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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6 04:50:26 作者: (美)威廉·吉布森

  在棺材旅館住過一年之後,千葉希爾頓飯店二十一樓的房間看起來碩大無朋。這是半間套房,有十米長,八米寬。在小陽台的玻璃推拉門邊,矮几上的白色博朗牌咖啡機霧氣升騰。

  「喝點咖啡。你很需要咖啡的樣子。」她脫下黑色夾克,箭槍用黑色尼龍肩帶套著,掛到胳膊下面。她穿著一件灰色無袖套頭衫,兩肩都是鋼拉鏈。是防彈衣,凱斯一邊想著,一邊把咖啡倒進鮮紅的杯子裡。他的四肢都僵硬無力。

  「凱斯。」他抬起頭,初次見到了那個男人。「我叫阿米塔奇。」他的深色浴袍前襟一直敞到腰間,露出寬闊無毛肌肉賁起的胸膛和平坦堅實的腹部。他眼睛的藍色淡到同漂白粉一般。「太陽已升起,凱斯。今天是你的幸運日,孩子。」

  凱斯一揚胳膊,那人輕鬆閃避,滾燙的咖啡灑在仿米紙的牆上,棕色的漬印順著牆面流下。他看見那人左耳垂上的猙獰金環。特種部隊。那人微笑起來。

  「凱斯,喝你的咖啡。」莫利說。「沒什麼事,但在阿米塔奇說話之前,你哪兒也不能去。」她盤腿坐在真絲沙發上,開始拆卸箭槍,卻連看都不用看一眼。她的兩隻鏡片看著他走到桌邊,又盛了一杯咖啡。

  「凱斯,你太年輕了,不記得那次戰爭了吧?」阿米塔奇用大手摸摸自己的棕色短髮,手腕上有一條粗大的金色手鍊在閃爍。「列寧格勒,基輔,西伯利亞。你們是我們在西伯利亞發明的,凱斯。」

  「什麼意思?」

  「『哭拳行動』,凱斯。你聽過這個名字。」

  

  「挺爽的,對吧?想用病毒程序燒掉那個俄國節點。沒錯,我聽說過這事。無人生還。」

  他感覺到空氣突然變得緊張。阿米塔奇走到窗邊,望向東京灣對岸。「不對。凱斯,有一個小組最後回到了赫爾辛基。」

  凱斯聳聳肩,啜了口咖啡。

  「你是個網絡牛仔。你用來侵入工業銀行的那些軟體原型都是為『哭拳行動』開發的。是為了攻擊位於基倫斯克的那個電腦節點。每個編組一架「夜翼」微型飛機,一位駕駛員,一個網絡操控台,一個牛仔。我們用的病毒叫『鼴鼠』。鼴鼠系列是第一代真正的侵入程序。」

  「破冰程序。」凱斯端著紅杯子說。

  「『冰』是個簡稱,它的全稱是『反侵入電子器件』。」

  「問題是,先生,我現在根本不是牛仔,我覺得我該走了……」

  「我在場,凱斯。我親身經歷了你們這種人的發明過程。」

  「你跟我和我這種人屁關係都沒有,夥計。你只不過有錢雇得起昂貴女殺手,把我弄到這裡來。我再也不可能用網絡操控台,不管是為你還是為別人。」他走到窗邊,看看下面。「我現在住在那裡。」

  「我們的資料顯示,你在街上胡搞亂來,好讓一條街的人趁你不備殺了你。」

  「資料?」

  「我們建立了一個詳細的模型。我們花錢查過你所有的假名記錄,用軍用軟體進行總結。你有自殺傾向,凱斯。我們的模型標明你在外邊只能活一個月。而我們的醫學預測是你在一年內需要換胰臟。」

  「『我們』。」他注視著那雙淡藍色的眼睛。「誰是『我們』?」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可以復原你損毀的神經,你覺得怎樣,凱斯?」在凱斯的眼中,阿米塔奇突然變成一尊沉重的金屬雕像,紋絲不動。他知道了,這是一場夢,他很快便會醒來。阿米塔奇再也不會說話。凱斯的夢永遠是以這樣凝固的畫面收尾,現在,這一場夢也該醒了。

  「你覺得怎樣,凱斯?」

  凱斯看向東京灣對岸,渾身顫抖。

  「我覺得你純屬胡扯。」

  阿米塔奇點點頭。

  「那麼我要問問你的條件。」

  「和你過去見過的那些差不多,凱斯。」

  莫利坐在沙發上說:「阿米塔奇,讓他睡一會兒。」箭槍的零件攤在絲綢沙發上,像一張昂貴的拼圖。「他快崩潰了。」

  「講條件,」凱斯說,「現在。就是現在。」

  他仍在顫抖。無法自制地顫抖。

  那家無名診所陳設豪華,幾座簡潔的亭台之間以小小的方形花園隔開。他還記得這裡,他在千葉城遍尋診所的第一個月就曾經來過。

  「凱斯,你在害怕。你真的很怕。」那是一個周日的下午,他和莫利站在庭院裡,旁邊是幾塊白色巨石,一叢翠竹,以及黑色礫石鋪成的波浪。一個金屬大螃蟹模樣的園丁正在照料竹子。

  「會成功的,凱斯。你不知道阿米塔奇都有什麼東西。他要給這些搞神經的一個程序,讓他們知道怎麼修復你,還要付錢給他們。他會讓他們領先競爭對手三年。你知不知道這值多少錢?」她拿大拇指勾住皮褲的皮帶扣,蹬著棗紅牛仔靴搖搖晃晃,那尖尖的靴頭上包著墨西哥亮銀。她的鏡片是空洞的水銀色,看他時如同昆蟲眼睛一般平靜。

  「你是街頭武士,」他說,「你給他打工多久了?」

  「兩個月吧。」

  「之前呢?」

  「跟別人干。打工女郎,你知道吧?」他點點頭。

  「真有意思,凱斯。」

  「什麼有意思?」

  「我好像認得你一樣。他給我看過你的資料。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你不了解我,妹妹。」

  「你沒事的,凱斯。絆倒你的不過是霉運而已。」

  「他呢?他怎麼樣,莫利?」機器螃蟹在礫石波浪上蜿蜒而行朝他們爬來,那青銅外殼仿佛來自千年以前。到了離她靴子一米開外的地方,它發射出一道光線,然後停下來分析數據。

  「凱斯,我最先考慮的,永遠是自保。」那隻螃蟹轉向避開,但她還是一腳踢中它,銀色靴頭敲在蟹殼上,那玩意兒仰面朝天落在地上,但很快又靠著青銅肢翻了身。

  凱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腳尖在礫石曲徑上拖來拖去,滿身找煙。「在你襯衫里。」她說。

  「你想回答我的問題嗎?」他從煙盒裡抽出一支皺巴巴的頤和園,她替他點著,那薄薄的德國鋼質打火機仿佛手術台上的器具。

  「嗯,我可以告訴你,這人肯定是要做什麼。他從不曾有過現在這麼多錢,而且越來越多。」凱斯發現她嘴角有些緊張。「或許,或許是有什麼東西要做他……」她聳聳肩。

  「這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們不知道自己是為誰,還是為什麼東西在工作。」

  他注視著那對鏡子。周六的早晨,他離開希爾頓,回到廉價旅館睡了十個小時,然後沿著港口警戒圈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看圍欄外的海鷗盤旋。她沒有跟蹤他,至少他沒有發現。他避開了「夜之城」。他在棺材旅館裡等阿米塔奇的電話。現在,周日的下午,在這個寧靜的庭院裡,這個女孩在他面前,有一副體操運動員的身體和一雙魔法師的手。

  冷冷的鋼鐵氣息。寒意撫過他的脊柱。

  他迷失在那片黑暗之中,顯得如此渺小,雙手漸漸冰冷,在電視屏幕般的天空那頭,身體的影響漸漸淡去。

  有人在說話。

  黑色火焰隨後卷上他神經的枝杈,一種無以名狀的痛苦……

  挺住。不要動。

  拉孜出現了,還有琳達·李,魏之,羅尼·鄒,有那片霓虹森林中的上百張面孔,海員,騙子,妓女。那片有毒的銀色天空在圍欄之外,在腦殼的禁錮之外。

  媽的,你不能動。

  那天空中刺啦的靜電慢慢消失,變得像網絡一般毫無色彩。那一刻他瞥見了那飛鏢,瞥見了他的星星。

  「停下,凱斯,我要找到你的靜脈!」

  她跨坐在他胸脯上,一隻手裡拿著支藍色的塑料注射器。「你要是不躺平了,我他媽就割破你喉嚨。你身體裡面還全是內啡肽抑制劑。」

  他醒過來,黑暗中的她伸展四肢躺在他身旁。

  他的脖子如同細小樹枝一般脆弱。脊柱中段源源不斷地發出疼痛訊號。各種影像依次浮現,好像閃動的蒙太奇,有斯普羅爾的高樓,破爛的富勒穹頂,在橋下陰影中朝他走來的朦朧人影……

  「凱斯?今天周三了,凱斯。」她翻過身,手伸到他身體另一邊,一隻乳房掃過他的上臂。他聽見她撕開水瓶的封口箔喝水。「這裡。」她把水瓶放在他的手中。「凱斯,我在黑暗裡能看見東西。我的眼鏡里有微管道影像強化器。」

  「我的背好痛。」

  「他們從背上更換了你的體液。還換了血。換血是因為他們免費贈送你一個新胰臟。你的肝臟上也貼了新組織。神經的東西我就不懂了。打了很多針。最後沒用得著開刀就辦完了大事。」她又在他身旁躺下。「凱斯,現在是凌晨2點43分12秒。我的視神經上種了一塊時間顯示晶片。」

  他坐起身,試圖拿瓶子喝水,卻嗆到了,咳嗽起來,溫水灑在他胸前和大腿上。

  「我要用網絡操控台。」他聽見自己說。他伸手去抓衣服。「我想知道……」

  她笑起來,一雙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上臂。「不好意思,高手,你得等八天。如果現在接入網絡,你的神經系統會碎裂一地。這是醫生交代的。另外,他們認為手術成功了。大概一天後會再來複查。」他又躺下來。

  「我們在哪裡?」

  「在家。廉價旅館。」

  「阿米塔奇在哪?」

  「在希爾頓,大概是賣珠子給土著。老兄,我們很快會離開這裡。阿姆斯特丹,巴黎,然後回斯普羅爾。」她拍拍他的肩膀。「翻個身。我按摩手藝不錯。」

  他趴在床上,胳膊伸過頭頂,指尖抵住牆壁。她跨在他的腰間,跪在床墊上,皮褲涼涼地貼在他的肌膚上。她的手指拂過他的脖頸。

  「你為什麼不去希爾頓?」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手伸到他的雙腿之間,用拇指和食指溫柔地握住他的陰囊。她就那樣坐在他身上,另一隻手放在他脖頸上,在黑暗中晃動了一分鐘,皮褲隨著她的動作輕輕作響。凱斯動了動,感覺到自己在勃起,抵住了床墊。

  他的頭在痛,脖子的不適卻消退了。他用手肘撐起身體,翻過身,躺倒在床墊上,將她拉下來,舔舐著她的乳房,她堅硬的小乳頭濕淋淋地掃過他的臉頰。他摸索著她皮褲的拉鏈,使勁拉下。

  「別急,」她說,「我看得見。」他聽見她脫皮褲,感覺到她在身旁扭動,最後踢開褲子。她的腿搭到他身上,他伸手撫摩她的臉頰,卻碰到堅硬的眼鏡,「別摸,」她說,「會有指紋。」

  她再次騎坐在他身上,將他的手放到背後,他的拇指滑過她的股縫,手指覆住她的陰唇。她慢慢坐下來,那些影像又紛紛湧起,他看到那些面容,那些霓虹閃耀的片段,來來去去。她包圍住他慢慢滑下,他不由自主地拱起脊背。她就這樣騎坐著,好像釘在他身上,不斷上上下下,直到兩人都已高潮。他的高潮藍瑩瑩的,閃爍在一片如同網絡般永恆的虛空之中,那些面孔紛紛被撕碎捲走,她強健的大腿濕淋淋地貼在他的屁股上。

  工作日的仁清街上,舞動的人群相對稀疏。遊戲廳和彈子球店裡傳出一波一波的聲音。凱斯朝茶壺裡掃了一眼,裡面有泛著啤酒味的溫暖微光,鄒在看著手下的姑娘們。拉孜在吧檯工作。

  「你看到魏之了嗎,拉孜?」

  「今晚沒看見。」拉孜故意沖莫利揚了揚眉毛。

  「看到他的話,就告訴他我可以還錢了。」

  「轉運了嗎,大師?」

  「現在還說不準。」

  「反正,我一定要見這個人,」凱斯看著自己在她眼鏡上的倒影,「我還有生意要了結。」

  「讓你離開我的視線,阿米塔奇會不高興。」她雙手叉在臀部,站在迪安的達利鐘下面。

  「有你在他不會跟我談的。我不擔心迪安,他能照顧自己。但是我若是這樣不聲不響離開千葉城,會有人掛掉的。我的人,你懂嗎?」

  她抿起嘴,搖搖頭。

  「我的人在新加坡,東京的新宿和淺草也有關係,他們會『掛』掉,明白嗎?」他把手搭在她穿著黑夾克的肩膀上,睜眼說瞎話。「五分鐘。就五分鐘。你看著時間,行嗎?」

  「我拿錢不是幹這個的。」

  「你拿錢幹嗎是一回事。你非得執行死命令,我就得聽任鐵哥們掛掉,那是另一回事。」

  「胡扯。鐵哥們個屁。你是要找那走私犯查我們的底細。」她抬起一隻穿靴子的腳,踩在落滿塵灰的坎丁斯基咖啡桌上。

  「啊,凱斯,你的同伴肯定是帶著武器,腦子裡還挺多電路。這到底是要幹嗎?」迪安鬼魅般的咳嗽聲好像停在他們倆之間。

  「等等,朱利。不管怎樣,我會單獨進來。」

  「老小子,這是絕對的。否則不用進來。」

  「好吧。」她說。「去吧。但只有五分鐘。超出時間我就進去,讓你的鐵哥們徹底掛掉。順便想想一件事。」

  「什麼事?」

  「我為什麼會賣你這個面子。」她轉過身,經過那堆白色的醃生薑箱子,走出房間。

  「凱斯,你這次的同伴比較怪,是吧?」朱利問。

  「朱利,她走了。你讓我進去行嗎?求你了,朱利。」

  門閂打開了。「慢慢來,凱斯。」那個聲音說。

  「把你桌子裡那些儀器打開,朱利,全部打開。」凱斯一邊說,一邊在轉椅上坐下。

  「一直都開著。」迪安一邊溫和地回答,一邊從他那台還沒裝好的舊打字機背後拿出一把槍,仔細瞄準凱斯。那是一把麥格儂短管左輪槍,槍管被鋸得很短,扳機護弓的前端已經切掉,槍柄上纏著陳舊的膠帶。迪安精心打理的粉色雙手握著這把槍,顯得很詭異。「我只是小心行事,你懂的,不是對你有意見。現在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我需要一堂歷史課,朱利。還需要查一個人。」

  「有什麼動靜,老小子?」迪安穿著件彩條棉襯衫,衣領潔白硬挺,跟陶瓷一樣。

  「是我,朱利,我要走。要離開。幫我個忙,好嗎?」

  「要查誰,老小子?」

  「一個老外,叫阿米塔奇,住在希爾頓套房。」

  迪安放下手槍。「坐著別動,凱斯。」他往一台手提終端上敲字。「好像我的網絡也只知道這麼多,凱斯。這位先生似乎和黑幫臨時有約,所以『金菊之子』找我們查他的底細,否則我根本不會知道。回來說歷史。你說要聽歷史。」他又拿起槍,但並未指向凱斯。「什麼樣的歷史?」

  「戰爭。你參加過那場戰爭吧,朱利?」

  「那場戰爭?有什麼要知道的?只有三個星期罷了。」

  「哭拳。」

  「很有名。現在你們都不學歷史啦?那可是戰後的超級政治皮球,讓很多人死去活來的水門事件。你們的軍隊頭目,凱斯,你們斯普羅爾的頭目們,是在哪兒來著?麥克利安?在那些地下掩體裡,那些事兒……全是超級醜聞。為了測試新技術讓不少愛國年輕人送了命。後來才傳出來說,他們早知道俄國有防禦。他們知道俄國有EMP,就是磁脈衝武器,但還是派這些夥計去試水。」迪安聳聳肩。「伊萬打他們就跟打火雞似的。」

  「有沒有人活著回來?」

  「老天,」迪安說,「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但確實有幾個人逃出來了。是一個小隊,控制了蘇聯的一架武裝直升機,飛回了芬蘭。當然,他們沒有入關口令,就把芬蘭防禦部隊打得屁滾尿流。特種部隊麼。」迪安哼了一聲,「操。」

  凱斯點點頭。醃生薑的氣味重得讓人受不了。

  「戰爭期間我在里斯本,你知道,」迪安放下槍說,「里斯本是個可愛的地方。」

  「是服役嗎,朱利?」

  「算不上。不過目擊了現場。」迪安露出一個粉色微笑。「戰爭可以帶來巨大的市場。」

  「謝謝你,朱利。我欠你個情。」

  「不算什麼,凱斯。再見。」

  後來他告訴自己,在「薩米家」那個晚上從一開始就不對勁,踏著滿地票根和泡沫杯子,跟著莫利穿過那條走廊的時候,他已經能感覺到。琳達的死,即將到來……

  他見過迪安後,他們去了「南蠻」,用阿米塔奇給他的新日元付清了欠魏之的債。魏之很高興,但他的小弟們就不那麼高興了。莫利站在凱斯身旁,露出瘋狂而野性的笑容,顯然在盼著他們動手。隨後他帶她回茶壺去喝酒。

  凱斯從夾克口袋裡掏出一粒八角藥片,莫利說:「牛仔,你這是浪費時間。」

  「為什麼?來一粒?」他把藥片遞給她。

  「因為你的新胰臟和肝臟上那些填補組織,凱斯。根據阿米塔奇的要求,它們對那玩意兒沒反應。」她用一隻酒紅色指甲敲敲藥片。「從生物化學來說,你無法再從安非他命或者古柯鹼里獲得快感。」

  「扯。」他看看藥片,又看看她。

  「吃吧。吃上一打也沒效果。」

  他吃了。真的沒效果。

  三輪啤酒喝完,她問拉孜哪裡有搏擊場。

  拉孜說:「薩米家。」

  「我不去,」凱斯說,「聽說他們會鬥毆至死。」

  一個小時後,她從一個穿白T恤和松垮垮球褲的泰國人手裡買到了票。

  「薩米家」位於港口旁一個貨倉背後,是一座穹頂充氣屋,外牆灰色布料緊繃在細細的鋼索之上。門廊兩端各有一扇門,勉強算是道氣密門,保持屋內氣壓高於外界,不致塌倒。天花板是三合板材質,間次裝著螢光燈環,多數都已壞掉。潮濕的空氣里充滿汗水與混凝土的氣味。

  他全未料到這屋裡會有怎樣的舞台,怎樣擁擠的觀眾,怎樣緊張的寂靜,怎樣高大的光影。混凝土台階層層往下,中央大略圍成一個舞台,舞台上方一圈密密麻麻的投影設備。沒有燈,只有全息影像在上方閃耀變換,重現舞台上兩個人的所有動作。香菸的煙霧從台階上層層升起,漂浮在空中,最後被加壓機吹出的風攪散。沒有聲音,只有經過消音的加壓機風聲,還有被擴音器放大的搏擊手的呼吸聲。

  兩個搏擊手相對轉圈,色彩在莫利的反射鏡片上流動。這裡的全息影像放大率是十倍;放大十倍之後,他們手中的刀也還不足一米。凱斯還記得他們握刀的姿勢同擊劍一樣,手指蜷曲,拇指與刀鋒平行。莫利仰頭觀看,神色平靜。

  「我去找點吃的。」凱斯說。她點點頭,卻已全心沉浸於搏擊手的舞動之中。

  他不喜歡這個地方。

  他轉過身,走進陰影之中。這裡太黑,太安靜。

  觀眾大都是日本人。和夜之城不一樣。這大概說明這家搏擊場得到了某大公司休閒委員會的批准。他想像一輩子都替一家大公司打工的生活。公司宿舍,公司讚美詩,公司葬禮。

  他繞著場子轉了一圈才找到小吃攤,買了串燒和兩大罐啤酒。他仰頭掃了一眼全息影像,看見鮮血從一個人胸前淌下。濃濃的棕色調味汁順著簽子流到他的手指上。

  還有七天他就可以接入網絡。他只要一閉上眼,就看見網絡。

  全息影像隨著鬥士的舞動而搖擺,投下的陰影也隨之扭動。

  他的後背上方痛起來。一縷冷汗滑過他的胸膛。手術沒有成功。他還在這裡,仍是一具肉身,沒有莫利在等他,在注視著鬥士手中的刀轉動,沒有阿米塔奇拿著機票、新護照和錢在希爾頓等候。這全是一場夢,一場可悲的幻想……熱淚模糊了他的視線。

  一片紅光閃過,鮮血從一條頸靜脈噴出。一個人影倒下去,全息影像閃動著淡去,人們在尖叫,站起身,再尖叫……

  一股苦味湧上喉頭,他想吐。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看見琳達·李走過去,灰色的眼睛裡充滿恐懼,別無他物。她還是穿著那件法國工作服。

  她消失了。消失在陰影之中。

  這完全是下意識的——他扔下啤酒和烤雞,隨著她奔去。或許他還叫了她的名字,但他無論如何記不清了。

  他只記得那條細如髮絲的紅色光線。只記得他薄薄的鞋底下燒焦的混凝土。

  她的白色運動鞋在閃動,已經快到牆壁旁。那一道雷射又穿過他的眼睛,隨著他的奔跑不斷閃動。

  有人絆了他一腳,他撲倒在混凝土上,磨破了手掌。

  他翻身便是一腳,腦子裡一片混亂。他上面有一個瘦瘦的男孩,豎起的金髮上一片彩色光暈。舞台上有一個人轉過身來,朝著歡呼的人群高舉起手中的刀。那男孩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把漫著紅色的刀片。紅色細線第三次從他們面前閃過,刺入黑暗之中。凱斯眼看著那刀片如同一支魔杖,朝自己的喉嚨落下。

  那張臉隨即消失在一片炸開的雲霧之中。那是莫利的箭槍,每秒二十發的射速。那男孩抽搐著咳了一聲,倒在凱斯腿上。

  他朝著小攤走過去,走進暗影之中。他低下頭,以為會看見那條紅色細針從自己胸口穿出。但是沒有。他找到了她。她倒在混凝土柱子腳下,雙目緊閉。空氣中有烤肉的味道。人群在歡呼著勝利者的名字。賣啤酒的人拿深色抹布擦拭他的酒罐龍頭。一隻白色運動鞋落在她的頭旁邊。

  他沿著牆根走下去。沿著那條混凝土的曲線走下去。雙手插在兜里,一直一直走下去。人們對他視而不見,所有的眼睛都望著勝利者的影像。有火柴一閃,一張歐洲人的臉在火光中跳動,臉上有一道刀疤,叼著一隻短短的金屬菸斗,雙唇緊抿。有一股水煙的味道。凱斯繼續向前走,全無感覺。

  「凱斯。」她的反光眼鏡從更陰暗的地方冒出來。「你還好嗎?」

  她身後的暗影里有哀鳴聲,有碎裂聲。

  他搖搖頭。

  「搏擊結束了,凱斯。該回家了。」

  他想要走過她身旁,走進那片暗影,看看是什麼在死去。她伸手按住他的胸膛,讓他停步。「是你那鐵哥們的朋友。替你殺了你的妞。你在這城裡交的朋友不怎麼樣,是不是?我們查你背景的時候,也看到了那老混蛋的一些資料。他為了幾塊錢可以做掉任何人。剛才那人說,她兜售你隨機存取存儲器時,他們就盯上了她。殺掉她,拿隨機存取存儲器就能少點開銷。為了省點小錢……我讓那個拿雷射槍的全說出來了。雖然我們碰上這事兒只是巧合,我還是得確保沒問題。」她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細線。

  凱斯感覺腦子裡一團糨糊。「誰?」他說,「誰派他們來的?」

  她遞給他一包醃生薑,上面灑滿鮮血。他看見她手上黏稠的血液。在那暗影中,有人在呻吟,死去。

  在診所做完術後檢查,莫利帶他去了港口,阿米塔奇已經在等待。他包了一艘氣墊船。千葉城在凱斯眼裡留下的最後印象,是那片深色的生態建築。一片霧氣升起,遮蓋住黑色的海水和海面上漂浮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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