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敗將與新盟

  十一月初應該已算入冬，可是這幾天北京挺暖和。洪鈞和菲比沿著三環路旁的人行道往前溜達，兩人手裡各自拿著件風衣，誰都不覺得有必要穿上。洪鈞腦子裡很亂，還在想普發項目的事。這些天應該說忙得初見成效，看來普發不會很快做決定，「拖」的戰略是正確的。但是如果普發真按洪鈞期望的那樣進行正式招標，洪鈞現在仍然毫無獲勝的把握。把普發引向招標，雖然使競爭對手尤其是俞威剛去的ICE「速勝」的企圖落空了，但洪鈞也清楚自己手裡的這支隊伍還沒有贏得這種大型招標項目的實力。

  洪鈞一句話不說只顧自己走，他的確覺得有些累了，便轉頭張望後面有沒有空駛的計程車開過來，卻聽見旁邊跟著的菲比說：「怎麼了？才走這麼兩步就累啦？」

  洪鈞便站住說：「不是。」然後很誇張地抬起手腕看了下手錶。

  菲比一撇嘴：「你不用故意做給我看，你覺得太晚了是不是？」

  洪鈞笑道：「我無所謂，可是剛才你家裡不是已經來電話催了嘛。早點兒回去吧，別讓家裡擔心。」

  菲比忽然笑出了聲，用手指著洪鈞說：「你說你無所謂了啊，那好，我想幾點回去你才能幾點回去。嘿嘿，實話告訴你吧，剛才我接的那個電話是假的。」

  洪鈞一愣，隨即隱約猜出了幾分，但他這時的腦子好像有些木了，也懶得再想，便問：「什麼假的？」

  菲比得意得臉都紅了，在路燈下都能看得出來，她笑著把手機掏出來，在洪鈞眼前晃著說：「哈哈，那是我自己事先設好的鬧鐘。手機到了十二點一刻就會響，我把鬧鐘摁停就像我摁了通話鍵一樣，然後對著手機一通胡說八道，最後再假裝摁斷。怎麼樣？像真的一樣吧？把你們一大幫人全蒙了吧？」

  洪鈞剛聽她說出頭一句就已經全明白了，然後靜待她眉飛色舞地說完才笑道：「就你這些小兒科的小把戲，還值得這麼得意？」

  

  菲比歪了下脖子，又一撇嘴：「切，怎麼啦？你還得謝謝我呢，要不然你不知得熬到什麼時候，現在還完不了呢。」

  洪鈞索性逗她：「我也實話告訴你吧，周副總可能也把手機上了鬧鐘，人家上的是十二點半，因為你的先鬧了人家就用不著了。我還告訴你，我也上了鬧鐘，上的是十二點三刻。」

  菲比毫不掩飾滿臉的鄙夷：「切，才沒有呢，而且就算你上了鬧鐘，你家裡有人嗎？有誰會催你回家呀？」

  話一出口菲比就發覺說走了嘴，吐一下舌頭，不敢再吱聲。洪鈞一臉尷尬，只好四下看了看，訕訕地說：「那再往前走走吧。」

  菲比便跟著洪鈞，卻不想洪鈞根本就不是在散步，步子又大又急，菲比只好快步攆著，馬上就覺得不行了，先喊一句：「喂，你不能走慢點嗎？」她見洪鈞立刻把步子放慢了，忙追上問：「哎，我發現那幾個小姐怎麼都那麼喜歡你呀？」

  洪鈞頭也不回就說：「她們以為最後會是我給她們發小費呢。」他忽然收住腳，像是想起了什麼，看著菲比一本正經地說：「其實啊，她們這些『職業婦女』喜歡我，是因為覺得我和她們一樣，都是賣東西的。」說完又拔腿向前走。

  走出幾步洪鈞就察覺有什麼不對，便站下回過頭，才發現菲比還定在剛才的地方，一動沒動。洪鈞等了一下，見菲比還沒有往前挪動的意思，便只好走回來。等到近前洪鈞一下子愣住，菲比臉色鐵青，胸脯一起一伏，緊咬嘴唇瞪著洪鈞。洪鈞莫名其妙，心裡沒底，只好說了句：「又怎麼了？」

  菲比氣呼呼地質問：「你幹嘛拿你和她們比？我和你一樣也是做銷售的，你是不是也要拿我來和她們比？」

  洪鈞哭笑不得，忙不迭地解釋：「哎呀，我是隨口胡說的。而且我也只是拿我自己開句玩笑，你幹嘛往你身上攬啊？」

  菲比大聲說：「那樣說你自己也不行！」

  洪鈞只好賠笑：「好好，那我誰也不說了，是我說錯話了。走吧？」

  菲比這才慢慢向前走，洪鈞這時不敢再大步甩下菲比，而是耐著性子和菲比保持著並排。走著走著菲比終於又說話了：「我真搞不懂，究竟什麼時候的你才是真實的你呢？你好像有好多面，可究竟哪一面真是你呢？」

  洪鈞笑著說：「你看到的都是真實的我呀。人本來就是多面性的，沒有那麼簡單的真與假、好與壞。你呀還是太單純，做銷售和做人都不能太單純。但是不單純並不意味著虛假，照樣可以活得很真實，就像我一樣。」

  菲比輕輕嘆口氣，神情變得憂鬱起來，說：「咳，我就知道，你肯定覺得我幼稚……哎，你聽說過這句話嗎？天底下有三種人，男人、女人，還有女銷售。」

  洪鈞不以為然：「這種話聽得太多了，凡是想拿自己說事兒的，就把自己說成是第三種人，像什麼男人、女人還有女博士，男人、女人還有男護士之類的。你這兒又冒出個女銷售，這我倒是頭一回聽說。」

  菲比被洪鈞這番話又弄得紅了臉，她停了一會兒沒出聲，最後才鼓足勇氣似的說：「那……能不能這樣，以後在上班的時候你把我當銷售，在下班的時候你把我當女人？」

  洪鈞一下子站住了，他呆呆地看著菲比，仿佛面前的菲比是個陌生人。菲比最後這句話實在太出乎洪鈞的意料，從他見到這名下屬至今，倆人就一直像是在戰壕里並肩戰鬥，洪鈞真是只把菲比當作一名戰士，她剛才的話才頭一次點醒了洪鈞，菲比是個女孩兒。更讓洪鈞警醒的是，他剛剛還在諄諄教導菲比「人都是多面性的」，轉眼就發現原來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他直到剛才都是僅看到了菲比的一面，而菲比最後這句話讓洪鈞看到了她完全不同的另一面。

  洪鈞明白了，菲比並不單純，更不幼稚，恰恰是洪鈞自己在與菲比的接觸中太單純、太幼稚了，他根本沒去想過菲比對他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洪鈞的腦子裡更亂了，這種措手不及是他最不喜歡的。他暗暗告誡自己，今後對菲比的一舉一動都要多想一層含義了。

  洪鈞忽然覺得有些懊惱，他懷疑菲比會不會是有意在洪鈞筋疲力盡、狀態最不好的時候對他突然襲擊。這麼一想，洪鈞就板起臉，硬硬地對菲比說了一句：「你別忘了，咱們做銷售的，從來沒有下班的時候。」

  菲比沒想到洪鈞思慮半天竟甩出這麼句話，本來一直紅著的臉一下子由紅變青，又由青變白，比上次被姚工當眾搶白時的臉色還要難看幾分。沉默了一會兒，她突然衝著洪鈞身後的方向猛揮一下手，洪鈞立刻聽到一聲尖厲的剎車聲，他下意識地一回頭，看見一輛亮著頂燈的計程車已經停在了路邊。

  菲比走過去拉開計程車的後車門，洪鈞跟了過去。菲比坐進后座便要關門，洪鈞一把拉住車門把手，說：「哎，我得送你呀。」

  菲比一邊繼續使勁拉車門意圖把門關上，一邊沖洪鈞大聲說：「不用，我這麼大人了，能自己回家。」洪鈞稍一遲疑，手上的力量就弱了一些，菲比趁勢猛地把車門關上了。

  洪鈞愣愣地看著車開遠了，半天沒回過神來，最後才搖了搖頭，把手裡的風衣往肩上一搭，獨自沿著路邊向前走去。

  接下來的幾天洪鈞心裡一直覺得彆扭，他暗暗地埋怨菲比。那天夜裡冷不丁地冒出來的一句話，把洪鈞對菲比已有的感覺和定位全盤打亂，可又沒產生新的感覺更沒確立新的定位。菲比就這樣整天在他眼前晃著，在他心裡漂著，卻始終安頓不下來。洪鈞做銷售做久了，凡事都講究個目標和策略。現在他卻想不出對菲比應該定個什麼目標、用個什麼策略，這讓他心煩意亂。

  好在這幾天洪鈞也該多花些時間在郝毅和楊文光的幾個項目上，所以洪鈞一直有意無意地避免和菲比獨處。洪鈞不時悄悄地觀察，發現菲比沒有任何變化，好像一切都沒發生，仍然像風一樣飄來飄去，走到哪兒都是笑聲陣陣。菲比見到洪鈞的時候，她的表情和眼神一如既往，和洪鈞說話的時候，仍然落落大方，沒有一絲的不自然。洪鈞不免有些詫異，他愈發覺得菲比不可小覷，這丫頭居然比他還沉得住氣。

  過了一個星期，又快到周末了，洪鈞正站在郝毅的座位旁邊，審看郝毅準備發給客戶的一份電子郵件的內容。菲比手裡拿著一張紙，笑盈盈地走過來。菲比沖洪鈞一揚手裡的紙，問道：「這會兒有時間嗎？普發有新情況了。」

  在洪鈞心裡普發自然是所有項目中優先級最高的，但他仍然還是躊躇了一下，淡淡地對菲比說：「嗯，那你去我辦公室等一下。」隨後讓郝毅把座位讓開，自己坐下來敲擊鍵盤把郝毅起草的電子郵件做了些修改，站起來對郝毅說：「這樣就行了，發吧。」然後才走回自己的那間小辦公室。

  菲比坐在椅子上等著，洪鈞走到自己的桌子後面坐下，菲比立刻在椅子上轉回身，伸出手把門關上了。洪鈞剛想制止卻又作罷，因為討論敏感項目時把門關上是很自然的事，洪鈞不想讓菲比譏笑他想多了。

  剛才在菲比手裡的那張紙已經被攤在了洪鈞桌上，他拿起來見是普發集團發過來的一份傳真，標題是「招標通知書」。洪鈞笑了，仔細地逐段、逐句、逐字看完之後，把傳真遞迴給菲比，說：「這不挺好嘛，姚工說到做到，咱們第一步已經如願以償了。」

  菲比說：「好是好，可我沒做過這麼大的投標項目，下面該怎麼辦呀？」

  洪鈞站起身，對仰頭看著自己的菲比說：「下面你該去把傳真複印三份，然後叫上李龍偉和肖彬，咱們該討論對策了。」菲比也站起來，剛要拉開門出去，洪鈞又吩咐一句：「叫他們別拿椅子進來，我這房間裝不下，就站著說吧。」菲比笑了。

  洪鈞在辦公室里踱著步子，向各個方向走不出三步就要麼撞到牆要麼出了門，但洪鈞毫不在意，他好像身處一片廣闊的戰場，一場恢宏的戰役即將展開。菲比很快和李龍偉、肖彬走進來，她給每個人都遞上一份那張傳真。洪鈞笑著對李龍偉和肖彬說：「咱們都站著吧，以後熬夜寫標書，有你們坐著的時候。你倆先把這份傳真看看，然後我說說下一步的計劃。」

  肖彬很快把傳真掃了一遍，李龍偉看得很慢，等李龍偉也看完抬起頭，洪鈞就說：「說是招標通知書，其實只是知會咱們他們準備招標，而不是已經正式開始招標，所以雖然時間很緊，但是咱們仍然有些時間。菲比，你說說他們的時間安排是什麼？」

  洪鈞記得傳真上的每項要點，他只是想考考菲比，也調動一下他們幾個的活力。菲比立刻回答：「十二月一號他們發出標書，十五號截止投標並公開唱標。」

  洪鈞又問：「那咱們還有多少時間？」

  菲比接著回答：「還剩不到兩個星期發標，拿到標書有兩個星期的時間答標。」

  洪鈞立刻糾正：「菲比，從現在開始，咱們不能再用星期做單位了，改用天做單位。從現在到發標，還剩十一天，拿到標書有十四天的時間完成標書，投標截止前的最後三天，要按小時來倒計時。龍偉，你說是不是應該這樣？」

  李龍偉沒防備洪鈞會突然叫到自己，有些慌亂，急忙點頭：「是啊，要不時間一下子就過去了。」

  洪鈞笑著繼續說：「咱們的工作要分成兩條線，一條是做人的工作，繼續利用正式和私下的場合做客戶工作；還要敲定一些商務上的合作夥伴，因為普發要買的遠不止軟體，而且咱們作為軟體公司不能充當總承包商來直接投標，咱們只能是分包商，所以必須爭取讓更多投標商來投咱們的軟體。第二條，就是做標書，標書必須按時按質完成，絕不能有硬傷。第一條線，我來負責，菲比配合我；第二條線，我們需要找一位合適的人來做投標經理，他要對標書的工作負全責。」

  洪鈞說到這兒看了看三個人的反應，目光在李龍偉的臉上多停留了一瞬，然後交待：「菲比，你馬上要做的是跟普發的姚工和孫主任他們溝通，提議由咱們來幫他們起草招標書，要是能由咱們替他們寫就最好了。總之，在這十一天裡必須爭取最大限度地影響他們，讓他們按咱們希望的那樣來制定標書要求、確定評標規則和形成評標小組。我會和你一起定一個詳細的工作計劃。還有肖彬，你馬上和菲比一起，把從最開始跟普發接觸直到現在，你們給他們做的方案，還有搜集到的他們的業務需求，整理在一起，在寫標書的時候，既要完全嚴格按照標書要求來答，又不能與以往給普發的方案有太大的出入。」

  說完他對菲比和肖彬一笑，說：「好啦，你們倆先去忙吧，我和龍偉說點兒事。」

  待兩個人出去以後洪鈞把門關上，然後拍了下李龍偉的肩膀，說：「現在就咱們倆了，椅子夠了，坐下說吧。」

  都坐下以後，洪鈞眯起眼睛看著李龍偉，說：「這兩年再沒做過這種大項目了吧？」

  李龍偉有些莫名其妙，「嗯」了一聲。

  洪鈞問：「你是維西爾的老人兒了，當初是做銷售的吧？」

  李龍偉想了一下，然後說：「剛來的時候是做銷售，後來轉了部門。」

  洪鈞突然說：「兩年多前，那個藥廠的項目，當時我在ICE，維西爾負責那個項目的就是你吧？那時候我們都說維西爾的Larry Li很厲害，但不常提你的中文名字。從那個項目以後我就沒在其他項目上碰到過你，當時還想可能你出國了，或者跳槽做其他行當去了，沒想到你還在維西爾。」

  李龍偉的臉紅了，過一會兒才說：「那個藥廠項目以後，我轉去做技術服務了。」

  洪鈞問：「你做銷售是一把好手，怎麼轉了呢？」

  李龍偉又沉默了，最後像是下了決心，很坦然、很流暢地朗聲說：「那應該謝謝您啊。我和那家藥廠就快簽合同了，您殺了進來，使了一些手段，最後是ICE和藥廠簽了合同。我一直想找您當面請教，您當時用的是什麼辦法讓藥廠改了主意？」

  這次輪到洪鈞的臉微微紅了起來，想了想才回答：「嗯，也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辦法，都兩年多以前的事了，算了，不說了吧。」

  李龍偉笑了一下：「看來，我當初了解的，再加上我猜的，應該八九不離十。」

  洪鈞的臉更紅了，顯得有些尷尬，忙轉而問：「那你到底為什麼跑去做技術服務，不再作銷售了呢？」

  李龍偉仍然笑著，他的這種樣子洪鈞還是頭一次看見，他說：「所以我剛才說得謝謝您啊，因為都是拜您所賜。藥廠那個項目丟了，煮熟的鴨子居然飛了，傑森氣得夠嗆，二話不說就不讓我再做銷售了，先是讓我去做售後服務，以後又轉來做售前支持，幫銷售寫寫方案，有時候也寫些宣傳文章什麼的。」

  洪鈞又問：「你喜歡現在做的這些事嗎？沒想過換一家公司，接著做銷售？」

  李龍偉再也笑不出，眼神變得暗淡下來，說：「沒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混唄。也不想再做銷售了，我使不出你們那種損招。」

  洪鈞聽到這兒，心裡湧起一種淒涼的感覺。他面前的李龍偉和自己一樣，都是在成王敗寇的商場上，只因為一戰失利，就被老闆打入了深深的低谷。他又隱隱覺得有些愧疚，猶豫一下才說：「在那個項目上，我是用了些損招。我們找到買過維西爾軟體的一家河南的藥廠，做了總工程師的工作，讓這位總工給那家藥廠的老總打了電話，勸他們不要也買維西爾的軟體，說河南這家藥廠發現維西爾的軟體不適合藥廠用，正要和你們打官司退貨呢。那家藥廠的老總就猶豫了，他們買軟體本來就只是為了應付國家給企業評級，眼看評級的時間快到了，也顧不上再仔細選型，就匆忙和ICE簽了。你說你應該『謝我』，那是氣話，是我應該對你說聲對不起的。」

  李龍偉呆住了，下意識地把弄手裡的那張傳真，捲成一個筒，放開，再卷。他看著洪鈞，洪鈞一臉誠懇，好像又有所期待。李龍偉說：「你這麼說就言重了，那時候咱們是競爭對手嘛，你死我活，各為其主，沒什麼對不起的。」

  洪鈞立刻注意到李龍偉已經把稱呼從「您」改成了「你」，這讓他心裡覺得受用，他剛要插一句，李龍偉已經接著說：「我不做銷售了，本來以為咱們就再也不會碰上，沒想到你來了維西爾。我一方面不願意和你打交道，畢竟當初是冤家，心裡彆扭，可又一直挺注意你的，想看看你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我發現你做人做事都還挺地道的。」

  洪鈞慶幸自己剛才沒有插嘴，如果一岔開話題，李龍偉就可能再不會說出這些肺腑之言了，而這些話里也含著對洪鈞由衷的稱讚。

  洪鈞笑著說：「我很高興咱倆今天能這樣聊，你現在的樣子又讓我看見了那個優秀的銷售—— Larry Li。Larry，轉回來做銷售吧，咱們應該可以合作得不錯。做銷售的哪有沒丟過單子的？不看人的付出和潛力，只要一旦丟單子就立刻一棍子打死，這樣當老闆也太容易了吧？這不算賞罰分明，簡直是自毀長城！」洪鈞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他想到了皮特對自己不是正如當年傑森對李龍偉一樣嗎？

  李龍偉低聲說：「咳，做什麼不是做？我現在也沒有以前做銷售的那股衝勁了，幫銷售做做方案也挺好，有時候也能替他們出出主意。」

  洪鈞露出不以為然的樣子，臉色也變得嚴肅起來，說：「Larry，你是個戰士，還是個優秀的神槍手。你現在躲在旁邊替別人擦槍、上子彈，然後眼看著別人用你擦好的槍射出你上好的子彈卻總是打不中目標，而你自己還不能親自瞄準射擊，你心裡不難受？」

  李龍偉被噎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低著頭又開始卷那張傳真，許久才問：「那你是什麼意思？讓我現在就轉過來做銷售？」

  洪鈞笑了，誠懇地說：「只要你想，我隨時歡迎。不過我建議這樣，你先來做普發項目的投標經理。你做過大項目，清楚投標經理對於一次投標有多重要。我希望你把普發當作你自己的項目來做，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咱們一定要拿下普發這個單子。然後，我會要求把你調回到銷售部門來，把最有潛力、最關鍵的項目交給你。」

  李龍偉顯得有些激動，但神色很快黯淡下來，洪鈞注意到了，立刻問：「怎麼了？有什麼問題？」

  李龍偉嘟囔著說：「這還得看Lucy，還有傑森同意不同意。」

  洪鈞便說：「當然，這些是我要做的事情。我先和Lucy談，讓她同意你來做普發項目的投標經理，誰讓你是既歸我管、又歸她管呢？做完普發項目以後，我會再和Lucy還有傑森談你轉回來做銷售的事。你放心，我會讓他們同意的，只要你自己不改變主意。」

  李龍偉看著洪鈞，臉又紅了，但這次是因為興奮得紅了，他主動伸出手來和洪鈞在桌子上方握了下手，說：「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幹事的人，而且是個能幹成事的人，我非常願意跟著你干。你放心，普發的投標我一定做好，以後咱們還能簽更大的項目。」

  洪鈞和他握著手，心裡非常高興，等手鬆開了正想也說句什麼，李龍偉卻要開門出去，洪鈞只好叫住他：「等一下，我這就給Lucy打電話，你也一起聽一下。」

  洪鈞按下桌上電話的免提鍵，撥了上海辦公室的電話，讓前台轉接露西。在電話震鈴的當口洪鈞轉念一想還是不要用免提，他覺得沒必要讓李龍偉聽到那邊的露西是怎麼說的，而且露西也可能聽出來這邊不止洪鈞一個人，反而不好。所以他一聽到露西接起電話，就抓起了話筒。

  洪鈞說：「Lucy，你好啊，我是洪鈞，Jim。」

  露西那邊回答：「Jim，你好。怎麼？有何貴幹？」

  洪鈞笑著說：「到現在都還沒拜見過你，可已經總是請你幫忙，沒辦法，誰讓你是貴人呢，你就得幫我嘛。」說完沖李龍偉擠了下眼睛。

  話筒里傳出露西「咯咯」的笑聲，連李龍偉肯定都聽見了，他和洪鈞不約而同地做了個打冷顫的動作。露西說：「哎呀，你是大老闆嘛，我可以不聽別人的，可哪敢不聽你的呀。你說吧，又要我如何為你效勞？」

  洪鈞便說：「我只敢煩請你的舉手之勞，那就已經是幫我很大的忙了。還是普發的那個項目，客戶決定要招標了，我想請李龍偉來負責整個標書的協調工作，做投標經理，這得先請示你才行啊。」

  露西還在笑：「你的項目都是大項目，我們當然得重點支持呀。投標經理？這頭銜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算了，不管它，反正就是要李龍偉寫方案書嘛，沒問題，你讓他做不就行了？」

  洪鈞忙說：「那怎麼行？他是你的人嘛，我怎麼敢不先請示你就直接找他，還是你和他打個招呼吧。」

  露西顯然覺得洪鈞的這些話很中聽，就爽快地說：「好啦好啦，那我和他講一下，你吩咐的，我馬上就去講好啦。」

  洪鈞又追了一句：「另外，從現在起大約一個月的時間，他恐怕都得忙這個標，我只好請你好人做到底，就別再給他安排其他的什麼工作了，他天天熬夜寫標書都不見得寫得完呢。」

  露西拖著長音說：「好啦，我知道啦。拜拜。」

  洪鈞說了聲「拜」也跟著掛了電話，然後對李龍偉說：「那就這樣定了，投標的事拜託了。你趕緊回座位，Lucy的電話可能這就到了。哦對了，你要裝出我沒和你說過普發投標的事啊。」

  李龍偉笑了：「你放心，這些我懂。」就站起身走了出去。

  辦公室里只剩下洪鈞一個人，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好好把思路再整理一下。到現在為止他只是把客戶的一些外圍工作做好了，普發的大老闆金總還沒有見到，更談不上獲得他的支持；普發在這個項目上至今還沒有明確的負責人，這既是壞事也是好事，洪鈞也許有機會「幫助」普發物色一個對他而言理想的人選；競爭對手在做什麼？俞威一定也在發展ICE的支持者，他的目標會是誰呢？完成標書的工作量會很大，也很重要，但沒有一個項目是單憑一份寫得好的標書而贏下來的，標書寫得好，只是讓競爭對手無法從標書中找出漏洞來發動攻擊。還有一點很關鍵，維西爾現在是獨木難支，沒有同盟軍啊。

  洪鈞剛想到這兒，桌上的電話響起來，洪鈞接起來機械地問候：「喂，你好，我是洪鈞。」

  電話里首先傳入洪鈞耳朵的是一串笑聲，然後是有些瓮聲瓮氣的聲音：「洪老闆，你好啊。久聞大名啊，我是一直盼著有機會能見識一下。哦，對了，忘了自報家門了，我姓范，叫范宇宙。」

  星期六上午洪鈞獨自坐在公司的那間小會客室里，敲著筆記本電腦的鍵盤，一堆已經積攢了幾天的電子郵件需要回復，心裡有些煩躁。洪鈞換過好幾家外企了，他開始越來越憎惡外企的這種電郵文化。大把的人每天花大把的時間沉湎於大把的電子郵件中，寫郵件、讀郵件、回郵件已經成為工作的主要內容，利用電子郵件「玩兒」政治的水平也成為一個人在公司里能否生存和晉升的重要因素。洪鈞玩兒這些是把好手，可是他現在真沒心思陪那些人玩兒。

  會客室的門開著，菲比、李龍偉和肖彬在加班，聽著他們幾個人忙活的聲音洪鈞心裡又湧起了一股暖意，他覺得這才像是能打仗的隊伍。洪鈞其實是在等人，他在等范宇宙。洪鈞知道範宇宙和他的泛舟公司，也聽過不少關於他的故事，但沒有見過面。范宇宙在電話里說要聊一下普發集團招標的事情，洪鈞當然有興趣，他現在對任何有可能幫維西爾投標的人都有興趣。范宇宙說可以一起吃飯，洪鈞客氣地推辭了。初次見面，又是談項目上的事，還是來公司談吧，洪鈞這樣對范宇宙說。

  十點，約定的時間到了，洪鈞聽到外面的菲比在和什麼人打招呼，他知道是范宇宙準時到了，但坐著沒動。很快，菲比敲了一下小會客室開著的門，洪鈞沒有立刻反應，而是繼續敲了幾下鍵盤，好像很忙的樣子，然後才抬起頭，看見菲比和一個很敦實的男人站在門口。洪鈞站起身，范宇宙已經伸出手來，笑著說：「哎呀，洪總，周末還這麼忙，我還來給你添亂，太不好意思啦。」

  洪鈞握了一下范宇宙的手，腦子裡立刻聯想到剛從蒸屜里端出來的熊掌，嘴上說：「沒有沒有，手頭有些雜事。讓你大周末的跑一趟，該是我不好意思啊。」說完請范宇宙在小圓桌旁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菲比問范宇宙喝什麼，范宇宙仰頭直直地盯著菲比，張著嘴愣了一下說：「啊，隨便吧，什麼都行。」菲比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瞥了洪鈞一眼，轉身出去了。

  范宇宙坐正了，沖洪鈞說：「你的秘書吧？這個女孩子真漂亮。」

  洪鈞解釋：「不是秘書，是我們的客戶經理，普發項目就是她負責。」

  范宇宙一邊往外掏名片一邊說：「你們這個辦公室雖然不大，但真的是藏龍臥虎呀，啊不，是藏龍臥鳳。」

  洪鈞聽了這話頓感渾身不舒服，他現在明白剛才菲比那種眼神的含意了，這個范宇宙是夠讓人膩歪的。

  洪鈞沒回話，靜靜地翻看剛從范宇宙手裡交換過來的名片。菲比又走進來，把一杯白水放在范宇宙的面前，范宇宙立刻仰起胖臉，一邊說著謝謝一邊看著菲比的身影出了門。

  洪鈞此刻的不舒服已經變成了不快，他咳嗽一聲，然後說：「范總，說正事吧。你消息很靈通啊，我們剛收到普發準備招標的傳真，你的電話就來了。」

  范宇宙穿著一身棕色的西裝，繫著一條很扎眼的明黃色領帶，雙臂放在小圓桌上，兩隻肥大的手把玩著一隻非常小巧的手機，滿臉笑容地說：「洪總你這是罵我啊，你是怪我沒早些來拜訪，單等著普發要招標才來抱佛腳啊。」洪鈞剛要張口解釋一下，范宇宙卻沒給他機會：「哈哈，洪總你不要介意，我開個玩笑。哦，對了，你叫我老范吧，大家都這麼叫我。」

  洪鈞也笑起來，說：「那好，老范，我估計你不喜歡叫別人英文名字，你就也叫我老洪吧。我可絕沒有怪你的意思啊，更不敢罵你。以前一直沒機會合作，這次看來是緣分來了。」

  范宇宙聽洪鈞這麼說非常高興，連聲說：「緣分啊，咱們有緣分，來來，咱們這次合作一把。老洪，這次普發招標，你把你們維西爾的軟體，交給我來投吧。」

  洪鈞保持著熱情的笑容，但嘴上並沒有馬上答話，他把筆記本電腦合上，不緊不慢地問：「老范，普發給你們發招標通知書了嗎？」

  范宇宙搖著胖頭：「沒有沒有，他們就給你們、ICE和科曼這三家軟體公司發了，還給IBM、惠普、SUN那幾家硬體公司發了。像我們這些做系統集成的，天天圍著他們轉，不用給我們發我們也都知道。其實他們通知的這些外企，不管是做軟體的還是做硬體的，都不會直接投標，像IBM肯定都是找他們的代理商來投標。」

  洪鈞微微點頭，又問：「依你看，普發會選誰的軟體？」

  范宇宙又搖頭：「這不該問我呀，你們做軟體的自己心裡還不清楚？」

  洪鈞愣了一下，他覺得對面的這個人是典型的大智若愚，不可小覷，便說：「我當然是覺得普發會買我們維西爾的軟體，沒有這個信心我不會請你來，浪費咱們雙方的時間。你肯定也同意，不然你也不會主動要求投我們的軟體。」

  范宇宙笑了，但和剛才的笑容不一樣，這次是發自內心的開心，他說：「老洪，咱們剛見面你就唬我？不夠意思啊。我和你不一樣，我這人實在，怎麼想怎麼說。我覺得這三家軟體裡面，把握最小的就是維西爾，我這麼說你可別生氣啊。」

  洪鈞心裡「咯噔」一下，表面上仍很平靜，問道：「唔，那你說說，為什麼你認為我們的機會最小呢？」

  范宇宙用手機輕輕地敲著桌子，好像是要加重自己話音的分量，說道：「我們比你們還關心普發會買誰的軟體。軟體是你們自己的，有戲沒戲你們都得賣，我們可不一樣，誰的軟體也不是我們的，可誰的軟體我們也都能賣，我們就是一定要賣普發想買的那個。我在普發里朋友不少，我上上下下打聽一圈，就沒有一個朋友勸我投你們的軟體。你說，這還不說明你們的機會最小？」

  洪鈞心裡很不是滋味兒，他不喜歡這種被動的守勢，可他手裡的確沒有什麼牌可打，但他仍然倔強地反問一句：「你既然覺得我們維西爾沒戲，那幹嘛還要投我們的軟體呢？」

  范宇宙又笑了，露出幾分得意，說：「所以我說這是咱們的緣分吶。咱們一起合作，我來幫你們，你們的機會就大了嘛。當然我也不白幫你，你得給我最低的投標價格，誰給我的利潤最大，我就投誰的軟體。」

  洪鈞立刻問：「你可以怎麼幫呢？」

  范宇宙驟然收起笑容：「老洪，事兒是做出來的，不是說出來的。我在普發的關係到什麼程度，我也不和你吹，到時候你想見誰我就能把誰約出來；你送東西人家都不敢收，我替你送，人家肯定二話不說就能收嘍。」

  洪鈞忽然發覺此時的局面很像他當初和傑森談加入維西爾一樣，他沒有更多的選擇，面前只有「接受」和「不接受」兩個選項，而他還不能選「不接受」。他不甘心，明知徒勞仍想爭取一下，就問：「怎麼能保證你會盡全力來支持我們維西爾呢？」

  范宇宙又搖了下他的大腦袋：「保證不了。我實話實說，你們三家的軟體我都會投，我自己的這家泛舟公司會投ICE的軟體，我會再用另外兩家公司的名義，分別投你們和科曼的。我也不知道哪塊雲彩會下雨，我只能都投。」

  洪鈞對范宇宙的算盤了如指掌，像他們這些做系統集成的，其實就是純粹做商務貿易，都想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腳踩所有的船，不管普發買誰的軟體他們都有機會中標。洪鈞不想再多聊了，因為他發現看似大大咧咧、快人快語的范宇宙其實嘴上很嚴，不會輕易吐露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洪鈞只好說：「我看這樣吧，老范，咱們今天就先明確達成個意向，我歡迎你們在普發項目上代理我們維西爾的軟體，具體細節咱們隨時溝通，今天也不用談太細的東西了吧？」說完就站起身來。

  范宇宙也站起來和洪鈞握手，兩人出了小會客室的門。洪鈞正要送他出去，范宇宙卻指著旁邊不遠的菲比大聲說：「老洪你就留步吧，這位小姐可以送我出去的，你先忙吧。」

  菲比聽見范宇宙這句話便望著洪鈞，洪鈞只得僵硬地笑一下，菲比不易察覺地一撇嘴，走了過來。范宇宙立刻沖菲比伸出胳膊，簡直是拽過菲比的手握了一下，然後跟在菲比後面向電梯間走去。

  洪鈞在心裡恨恨地罵一句，主要內容是問候了范宇宙的母親的母親。忽然，洪鈞的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如果被范宇宙這樣糾纏的是瑪麗或海倫而不是菲比，他會不會也這般難受和氣憤呢？洪鈞不敢深想，而是頗有幾分惡毒地解嘲道，反正范宇宙是不會糾纏瑪麗或者海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