑斑。凱斯走在她身旁,看著那些無人照料的,已經被早霜凍僵的青草被她的靴頭碾碎。他們走在一條冰冷的八角石板路旁邊。巴爾幹半島的冬天即將到來。

  「那個澤之是個一級人渣,」她說,「他是個秘密警察。酷刑手。以阿米塔奇出的價錢輕易就能收買到。」他們身旁濕漉漉的樹枝上,鳥兒已開始歌唱。

  「我替你幹了那活,」凱斯說,「倫敦那樁。我找到了些東西,但不知道什麼意思。」他給她講述了科爾托的故事。

  「嗯,我早就知道哭拳行動里沒有個叫阿米塔奇的。我查過。」她撫摸著一隻鐵鹿鏽蝕的肚皮。「你覺得是那小電腦把他弄出來的?從那間法國醫院裡?」

  「我覺得是冬寂。」凱斯說。

  她點點頭。

  「問題是,」他說,「你覺得他知道自己以前是科爾托嗎?我的意思是,他進醫院的時候已經不是什麼名人了,也許冬寂只是……」

  「是啊。把他從頭再造一遍。是啊……」她轉過身,兩人繼續前行。「這就對了。你知道嗎,這人根本沒私生活。至少我是沒見過。你看到一個像他那樣的人,肯定覺得這人獨處的時候會做點什麼。但是阿米塔奇不會。他就坐著,瞪著牆壁,我的老天。突然『咔嗒』一響,他就開始高速運轉,替冬寂跑腿。」

  「那他為什麼藏了那堆東西在倫敦?為了懷舊?」

  「可能他根本不知道。」她說。「可能只是在他名下而已,對吧?」

  「我不明白。」凱斯說。

  「我只是在假想而已……人工智慧有多聰明,凱斯?」

  「不一定。有些跟狗的智力差不多。寵物一樣的。但那也值大錢了。但有的是真聰明,它們智力程度的唯一限制是圖靈警察。」

  「喂,你是個牛仔,為什麼你沒瘋狂迷上這種東西呢?」

  「嗯,」他說,「首先,人工智慧很罕見。真聰明的人工智慧絕大部分是軍用的,我們進不了軍隊的冰牆。那可是冰牆起源的地方,你知道吧?其次,還有圖靈警察呢,夠可怕的。」他看看她。「我也不知道,這也跟行程無關。」

  「操控手都一個樣,」她說,「毫無想像力。」

  他們走到一個寬闊的方形池塘面前,水裡開著一種白色的花,鯉魚在花的莖稈上磨蹭。她把一顆卵石踢進水裡,看著漣漪盪開。

  「那麼,就是冬寂。」她說,「我覺得,這事兒真鬧大了。我們在外圍,那點小波浪已經太寬,看不到激起波浪的石頭。我們知道那裡一定有什麼事,卻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想讓你去找冬寂聊聊。」

  「我根本沒法接近它。」他說,「你在做夢。」

  「試試看。」

  「不可能。」

  「問問『平線』。」

  「我們想從那個裡維拉身上得到什麼?」他試圖轉換話題。

  她朝池塘里吐了口口水。「天知道。我一看他就想殺了他。我看過他的資料。他有猶大強迫症。只有知道自己在背叛性慾對象的時候才能高潮。他的檔案是這麼說的。那些女人還得先愛上他。他或許也愛她們。所以澤之才能那麼輕鬆就幫我們下套子,因為他向秘密警察出賣政治犯已經三年了。或許澤之會讓他圍觀床戲。他三年已經幹了十八個,全是二十到二十五歲的女人。這讓澤之可以一直混在異見人士里。」她把手插進口袋裡。「因為他如果找到一個想要的女人,就一定會把她變成政治犯。他的人格就像現代黑豹的外衣。資料說,這種類型很罕見,大約兩百萬人里才有一個。這多少說明人性還是好的,我想。」她注視著白色的花朵和懶洋洋的游魚,面色酸楚。「我想為了那個彼得,我得買個特殊保險。」她轉過身,露出一個冷冷的笑容。

  「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咱們回貝伊奧盧去找點早飯吃吧。我今晚又要忙了。要去他在費納的公寓拿他的東西,要回集市去給他買毒品……」

  「給他買毒品?他憑什麼有這個價碼?」

  她笑起來。「甜心,他嗑藥不會死。而且他好像不吃那種特殊的藥就沒法工作。再說現在你不那麼瘦骨嶙峋了,我更喜歡你了。」她笑了笑,「所以我要去找藥販子阿里,多買點存著。絕對的。」

  阿米塔奇在他們的酒店房間裡等待。

  「該打包了。」他說。凱斯試著在他淡藍色的眼睛和古銅色的面具背後尋找那個叫作科爾托的人。他想起了魏之,千葉城的魏之。他知道,級別高的人就會掩蓋自己的個性。但是魏之也有過姦情,有過情人。甚至還有傳言說他有小孩。阿米塔奇身上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空白。

  「這次去哪?」他走過阿米塔奇身邊,看著下面的街道說。「那邊氣候怎樣?」

  「那邊沒有氣候,只有天氣,」阿米塔奇說,「給。看看宣傳冊。」他把一個東西放在茶几上,站起身來。

  「里維拉沒問題吧?芬蘭人在哪?」

  「里維拉沒事。芬蘭人在回家路上。」阿米塔奇的微笑像是昆蟲的觸角震顫,毫無意義。他伸手捅捅凱斯的胸口,金手鍊叮噹作響。「別太自作聰明。那些小毒藥囊已經開始變薄了,不過你不知道薄了多少。」

  凱斯板著臉,強迫自己點了點頭。

  阿米塔奇離開後,他拿起一本宣傳冊。冊子印得很豪華,有法語、英語和土耳其語三種文字。

  「自由彼岸——你還等什麼?」

  他們四個人訂了土耳其航空的航班,從葉熙科夫機場出發,然後在巴黎轉機,坐日本航空的太空梭。凱斯坐在伊斯坦堡的希爾頓酒店大堂里,看著里維拉站在禮品店的玻璃牆裡,翻看那些假冒拜占庭風格的玩意兒。阿米塔奇披著風衣,站在禮品店門口。

  里維拉身材瘦長,一頭金髮,聲音溫和,英文標準流利。莫利說他三十歲了,但他外表看不出年紀。她還說他沒有合法身份,出門用的是偽造的荷蘭護照。他成長於充滿輻射的波恩城周邊的廢墟。

  三個笑眯眯的日本遊客湧進商店,朝阿米塔奇禮貌地點頭致意。阿米塔奇飛快地穿過商店,站到里維拉身邊,做得有點太過明顯。里維拉轉過身笑笑。他長得很美,凱斯估計他的五官是千葉城外科醫生的傑作,非常精緻,不像阿米塔奇純粹是各種流行帥哥外形的混合。他的前額高挺光潔,平靜的灰色眼睛有種距離感。他的鼻子雕得有些太過完美,似乎被打斷後又被人笨拙地接上。這種暴力的痕跡和他精緻的下巴以及輕快的微笑構成了一種平衡。他齒如編貝,潔白亮眼。凱斯看著他潔白的雙手玩弄那些仿製的雕塑碎塊。

  里維拉的表現完全看不出他昨晚剛遭遇襲擊,被帶毒的飛鏢刺到,被綁架,被芬蘭人檢查,又受阿米塔奇脅迫才加入他們的隊伍。

  凱斯看了看表。莫利去買藥該回來了。他又抬起頭看看里維拉。「我賭你現在就磕著藥呢,蠢貨。」他對著大堂說。一個頭髮灰白,穿著白色真皮禮服外套的義大利婦女把保時捷墨鏡拉下來瞪住他。他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站起身,背上包。他需要買飛行途中的香菸。不知道日本航空的太空梭上有沒有抽菸區。「再會,女士。」他對那女人說。女人立即又把墨鏡推上去,轉過身。

  禮品店裡有香菸賣,但他不想跟阿米塔奇或者里維拉講話。他走出大堂,在一排投幣電話後面的一個逼仄角落裡找到一台自動售賣機。

  他翻著滿口袋的土耳其里拉,把暗無光澤的合金硬幣一枚一枚塞進去,隱然覺得這樣混亂無序的塞法有些趣味。離他最近的電話響起來。

  他下意識地接起電話。

  「餵?」

  那邊傳來微弱的泛音,一些幾不可聞的人聲從某個地球軌道中傳過來,隨後是一個風一般的聲音。

  「你好,凱斯。」

  一枚五十土耳其里拉的硬幣從他手中滑落,在地上彈了幾下,沿著希爾頓的地毯滾開不見。

  「我是冬寂,凱斯。咱們該談談了。」

  是電子合成語音。

  「你不想談談嗎,凱斯?」

  他掛上電話。

  他把香菸忘在了機器里。他必須走過那一排投幣電話才能回去。他經過每一台電話的時候,鈴聲都會響起,但只響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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