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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人是會變的

2024-09-26 04:49:18 作者: 王強

  圍繞第一資源集團NOMA工程的一幕好戲的確已經開場,洪鈞卻發現他不僅做不成導演或者男一號,就連上場露個臉的機會都沒有,因為鄭總不帶他玩兒了!洪鈞給鄭總的辦公室打過多次電話,秘書一律以鄭總正在開會推託;洪鈞還撥過多次鄭總的手機,但鄭總要麼不接要麼乾脆按斷;洪鈞也給鄭總寫過一封言辭懇切的電子郵件,但如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洪鈞和李龍偉對坐在寫字檯兩邊,沉浸在一片陰鬱的氣氛里一籌莫展,李龍偉想說什麼可是張了張嘴又閉上,洪鈞苦笑道:「你不說我也知道,你肯定在想要是前一陣和鄭總保持起碼的聯繫就好了。可惜啊,吃後悔藥沒用。」

  「可是間隔的確實太長了,都三、四個月了,即使不見面偶爾打個電話聊聊也好。我理解由於咱們內部的變化你沒辦法實施當初的構想了,但是作為朋友和鄭總保持私人聯繫也好啊。」李龍偉還是忍不住把話都倒了出來。

  「當初那麼好的設想、那麼好的局面,一下子全泡湯了,我既沒有資格再代表維西爾去和鄭總談,更沒有臉面去要求他和咱們這種靠不住的公司合作,失去合作共事這一基礎還怎麼和鄭總保持私人聯繫?他怎麼會稀罕我這個朋友?」看似洪鈞是在為自己辯解,其實他是直到此刻才終於把鬱積已久的怨憤和不平發泄出來。洪鈞大約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待心境稍稍平復後說:「前一段實在是沒情緒,也知道應該和鄭總打個招呼說明一下,但就是沒心思,只能安慰自己說如果在維西爾翻不了身,向鄭總解釋也沒意義,要是能翻過身來,到時候總能有辦法和鄭總把關係修好。」

  「要不……你換個電話給鄭總打過去,他不知道是你,沒準兒會接。」李龍偉出個主意。

  「找死!」洪鈞笑罵道,「你以為這是小兩口吵架捉迷藏吶?對鄭總能耍這種小把戲嗎?」

  「你就乾脆換個新的手機號唄,不算是騙他嘛。」李龍偉紅著臉解釋。

  「手機號是能隨便換的嗎?一大半的人該找不到我了,我的社會存在價值就被打了一大半的折扣,代價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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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寧可換老婆也不能換手機號。」李龍偉附和著,把手機掏出來擦了擦屏幕,像是愛憐地撫摸美人的面頰,若有所思地說,「其實對鄭總這種聰明人,反而得用最傻的招兒——硬磕!」

  洪鈞又苦笑一下:「若是回到幾年前我當然會用這招兒,但如今不同了,我不是一個小銷售,畢竟代表整個維西爾中國公司,傷到我個人的顏面不要緊,但實在有損整個公司的形象,還是那句話,代價太大。」

  李龍偉「嘿嘿」笑兩聲:「當然不用你出馬,這種活兒歸我,犧牲掉我代價不大。」

  「好,我就欣賞你這種毛遂自薦的作風,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回維西爾了吧?朋友就是用來連累的,戰友就是用來犧牲的。你放心地去吧,我會給你豎碑的,要不,給你立個牌坊?」洪鈞擠了下眼睛,露出一絲壞笑。

  「咱們要是有個女銷售就好了,不需要有多漂亮,只要會做出一副淒婉動人的樣子就行,要顯得比竇娥還冤、比香蓮還苦,鄭總也就不忍心再和咱們計較了。」 李龍偉說完誇張地嘆口氣。

  「你現在思念起女銷售來了,當初招人的時候怎麼沒想到女銷售的諸多好處?告訴你,對此我始終耿耿於懷,明年一定要在你的考核指標里加一條——保證團隊內具有合理的性別比例。」洪鈞玩笑之餘又一本正經地說,「絕不是要讓鄭總隱忍下來不再計較,這樣的火山口我可不想坐,恰恰是一定要讓他把所有的火氣都一次性發出來。」

  「看來我得戴著鋼盔去了,來一個名副其實的硬磕。」李龍偉一臉慷慨赴死的表情。

  「鋼盔可以,但別戴面罩,一定要讓他看到你的臉。」洪鈞朝李龍偉手上的手機一努嘴,「別忘了帶上報話機,有什麼情況隨時向師部報告。」

  李龍偉帶上「報話機」就上了「前線」,在第一資源集團總部泡了兩天,而從「報話機」里傳回的消息卻令人失望:求戰無門,根本沒有與「敵人」正面交火的機會。鄭總確實在公司,但李龍偉無法把自己送上門讓鄭總敲打,秘書嚴防死守根本不讓他進門,他只好在信息技術部下屬的若干部門轉悠,幾個中層的熟人對他態度依舊熱情而友好,但都不肯幫忙向鄭總說項。洪鈞一邊叫李龍偉繼續蹲守以待戰機,一邊認真地考慮恐怕只有置辦個新號給鄭總打電話了。

  第三天下午,李龍偉繼續在幾間辦公室輪番地泡,他一去泡人家就得給他泡茶,幾間辦公室泡下來他就覺得內急刻不容緩,跑到洗手間釋放完畢他忽然靈機一動,記得鄭總的辦公室是不帶洗手間的,而鄭總身為凡人也總會有內急需要釋放的時候,他便把泡的地點改到離鄭總辦公室最近的洗手間。洗手間條件優越,光線柔和,氣息芬芳,還有裊裊繞樑的音樂,只是每個進來的人都會在方便之餘狐疑地盯著不在洗手間裡務正業的李龍偉,而他只得迅速作認真洗手狀,洗得雙手皮膚都已有些異樣,鄭總還沒來。守株待兔的人在未見成效時往往不會反思「守」的策略本身是否得當,而只會懷疑是否守錯了「株」,李龍偉也在瞬間恍然大悟,鄭總下午是有會的,不可能從會議室跑回這個洗手間方便,他懊惱地跺了下腳,連忙轉移陣地。

  就在李龍偉正由此洗手間向彼洗手間機動時,就在走廊上,他遇到了鄭總!鄭總氣宇軒昂地迎面走來,身後緊跟著幾個人,李龍偉腦子裡「嗡」的一聲,眼前仿佛出現了幻視,鄭總忽然像是放慢了步伐,肩上多了件披著的大衣,下擺向後飄起,以往的分頭不知何時變成了油光鋥亮的背頭,嘴邊銜有一根牙籤,眯著眼睛藐視一切。李龍偉定定神,把狹路相逢帶來的慌亂收拾一下,確信走來的是鄭總而不是《賭神》里的周潤發,便側身站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叫了聲:「鄭總。」

  鄭總停住腳步,瞟了眼李龍偉,問道:「你是維西爾的?」

  「對對,您記性真好,我去年來拜訪過您幾次,很抱歉今天又來打擾您,不知道您……」

  鄭總沒讓李龍偉繼續打擾下去,他音量不大,聲調不高,但每個字的力道都好像足以把李龍偉推到牆角,他說:「你不要講了!你們那個洪鈞呢?他不是急著要見我嗎?你叫他馬上來!」

  洪鈞馬上就來了,李龍偉在一樓大廳迎到他就說:「不好意思啊,我是想替你犧牲的,讓他把火沖我發出來再和你談,沒辦法,我級別不夠,人家不要我這個炮灰。」

  洪鈞已經走到電梯間按了向上的按鈕,輕鬆地說:「不錯,你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不必跟我上去,你等我消息。」

  出了電梯,鄭總的秘書已經特意來到接待台迎候,與前次一樣的笑容可掬,但並沒把洪鈞引向鄭總的辦公室,而是讓他到一間空曠的會議室等著,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似乎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會議室的門忽然被推開,鄭總走了進來,面無表情地坐到橢圓會議桌旁,洪鈞見他沒有握手的意思,便也在原位坐下,鄭總首先開口:「久等了。」但口氣仿佛不是因他讓洪鈞久等一個多小時而致歉,倒更像是在抱怨洪鈞令他久等數月。

  洪鈞琢磨不透鄭總所指,便拿不準是應該謙讓還是應該賠罪,一時連句合適的客套話也找不出來,只得尷尬地搭訕道:「您沒出差?」

  鄭總板著臉問:「你這幾天找我有什麼事?」

  洪鈞笑了笑力求活躍一下氣氛,說:「您剛才叫我來,肯定有更緊急的事,您先說吧。」

  鄭總雙眼直視洪鈞,手指在桌面上敲打,又問:「松江的選型會是怎麼回事?」

  洪鈞不明就裡,下意識地反問:「松江?我沒聽說,是關於哪方面的?」

  鄭總「嚯」地站起身,椅子向後翻倒在石材鋪就的地面上砸出巨大的聲響,鄭總的話音伴隨那撞擊聲在會議室里迴蕩:「那你回去了解清楚再來吧!」

  洪鈞下意識地也站起來,但他沒有搶步上前阻攔鄭總而是定在原地,直到鄭總的手已經搭在門把上才叫出一聲:「鄭總……」鄭總只回頭看了眼洪鈞,便拉開門走了出去。

  會議室又只剩下洪鈞孤零零的一個人,他拿出手機撥通維西爾上海的一名客戶經理的號碼,劈頭蓋臉地問道:「在上海松江有個第一資源的選型會嗎?」

  「選型會?開過一個的呀,有什麼問題嗎?」

  「你馬上把具體情況告訴我!」洪鈞近乎粗暴地命令。

  「噢,其實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是2月底的時候第一資源上海公司在松江開的,還神神秘秘地講是小範圍的,邀請了咱們維西爾還有其他幾家公司去講解決方案,還要幾家都做了報價說是他們搞預算時要參考……」

  「上次我要你把有關第一資源的所有情況都匯報給我,你怎麼隻字未提這個選型會?」洪鈞火冒三丈地打斷他。

  「呃——,我也沒有參加這個會呀,是CK親自去的,帶的售前顧問都是從台灣來的,根本沒有要我們上海的人參與,我還以為CK臨走前會向你說的。」客戶經理的聲調已經從起初的緊張不安變得可憐兮兮。

  此時的洪鈞已經沒有時間憤怒了,他在想為什麼鄭總今天忽然提及這個2月底開完的選型會,大概要麼是第一資源上海公司遲遲才正式上報,要麼是鄭總才私下探明上海方面背著他開了這個會。

  走廊上靜悄悄的,鄭總的秘書也下班了,洪鈞走到鄭總辦公室門口,門開著,他在門邊敲了兩下,略一探頭便看見鄭總獨自站在寬敞的房間裡,正望著窗外出神,鄭總扭頭看了一眼,隨手指向沙發淡淡地說:「坐吧。」兩人都在黑色的真皮沙發上坐下,鄭總的神色緩和下來,問道:「你那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變化?」

  洪鈞不便把維西爾內部的恩怨全盤吐露給鄭總,更不願一邊向他展示自己的「傷疤」一邊哭訴自己悲慘的遭遇,只是平靜地回答:「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是『政令不出北京』,今天能再次見到您,讓我有種恍如隔世、浴火重生的感覺。」

  鄭總「嗯」了一聲:「大致也聽說了。怎麼樣,都過去了?」

  洪鈞點點頭:「是啊,不然也不好意思來見您。」

  鄭總又「嗯」了一聲:「這沒什麼,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個人所能控制的。就像我,有說我是『強人』的、有說我是『鐵腕』的,可下面各省公司的事我不是也一樣不能完全控制嗎?」

  洪鈞這才放鬆下來,短短的幾句話就已經冰釋前嫌,竟然是得益於鄭總的同病相憐,甚至油然而生了一份親近感,他便把話題引向他更感興趣的方向:「那個項目命名為NOMA工程了?上次見您的時候還沒用這個名字。」

  「方便起見嘛,總應該有個代號。過去幾個月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就連這個名字都來之不易,有人不同意叫它『新一代』,說這不是影射以前搞的都是『老一代』、『舊一代』嗎?我們當初不是曾在個別省份搞過試點嘛,有關的人不想讓我把那些試點推倒重來,就在名字上做文章,要改稱『第二代』來體現延續性。我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以前搞的當然是舊的,現在搞的當然是新的,新的過幾年也會變成舊的,到時候再搞的仍然會是『新一代』,我就不怕後面的人把我搞的推倒重來。」

  洪鈞非常驚訝,令他驚訝的不是鄭總講的這段小插曲本身,而是鄭總竟然會如此絮絮叨叨地把這段小插曲講出來,且起因只是由於洪鈞隨口提到了項目的名字,他隱隱感覺到鄭總身上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洪鈞從茶几上拿過一瓶礦泉水打開喝了一口,說:「我能想像前一段肯定發生了不少事情,當初我和您聊的『外包』加『合資』的設想,不知道還有沒有往前推動的可能?」

  鄭總倦怠地靠在沙發背上,擺了下手:「沒可能了,時機已經錯過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也沒什麼可遺憾的,那個設想恐怕本來也行不通,因為它太美好了,太美好的東西往往是無法實現的。」

  「您是指?」

  「NOMA工程這麼大的項目,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不可能完全按照你我兩個人的預想發展,現在看來我們當初都過於理想化了。」鄭總的手不自覺地拍打著沙發扶手。

  洪鈞愈發確信眼前的鄭總已經不是數月之前的鄭總了,「舊」的鄭總從來不曾指摘自我,而「新」的鄭總卻可以很隨意地把自我否定掉,而且似乎他近來經常這麼做,已經安之若素。洪鈞謹慎地說:「看來這個項目的頭緒會越來越多,如何規劃、如何實施、如何掌控,您肯定都已經有了清晰的構想,我希望能隨時和您溝通,以便盡力與您配合。」

  鄭總並不接茬,而是感慨道:「關鍵在於如何把握,這麼大的項目就怕失控啊,各方都有各方的算盤,這不足為奇,問題在於如何設定各方的角色,承擔什麼樣的角色直接決定獲得什麼樣的利益,要把各方的利益關係理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洪鈞誠懇地表態:「鄭總,您放心,我是知道輕重的人,只要我在這個位子上,維西爾中國公司就不會做任何讓您為難的事。」

  鄭總微微頷首,一直僵硬的面部肌肉總算抽動著擠出一絲笑意,說:「你呀,是個可以商量事情的人。」

  洪鈞暗自掂量一下形勢,維西爾當初藉助「外包」加「合資」模式取得的優勢已然不復存在,又在關鍵階段白白耽誤了三、四個月的寶貴時間,眼下雖然憑藉維西爾的自身實力和業界地位不至於被排除在項目之外,但手上的牌恐怕只剩這一張,就是他在鄭總的眼裡是個可以共謀大事的人。

  剛剛過去的第一季度對小薛來說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因為他贏得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客戶——澳格雅集團,簽下第一個單子對於銷售員意義之偉大就如同母雞下了第一個蛋,擺在雞窩裡的蛋勝過任何雄辯地向世界宣告這隻母雞是一隻合格的母雞、真正的母雞、完整的母雞,而公司客戶名單上增加的新名字和公司帳戶里增加的新款項也讓這名銷售可以理直氣壯地向世界宣告:「我能!」小薛曾聽前輩們開玩笑說,女銷售員要簽過一個單子才能像生過孩子的女人一樣算作完整的女人,男銷售員要簽過一個單子才能像讓女人生過孩子的男人一樣算作真正的男人,但受迄今為止的生活經驗所限,小薛對此體會不深,他只覺得以前的自己只是一個想做銷售的人,而今後的自己就是一個能做銷售的人,就像一條想飛的毛毛蟲終於蛻變成了一隻能飛的蝴蝶。

  小薛還覺察到自己的另一個變化就是臉皮厚了,當初一事無成、乏善可陳的他惟有一張臉皮,那時的臉皮特別薄,仿佛一戳就破,讓他不能不格外珍惜;現在信心足了、錢包鼓了、衣著光鮮了、英語利索了,臉皮卻變得分外地厚,他搞不清臉皮與信心、錢包之類的因果關係,隱約地覺得這是一種循環,也說不好是良性循環還是惡性循環,反正是已經駛上正軌、進入角色了,對新角色最深的體會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如今最不怕丟的就是臉了」,而最新的證明就是他居然敢於覥著臉請菲比吃哈根達斯。

  菲比明顯有些愕然,在電話里說:「哎,愚人節都過了,你怎麼才想起來騙人啊?也太滯後了吧。」

  小薛嘿嘿笑著:「我就是個愚人,天天都是我的節日,不過我騙誰也不敢騙你呀。」聽出菲比仍然猶豫,他便撂下句狠話,「我可是頭一回請你,你要是不答應就是看不起我。」

  菲比想了想,下定了鋌而走險的決心,回道:「怎麼會呢?我就算看不起你,也不會看不起哈根達斯啊。說吧,幾點?」

  小薛選的是在西單君太百貨一樓的那家店,菲比隔著玻璃窗就看見小薛已經坐在裡面,忙走進去不等坐下就問:「早到了?」

  「到了一會兒了,這兒沒幾張桌子,我先占座來的。」小薛所說的「一會兒」實際上是四十分鐘,加有一片檸檬的白水他已經喝了好幾杯。

  服務員把甜品單遞給菲比,也給她端上一杯水,菲比待服務員剛轉身就說:「你怎麼請我吃這個啊?賊貴賊難吃。」音量控制得恰到好處足以讓服務員一字不落地聽見。

  小薛有些意外,略帶失落地嘟囔:「我以為你愛吃哈根達斯呢,1月份我請客那回,看見洪總特意存到冰箱裡留給你的。」

  菲比故意皺起眉頭想了半天,又裝出滿臉迷茫,然後笑嘻嘻地說:「不記得了,你看多吃甜食就是不好,嚴重損傷記憶力。不過我記得老洪對我的這條教誨,說哈根達斯屬於他一貫鄙視的那種『假情調,偽小資』的典型。」菲比剛說完就發覺現場聽眾除了紅著臉坐在對面的小薛還有一位板著臉立在旁邊的服務員,忙伸了下舌頭,埋頭認真地研究起甜品單上誘人的照片。

  很快菲比指著一款說:「我就要這個『香蕉船』吧。」服務員逮到機會便嚴肅地較起真來:「你點的這叫『愛琴海之舟』。」

  小薛怕菲比與服務員理論,忙插話道:「我來這個『情迷黑森林』吧,紀念我在德國的不幸遭遇。」服務員不發一語地扭身離開之後,小薛忽然詭秘地向四周掃視一番,壓低聲音說:「其實請你吃哈根達斯只是一個藉口,冰淇淋只是誘餌,我怕你知道我的真實意圖就不肯上鉤了。」

  菲比不由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也向四周瞟了眼,質問道:「喂,大白天的嚇什麼人呀,說,你搞什麼鬼?」

  小薛面帶微笑,從腳邊的電腦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飛快地放到菲比身前的桌面上,說:「快收起來。」

  菲比一動不動:「別鬼鬼祟祟的,這是什麼?」

  「兩萬塊錢啊,當初洪總借給我的,說好了等我掙到第一筆提成就還給他。」

  菲比的心這才完全踏實下來,端起玻璃杯說:「老洪借給你的,你要還也該還給老洪,給我幹什麼?我又不能替老洪做主。」

  「是應該還給洪總,但我怕洪總不收,我還想過偷偷放到洪總的包里,又覺得像做賊似的。後來一想,當初這筆錢是經你手給我的,你就像是洪總和我之間的轉款渠道,怎麼來的就應該怎麼回去,所以只好麻煩你轉交給洪總。既然你不能替洪總做主,就不該擅自替洪總拒收,你先拿回去,怎麼處理再由洪總定。」小薛說得頭頭是道。

  菲比笑著問:「喲,你也小康啦?」

  小薛既靦腆又得意地說:「澳格雅的陸總特地道,款子特痛快就全額打了過來,我的提成都進帳了,要不然我才不會也搞小資這套。」

  「你真不需要了?」菲比追問,見小薛堅定地搖頭,便把信封拿起來放進自己的包里說,「我也懶得和你囉嗦,拿回去讓老洪看著辦吧,算我倒霉,夾在你們倆中間,煩都煩死了。」

  剛把錢收好,兩人要的甜品也端了上來,小薛仔細地審視著玻璃樽里的冰淇淋,菲比奇怪地問:「怎麼啦?她們給上錯了?」

  「不是,我怕她們在食物上做手腳,誰讓你剛才那樣損她們的。」

  「啊?!不會吧?」菲比立刻如臨大敵,用不鏽鋼小勺逐個撥弄著擺放在船形瓷盤裡的三個冰淇淋球和劈為兩半的香蕉,心有餘悸地說:「這麼好看的東西,讓你一說我都不敢吃了,她們不至於吧?」

  小薛忙寬慰道:「沒事兒,我是開個玩笑。」說完就像做示範一樣果敢地從玻璃樽里挖出一勺冰淇淋塞進口中,邊吃邊說,「我現在是神經過敏,總覺得人心險惡、不得不防。」

  菲比切下一小塊香蕉,送到嘴邊又看了看才吃進去,品味過後點點頭:「嗯,味道不錯。哎,做銷售是不是特毀人啊?我看你滿臉苦大仇深的。」

  「我算是體會到什麼叫水深火熱了,真是一會兒把你放到烈火上烤、一會兒把你扔到冰水裡泡,天天都像冰火兩重天似的。」

  「你挺棒的,頭一個項目就簽了單,我當初連著輸了好幾個才簽到頭一單的。」菲比用小勺在三個冰淇淋球上方輪番點著,拿不定主意先對哪一個下手。

  「我是傻人有傻福,總能遇到貴人相助。」小薛倒是從不諱言運氣在自己的成績中所起的作用。

  「嗯,老洪說過不止一次,說你的心態特別好。哎,你在什麼時候覺得最困難?有沒有過好像再也堅持不下去的感覺?」

  小薛嚼著一顆黑櫻桃,不知道是因為嘴裡有些酸澀還是心裡有些苦楚,他微微皺起眉頭語調遲緩地說:「最難的階段就是元旦過後那幾天,我一個人在澳格雅蹲著,白天像個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竄,也不知道自己做的一切最終有沒有意義,只覺得希望越來越渺茫。晚上呆在酒店就像關禁閉一樣,客房裡有隻蚊子,是南方的那種花腳蚊子,叮了我好幾個大包,但我一直不忍心打死它,因為它是我惟一的伴兒,我不在房間的時候總擔心它是不是被服務員消滅了或者從門窗飛走了,每次回去一見它還在就特別開心,每天晚上我都用自己的血養著它,希望我和它都能熬過這個冬天。」

  菲比默默地聽完,又默默地盯著盤子裡的甜品,過了許久才依舊低著頭說:「你找個女朋友吧。前幾個月老洪被老外排擠的時候,我就感覺他特別需要有人陪他。」

  「我?不著急,我的條件太差,還是先立業吧,等我各方面都有洪總一半的水平再找吧,再說誰知道能不能找到真心對我好的女孩呢?」

  「喂,你怎麼這樣啊?你這叫自私你懂不懂?」菲比用小勺敲打著瓷盤以加重自己的語氣,「你應該找一個喜歡的女孩然後真心對她好,怎麼能只要求人家真心對你好呢?」

  「互相的,互相的。」小薛遮掩不住尷尬,又試探道,「我看你對洪總就特別好,要是將來有個女孩對我能有你對洪總那麼好的一半,我就知足了。」

  菲比掩著嘴笑起來:「你可真逗,怎麼什麼都要到老洪的一半啊?」

  小薛認真地回答:「做人就是要有目標啊。」轉而像是不經意地問:「怎麼樣?你和洪總挺好的吧?」

  菲比輕輕嘆口氣,答非所問地說:「他又開始忙了,這兩天又去了上海。」

  「嗯,他和Larry一起去的。」

  「你看,你比我更了解他的行蹤。他一出差,我除了知道他晚上會住在哪家酒店,別的就一概不知了。我估計啊,以後你和他見面的時間都會比我和他見面的時間多,將來我得向你打聽他在哪兒、在忙什麼。」菲比無奈地苦笑。

  「越忙越有成就感啊。」小薛剛想說自己要是能有洪總一半那麼忙該多好,但這回總算忍住了。

  菲比無意識地把盤中的香蕉切成一節節小段,好像前世與香蕉不共戴天似的,說:「這樣忙的意義又何在呢?今年的你比去年快樂嗎?反正現在的老洪不比以前快樂,我都不記得他上次放聲大笑是什麼時候了。我問他知不知道樓下花園裡的迎春花是什麼時候開的、那棵粉玉蘭又是什麼時候開的,我還問他有多久沒抬頭看過天上的雲彩了,你猜他說什麼?他說花開花落、雲捲雲舒都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他只在意他能控制的東西。他這個人呀,骨子裡永遠是在和別人爭,凡是大家不必努力就都能獲得的、都能欣賞的,他一概沒興趣,他只在乎爭來的東西,一心只想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

  「可是……男人就該有進取心啊,難道你不喜歡洪總這樣嗎?」小薛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剖析洪鈞,更讓他意外的是這個人居然是菲比。

  「有時候我就想,要是老洪一直翻不了身該多好,以後就做個普普通通的打工仔,永遠不要再忙起來,不要再你死我活地爭來爭去。前幾個月他倒霉的時候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可每次一想到這個就覺得我挺自私的,好像存心不想讓老洪有好日子似的。」菲比忽然望著小薛問了句,「你明白嗎?」

  小薛記得李龍偉曾經明確地告誡過他,類似「你明白嗎」、「你知道嗎」這些口頭禪是做銷售的大忌,即使在平時與人交往中也應儘量少用,為保險起見小薛已經乾脆把這幾個疑問句列為禁用語。雖然他自己不用,但總免不了遇到有人以「你知道嗎」作開篇或以「你明白嗎」作結尾來開導他,這些人里有客戶、有圈子裡的前輩、也有計程車司機和各行各業的窗口人員,自從他留意之後就對這幾句話愈發敏感也愈發覺得刺耳,但當這話從菲比嘴裡說出來時不僅沒有令他不快,反而從裡到外覺得舒坦。

  小薛不想打斷菲比吐露心聲,忙無言地點了下頭,就像深山老林里的采參人好不容易尋到一株人參,生怕風吹草動驚走了人參娃娃。菲比又垂下頭攪拌著冰淇淋,說:「以前老洪在我眼裡就是一個英雄,無所不能,是我需要他;後來老洪在我眼裡就是一個孩子,惶惶無助,是他需要我,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不管怎樣我都覺得特別幸福。可是我現在常常感到害怕,就像一個母親怕她的孩子總有一天要離開她去幹大事,我真怕老洪又要去忙他的大事了。你明白嗎?」

  小薛又點了下頭,但旋即惆悵地搖搖頭,自嘲道:「我發現我真的很傻。」

  洪鈞是在機場的擺渡車裡接到鄧汶電話的,鄧汶問:「在哪兒呢?講話方便嗎?」

  「方便倒是方便,就是太吵,我剛下飛機,還在停機坪上呢。」洪鈞大聲回答。

  「難怪剛才總是轉到秘書台。哎,我請你吃飯吧?」

  洪鈞被氣笑了:「拜託您有點誠意好不好?這都幾點了?」

  「唔,已經九點多了,要不……一起喝茶或者吃宵夜?」鄧汶仍不死心。

  「我謝謝您,心領了,飛機上剛吃完。」洪鈞已經猜到鄧汶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鄧汶吭吭哧哧地終於把話挑明了:「咱倆找地方見個面吧,想和你商量件事。」

  「非得今天嗎?我可是剛到北京,行李還在手裡拎著呢。」洪鈞並不掩飾內心的不情願。

  「要不你從機場打車直接到我這兒來吧,挺方便的,就像你是從外地到北京出差似的,嘿嘿。」

  鄧汶居然還有臉笑,反而弄得洪鈞再也無法推託,他轉念一想,鄧汶向來是把他的事當成自己的事的,他小小地犧牲一下去急鄧汶之所急也是理所應當。

  洪鈞拖著拉杆箱剛走入鄧汶所住賓館的大堂,就聽見一個女聲親切地問候:「您好,洪先生。」

  洪鈞錯愕之際仿佛自己剛又踏進了上海浦東香格里拉酒店的大堂,那裡的服務生這幾天都是這樣向他問候的,他正被這種時空倒轉搞得神情恍惚,眼前出現了一個女孩笑盈盈的圓臉,留著短髮,雙手背在身後向他欠身致意,他認出這位就是曾在鄧汶房間門口有過一面之緣的凱蒂。

  凱蒂打量著洪鈞風塵僕僕的樣子,半開玩笑地問:「您也來這裡住宿啊?」

  「哦不是,我是來找鄧汶的。」

  「要不要我幫您把行李先存在前台?就不用您拎上拎下的了。」凱蒂很周到地提議。

  洪鈞晃了晃拉杆,像是要顯示出行李沒什麼份量,回答道:「不用,挺方便的。」

  洪鈞道過謝剛要走,凱蒂又特意把鄧汶的房間號告訴他,還說了句:「鄧先生在房間呢。」

  洪鈞一路回味著凱蒂無微不至的關懷來到鄧汶所住的樓層,剛繞過拐角就看見鄧汶已經站在不遠處他房門外的走廊上迎候了,洪鈞稍一詫異就猜到向鄧汶通風報信的是凱蒂,剛剛產生的一股好感立刻被隱隱的不快取代了。

  鄧汶把洪鈞讓進房間,殷勤地將行李接過來,又指向沙發和茶几示意說:「請坐請坐,你看我多虔誠啊,採用我待客的最高規格來迎接你。」

  圓形茶几端正地擺在沙發前面,茶几上端正地放著一隻倒滿水的玻璃杯,玻璃杯旁放著一瓶開了蓋的礦泉水,在洪鈞看來活像擺放在供桌上的供品,自己只要往沙發上一坐就成了鄧汶頂禮膜拜的遺像,他又好氣又好笑,端起玻璃杯一口喝掉大半,又把礦泉水瓶拿在手裡就坐到茶几上說:「行啦,你有什麼都趕緊快說快放,剛才菲比電話都追來了,她覺得我這麼反常的行跡十分可疑。」

  「好好,長話短說,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想最後再聽聽你的意見,不然我心裡不踏實。還是以前和你提過的,Katie工作的事,我都已經三思過好幾回了,還是覺得讓她去我那兒做辦公室經理最合適,我想儘快把她招過去。你看呢?」

  洪鈞不由得心頭火起,賭氣道:「你不是已經都定了嘛,還和我商量什麼?再說這是你們倆的事,該說的我上次都說了。」

  鄧汶沒料到洪鈞會有這麼大火氣,坐在床沿上愣了一陣才尷尬地說:「也不能說是定了,我就是有些想不通,我和Katie的關係很正常很單純,我那裡招一個辦公室經理也很正常很單純,我身為總經理招個人不是很簡單的事嗎?不會有人說三道四的,可是你上次那麼反對,好像我犯了天條似的。」

  「單純?你怎麼不說你們倆的關係很純潔?聽上去更好聽。」

  鄧汶立刻梗起脖子抗辯說:「我和她就是很純潔,你怎麼死活都不信呢?」

  「你怎麼不好好想一想為什麼我死活都不信呢?連我都抱懷疑態度,其他人難道會相信嗎?你憑什麼認為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一連串質問過後,洪鈞的口氣舒緩下來,「你個人的事與我無關,你和廖曉萍之間、你和Katie之間究竟如何都是你的私事,我只是勸你一定要把私事和公事分開。你和Katie盡可以驚天地泣鬼神地好一場,你也盡可以隨心所欲招一個讓你滿意的辦公室經理,但別把兩者攪在一起,否則不僅你和她的職業前景都會受到危害,你和她之間的關係也會變味兒。」鄧汶默不作聲,洪鈞又笑著說:「聊點題外話,這就和我做項目一樣。當我面臨贏面很大的項目時,我會讓項目儘量簡單,因為變數越少越容易控制;當我面臨贏面很小的項目時,我會首先攪得項目儘量複雜,使我的對手難以控制局面,變數就是我的機會,但當我趁亂翻盤取得優勢以後又會設法讓項目儘量簡單。」鄧汶歪著頭,一臉「這和我有什麼關係」的不以為然,洪鈞只好繼續點撥:「你現在比較順利,但俗話說得好,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你得居安思危啊,守成就要讓局面儘量簡單,你為什麼要給自己增加變數?競爭中效率最高的方式就是『趁火打劫』,而你把Katie招去就等於在你身邊埋下一個火種,等到時機成熟一定會有人把這個火種點燃,俞威就是趁火打劫的高手,你以為真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洪鈞的這番話令鄧汶立刻不安起來,仿佛在周圍的暗處正匍匐著若干看不清面目的傢伙,虎視眈眈地覬覦著他,他馬上又由自身的處境聯想到凱蒂的處境,越發感到左右為難。洪鈞已經把瓶里的礦泉水喝光,鄧汶很勤快地又替他拿來一瓶並把蓋子擰開,焦慮地說:「那——,要是真像你說的這麼嚴重,只好先不讓Katie到我們研發中心去,可是Katie總應該換個更好的地方吧?」

  洪鈞接過鄧汶遞過來的水:「我上次不是建議你給她找找其他的機會嘛,她都不中意?」

  「沒有,我沒替她物色別的地方,一直覺得她就去我那兒最合適。」鄧汶面帶愧色地說。洪鈞懷疑鄧汶並不是愧疚於對他的建議置若罔聞,而是愧疚於沒有儘早替凱蒂找尋其他出路,這讓洪鈞鬱悶得無話可說,只好大口喝水。鄧汶眼巴巴地望著洪鈞:「要不,你幫忙想想辦法?」

  「我?給Katie找工作?」洪鈞差點被水嗆著。

  「對啊,不過不是給她找工作,是給她找個比現在更好的工作。」

  「要求還真不低啊。行,我替你留意著吧,有合適的機會馬上告訴你。」洪鈞滿口應承著從茶几上站起來,明顯是準備打道回府的架勢。

  鄧汶忙抬手按住洪鈞的肩膀,不依不饒地說:「哎——,別走啊,今天放你走了下次再抓你可就難了。你現在就好好想想,有沒有機會可以讓Katie去試試?」

  洪鈞又被按到茶几上,一下子差點把茶几坐翻,慌亂中礦泉水瓶從手裡掉到地毯上,地毯被流出的水洇濕了一片。洪鈞無可奈何地嘆口氣:「你何苦呢?又不急在這一天兩天,我現在再怎麼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來啊。」

  鄧汶此刻的愧疚倒完全是針對洪鈞的,但這點愧疚瞬間消散,他乾脆變本加厲地要求:「你就幫人幫到底吧。哎,你在維西爾給她找個位置,怎麼樣?」

  這話激得洪鈞像詐屍一樣跳起來,嚷道:「你有沒有搞錯?!」

  鄧汶是典型的得隴望蜀,嬉皮笑臉地說:「別這麼大驚小怪的,我是作為朋友向你推薦一個優秀的人選,這很正常嘛。說真的,行政後勤方面的事交給她你只管放心好了,她在你那裡總不會還是什麼火種吧?」接著竟擺出一副近乎無賴的嘴臉威脅道,「要不然這總是我的一塊心病,沒準兒過幾天我真不管不顧就把她招到我那兒去,要是有人想趁火打劫就讓他來吧,大不了我捲鋪蓋走人。」

  洪鈞盯著鄧汶的臉,驚詫於這還是他所熟悉的那個鄧汶嗎?他繼而又驚詫於凱蒂的手段,居然能讓鄧汶如此走火入魔。洪鈞沉吟良久,疲憊地坐到床沿上,氣惱地說:「我現在真後悔當初建議你回北京,純屬自找麻煩。」

  鄧汶聽出有戲,忙說:「這就算我最後麻煩你一回,舉手之勞的事嘛。」

  「我最恨的就是你說什麼『舉手之勞』,這種因人設事哪有那麼容易?不僅雙方都要同意,還要讓公司內部都能接受,哪怕隨便在公司里擺一盆花也要讓大家都看得順眼才行呢。」

  「我現在就讓她上來吧,你當面和她談談?」鄧汶已走向床頭要拿電話。

  洪鈞愕然道:「你也太性急了吧?」

  「如今無論幹什麼不都講求個效率嘛,趁熱打鐵,就當是臨時安排的面試,如果你覺得合適就和她談談待遇什麼的,好不好?」鄧汶說著就已經抄起話筒撥了大堂值班經理的電話:「喂,這會兒走得開嗎……那你上來一下吧,和你說點事。」

  洪鈞感覺簡直是被一對雌雄大盜劫持了,事態的急轉直下讓他怎麼也緩不過神來,鄧汶倒很從容地掃視著房間,以導演的口吻布置道:「你還是坐回到沙發上吧,這樣顯得比較正規。」

  凱蒂很快就到了,鄧汶把她領進來,洪鈞雖然心裡彆扭但還是站起來伸出手,按照「鄧導」的要求很正規地說了句:「你好,請坐吧。」眼前的陣勢把凱蒂弄懵了,分不清誰才是這房間的主人,更猜不出把她叫來的用意,惶惑地看著鄧汶,鄧汶指一下洪鈞對面的床沿說:「你坐啊,洪總想和你談件事。」

  洪鈞便立刻進入「洪總」的角色,清了清嗓子說:「雖然咱們只是一面之交,但是鄧總不止一次向我介紹過你的情況,剛才又特地向我推薦你,總體來講我對你的印象也不錯,我更相信鄧總不會看錯人。今天咱們可以先初步交流一下,看看有沒有一起共事的可能。」

  凱蒂顯然入戲很慢,她滿眼迷茫地聽洪鈞說完,又扭頭求助似的望著鄧汶,好像期盼鄧汶把洪鈞的話翻譯成她能理解的語言,她忽然捂著嘴笑出聲來:「你們這是在幹嘛呀?」

  鄧汶對凱蒂的臨場發揮有些掃興,沖洪鈞的方向努努嘴說:「你聽洪總接著說。」

  洪鈞也就只好接著說:「我們維西爾其實和鄧總他們公司很相似,規模不算大,但工作壓力並不小,對每一個崗位的要求都很高,你的綜合素質和在賓館的工作經驗是很好的基礎,我希望你能夠很快勝任。目前在維西爾北京辦公室有兩個女孩子負責事務性工作,一個做前台,一個做行政,所有的行政、財務、人事和後勤都由她倆總管,你來維西爾以後和她倆之間具體如何分工我還沒有想好,但我相信一定能找到理想的協作方式。你有什麼想法或者要求可以現在就提出來,也可以考慮好之後再告訴我。」

  凱蒂一頭霧水,嘀咕道:「讓我去你們公司?」

  鄧汶興奮地說:「是啊,這是多好的機會,洪總聽說你對現在的工作不太滿意、想找個更好的工作,就主動提出來請你去他們維西爾公司,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啊,維西爾是知名外企,待遇好、環境好,能學到很多東西,可比在賓館伺候人強得太多了,你應該好好謝謝洪總。」

  凱蒂皺著眉頭思索,在洪鈞看來就像是在苦苦回憶下面的台詞,很快,凱蒂的眼睛一亮,顯然總算明白了這齣戲的來龍去脈,她臉上的迷茫與困惑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震驚和慍怒,她不再理睬和她演對手戲的洪鈞,而是緩緩從床沿站起來,死死盯住這齣戲的導演鄧汶,冷冷地問:「誰告訴你我想換工作?」

  鄧汶被凱蒂的樣子弄得不知所措,張口結舌地半天才說:「你不是說這裡不好嘛……」

  「我是說過對這裡的工作不太滿意,但我什麼時候求你幫我找工作了?噢,照你的邏輯,如果我現在告訴你我還沒有吃晚飯,就意味著我在向你要飯吃嗎?!就意味著我在求你向別人討飯給我吃嗎?!」

  鄧汶驚呆了,喃喃地說:「我和洪總都是好意,我們只是想幫你嘛。」

  「謝謝兩位老總的好意,讓你們費心了,但我明確告訴你們,我從來沒指望別人幫我,更不想就像件家具一樣被別人搬來擺去,就算哪天我真要找工作了,我也不會接受你們的施捨。」把這幾句話甩到鄧汶臉上之後,凱蒂便大步走到門口,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房間裡只剩下呆若木雞的洪鈞和鄧汶,兩人莫名其妙地互相望著,洪鈞問:「你們倆沒一起商量過嗎?」

  「沒有,是我自己想替她找個更好的工作。」鄧汶還沒從這場變故中反應過來,委屈地說,「還是頭一次見她發脾氣,沒想到她脾氣這麼大。」

  「你活該!」洪鈞終於把胸中的惡氣暢快淋漓地發泄出來,他回想著剛才凱蒂甩手而去的一幕,不但對凱蒂重又懷有好感,更萌生出幾分敬意,覺得對這個女孩的確應該刮目相看了,他嘆道:「看來不僅我不了解她,你也不了解她啊。」

  洪鈞起身走向靠放在牆角的行李,卻又瞥見鄧汶像被霜打過的臉色,有些不忍就這樣離開,但鄧汶與凱蒂的事又不是他所能摻和的,便沒話找話地說:「你最近也挺忙的吧?」

  鄧汶還像復活節島的石像一樣愣愣地站著,洪鈞拍他肩膀一下,他才「啊」了一聲回到現實世界,答道:「挺忙的,本來以為不著急做Beta版了可以輕鬆一陣,結果又來個猴急的任務反而忙得厲害。」

  「什麼Beta版?」

  「9.0的Beta版啊,我們去年做8.0漢化版的時候,ICE在美國就已經開始做9.0的研發了,我當時就覺得實在太匆忙,8.0才出來不久起碼應該穩定個兩三年,何必這麼急著搞9.0,結果前一陣得到消息說9.0的Beta版研發全停了。」

  洪鈞想起鄧汶曾提到卡彭特的種種異樣,便問:「卡彭特最近怎麼樣?和你聯繫多嗎?」

  「沒什麼聯繫,暫停Beta版這麼大的事,他老人家只群發了一條特簡單的郵件就算通知了,最近好像去了印尼,跑到婆羅洲尋幽探密去了。」

  洪鈞愈發覺得卡彭特近來行事怪異,料定ICE高層一定醞釀著某種異動,但又無法根據這些支離破碎的表象梳理出更多的線索,他正在琢磨又聽到鄧汶說:「搞9.0的Beta版其實不需要我們北亞介入,但我們必須儘快完成8.0各種行業版的漢化還有韓文、日文版的一些工作,好及早參與9.0 Beta版的後續階段,所以不搞Beta版是件好事,我可以從容地安排北亞的任務,沒想到有個項目要求把原計劃以後再做的一個行業版提前到現在來做,時間很緊,還給我設了完工期限。」

  洪鈞已經拽著拉杆箱走到門口,回過頭像是不經意地問跟在後面的鄧汶:「哪個項目?」

  「第一資源,適合他們的行業版本來要到年底才開始漢化,結果銷售團隊要求必須優先做,得在下半年完成,說是客戶等著要呢。」

  洪鈞覺得心臟仿佛被猛地揪緊,雙手不由得抽搐一下,突然襲來的緊迫感讓他恨不能馬上奔出門去。他恨恨地說:「我真是多餘,剛才不但不該攔著你還應該攛掇你趕緊把Katie招去和你共搭安樂窩,你『從此君王不早朝』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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