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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強將手下皆弱兵

2024-09-26 04:47:15 作者: 王強

  洪鈞在星期六下午從新加坡回到北京,星期一早晨剛走進維西爾北京的辦公室,他就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洪鈞對自己說,還是先忘了新加坡的會,更應趕緊把和科克的談話都忘到腦後。洪鈞很清楚,他現在首先要證明自己的能力,在維西爾先站住腳,生存下去,然後再用不斷的成功為自己搭出向上爬的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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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森好像也根本沒把新加坡的會放在心上,他只是在星期一上午來了個電話,客套地問是否一切順利,洪鈞說還好,沒什麼不順利的。傑森就又說了一句:「怎麼樣?我沒有講錯吧,是不是很無聊?」

  洪鈞知道傑森只是在發泄他的情緒,並沒有想聽自己說什麼,便只是「呵呵」地笑一下。看來傑森並沒有想請洪鈞傳達會議「精神」的意思,而洪鈞其實也想不出這次會議有什麼真正的「精神」可言,惟一的一點收穫就是那個晚上和科克的一場交談,但交談的內容乃至有過這麼一場交談的事都是絕不能讓傑森知道的。

  傑森似乎早已料定洪鈞會比較認同自己事先的判斷,便懶得再提這個「無聊」的會議,隨便和洪鈞嘻嘻哈哈幾句便掛了電話。

  洪鈞可絲毫沒有嘻嘻哈哈的心情,他得和他手下的三個兵開會了。他來維西爾上任的頭一天就讓他們都做好準備,他要聽他們介紹目前各自在做的項目,如果不是冒出來這個去新加坡開會的事,他自己布置的這個會早該開過了。也好,讓他們三個能多幾天時間準備,希望不至於太糟,洪鈞默念。

  四個人坐在洪鈞的小辦公室里,擁擠得像沙丁魚罐頭,洪鈞覺得這樣也好,起碼先打消了他與他們在物理上的距離,再打消心理上的距離就容易些了。

  還不到半個小時,洪鈞就知道自己曾有的希望和幻想都破滅了。他意識到即使再給他們三人一年的時間,他也休想從他們嘴裡聽到令他滿意的項目匯報。

  起先當洪鈞召集他們三個一起開會的時候,郝毅和楊文光都是一愣,弄得洪鈞也愣了一下,忙問:「怎麼?有問題嗎?」

  郝毅和楊文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用眼神互相推託了半天,最後還是郝毅囁嚅著說:「幾個人都在一起開呀,我們還以為您是要分別聽我們的匯報呢。」

  洪鈞明白了,他們沒想到會四個人一起討論各自的項目,便說:「沒關係,大家都是同事。咱們這么小的公司,這么小的團隊,沒什麼可擔心的,大家都靠得住。」洪鈞當時還覺得這兩個人還有些保密意識,不願意把手裡的項目拿出來被別人知悉,很快洪鈞就意識到,其實是因為他們自己都慚愧他們那些項目實在是拿不出手。

  三個人都在洪鈞的辦公室里擠著坐下,外面的人想進來恐怕連門都推不開。洪鈞笑著,目光從郝毅掃到了楊文光,又掃到了菲比,然後再往回掃,開口說:「怎麼樣?一直想聽聽你們正在做的一些項目的情況,然後大家可以一起出出主意,看看怎麼做更好,我也很想和你們一起去見客戶。咱們都是銷售嘛,應該很容易溝通。怎麼樣,誰先說說?」

  郝毅和楊文光又開始了他們非常默契的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流方式,像是用目光玩著太極推手。菲比閃著眼睛,一會兒看一下洪鈞,一會兒又看一下她右邊的郝毅和楊文光,嘴閉著,可洪鈞仿佛聽到菲比的眼睛在說:「他們男生為什麼不先說?」

  這樣沉默了一陣,洪鈞剛要點將,郝毅說話了:「我把我的項目情況做了一份EXCEL表,想到的就都寫在表里了,您可以看一下。」說著便遞給洪鈞一張表格。

  洪鈞把表格接在手裡快速掃了一遍,看到大約有十多個項目,分別列有客戶的名稱、公司所屬行業、郝毅在這些公司里的聯繫人都是誰、具體的聯繫方式,每家公司後面都寫著三組數據,一個是日期,是郝毅覺得能和各家客戶簽合同的時間;一個是錢數,是郝毅估計能簽下的合同金額;最後一個是百分比,是郝毅判斷的各個項目上獲勝的可能性。洪鈞沒再細看表里的各項內容,而是抬起頭看著郝毅說:「嗯,整理得挺清楚,一目了然。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把這些項目給我們分別做一下分析,表里已經有的這些基本情況都不用再講,我會仔細看的,你把表上沒寫的每個項目的競爭情況說一下。」

  郝毅看起來有些緊張,似乎不太明白洪鈞想讓他說的是什麼,愣在那裡。洪鈞便又很耐心地解釋:「比如說,你可以挑一個你覺得希望最大的項目說說看,你認為要想贏這個項目還需要做些什麼工作?」

  這下郝毅好像明白了,探過身子用手指著洪鈞手上的表格說:「這第一個,就是我覺得應該能贏下來的項目。已經去做了好幾次介紹,他們還讓我們做了演示,我們也已經把方案書和報價都給了他們,他們說讓我等消息,大概月底他們就能最後決定了。」

  洪鈞看一眼表格,排在最上面的那家客戶的末尾一欄填的百分數是80%,便是郝毅認為最可能贏的項目。洪鈞剛想說什麼又忍住了,只是沉吟一聲,接著問郝毅:「這第二個呢?你給它標的也是80%,你覺得這個項目是不是也有比較大的把握?」

  郝毅立刻回答:「是,他們是主動來找咱們的,說對咱們的產品初步了解以後很有興趣,想深入了解一下。他們提出要看演示,我們就給他們做了,他們說印象挺好。後來他們說想去走訪一下咱們的老用戶,我給他們安排了,還陪他們去了,那家老用戶幫著說了不少好話,我覺得效果不錯。這個項目我也向傑森匯報過,傑森也覺得希望挺大,還特批了折扣,所以客戶說咱們的報價挺有競爭力的。他們告訴我年底以前肯定會定,因為時間比剛才那家晚一點兒,所以我就把它排在第二位了。」

  連著如數家珍一般講了這麼多,郝毅神態輕鬆了不少,眼睛裡透出些許自信,等著洪鈞發問,又像是在期待著洪鈞的讚許。

  洪鈞笑了,把手中的那張表格輕輕地攤在桌面上,忽然問郝毅:「誰給你發工資?」

  郝毅一下子怔住,旁邊的楊文光和菲比也都一愣,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快速地瞥一眼木呆呆的郝毅,又都轉過來盯著洪鈞。

  郝毅見洪鈞依然面帶笑容看著自己,只得硬著頭皮說:「工資?工資都是直接打到我卡里的,每個月海倫發給我一張工資單。您是問這個嗎?」

  洪鈞便笑起來:「這麼說是維西爾給你發嘍,可我怎麼感覺好像是客戶給你發工資似的。」洪鈞見三個人仍然一臉的莫名其妙,便慢慢收斂起笑容,嚴肅地說:「因為客戶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

  愣怔的三個人中郝毅最先明白過來,臉一下子紅了。洪鈞看出菲比和楊文光也都先後琢磨過來,但他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現在不是深入點評他們每個人的時候,更不可能靠說教就能解決他們恐怕已經根深蒂固的毛病,他也不想再聽郝毅的其他項目,便把目光轉向楊文光:「說說你目前的項目吧。」

  楊文光手裡拿個黑色的小本子,看來他準備的東西都寫在那上面,他剛講沒幾句,洪鈞心裡已經有數了,這個楊文光的能力和悟性看來一點也不比郝毅強,但洪鈞還是耐著性子聽了個大概,他總不能一棍子把他的幾個兵僅存的這點自信全都打掉吧。

  輪到菲比了,菲比把一個很精緻的真皮封面的文件夾攤開在膝蓋上,用一支原子筆在文件夾里的紙頁上指指點點,向洪鈞介紹她目前在做的幾個項目,當洪鈞聽她說到其中一個項目的時候,立刻變得非常專注。菲比說:「我眼下正在跟的另一個項目就是普發集團,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普發可能是個很大的項目,估計他們在軟體上的預算就要在一百萬美元以上。我聽說ICE和科曼盯這個項目也有很長時間了,尤其是ICE,你和小譚,哦不,小譚,應該和普發的人挺熟的。我現在的問題就是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都是和他們下面的一些人打交道。我一個小銷售,人家的大老闆怎麼會願意見我呢,再說,我就是見到他們的大老闆,我和他說什麼呀。我對傑森提過好幾次,希望他能出面去拜訪一下普發,可是普發能抽出空的時候Jason都是在上海,他不肯單單為了普發專門飛北京一趟。他來北京每次就只呆一兩天,還讓我安排他和普發的人見面,可人家不是你想什麼時候見就能什麼時候見的。所以我挺為難的,現在你來了,我想讓你幫我去見普發的老闆,光憑我自己可搞不定他們。」

  菲比一連氣說了這麼多,洪鈞都想關切地問問她是否需要喝口水,一看桌上只擺著自己的杯子就算了,心想以後和菲比談事,得讓她自己端著水杯來。

  洪鈞等菲比說完就笑著對他們三人說:「行,今天就先聊這麼多吧,大致的情況我有了一個初步的了解,我會分別和你們每個人單獨溝通。」

  洪鈞心裡很不是滋味,他原本計劃這個會得熱熱鬧鬧地開一上午,沒想到半個多小時就已經讓他決定結束了。洪鈞起初還想讓他們三個人互相分析一下項目,彼此多出出主意,對別人對自己都能有所啟發,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現在看來,他們連臭皮匠都不是。

  三個人都站起來挪椅子以便騰出空間好把門打開,菲比把她的文件夾抱在胸前,另一隻手正搬著一把椅子,聽見洪鈞叫自己的名字:「菲比,你留一下吧,商量一下普發集團的事。」

  郝毅和楊文光都回頭看一眼洪鈞,便拉開門走了出去。在門剛被打開的一瞬間,洪鈞看見外面的辦公區裡有個人正趁著門開時往裡張望,洪鈞看見了這個人的臉,是李龍偉,那個做技術的工程師。自從洪鈞來維西爾上班的頭一天,李龍偉結結巴巴地和洪鈞打過招呼以後,兩個人就沒再說過話。洪鈞還是想不起為什麼他覺得以前就知道這個人的名字,而且洪鈞似乎感覺到,這個李龍偉對他的興趣,一點不比他對李龍偉的興趣小。此刻兩個人的目光正好撞上,李龍偉發現洪鈞在看著他,便立刻低下頭走開了。

  洪鈞見菲比關上辦公室的門,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便問了一句:「要不要去把你自己的水杯拿來?」

  菲比怔怔地看著洪鈞,大大的眼睛瞪著,搖搖頭,反問道:「幹嘛要拿水杯?」

  洪鈞笑了:「沒事,就是估計你可能要喝水了。」

  菲比一聽也笑了,雙手猛地一抱拳,結果右手握著的長長的原子筆差點扎到自己的臉,說一聲:「謝謝老闆關心。我拿水杯乾什麼?又不是我要做報告。」

  洪鈞聽出菲比話里的意思,就說:「我也不是要給你做報告,否則我這報告的聽眾也太少得可憐了。咱們必須好好討論一下普發這個項目。」

  菲比的表情嚴肅起來,正了正自己的身體,右手把原子筆握緊,一副隨時準備記錄的架勢。

  洪鈞的腦子裡在盤算,究竟對菲比應該把話說到什麼程度。洪鈞從見到菲比的頭一面就發現這個女孩具有很好的心態,或者說心理素質,而這在洪鈞看來正是成為一名出色銷售人員的最重要的條件。今天聽菲比介紹她的項目情況,洪鈞也已經看出她的經驗、能力和技巧的確還非常「初級」。洪鈞決定毫無保留地實話實說,不留任何情面,以菲比的承受能力應該能夠經得起他的話,普發目前面臨的關鍵局勢也容不得他再顧及婆婆媽媽的事。

  洪鈞的臉色仍然很溫和,甚至還帶著剛才的那種微笑,但是話語裡已經帶著十足的份量:「菲比,剛才你說的那些項目裡面,我目前想和你談的,只有普發這一個項目。要和你談普發,並不是因為你已經在普發項目上有多大的機會,恰恰相反,我可以不客氣地說,今天維西爾在普發項目上沒有任何贏的可能。我和你談普發,是因為我相信你的那些項目里只有普發才是真正的項目,而且肯定會是一個很大的項目。至於其他那些嘛,在短期內根本不會有結果,甚至永遠也不會有結果。我們必須把寶全都押在普發項目上,必須贏得普發的單子。你現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其他項目從你的紙上劃掉,從你的腦子裡劃掉,只想普發這一個項目。」

  洪鈞說完忽然覺得倒是自己該喝口水了,他端過杯子喝了一口,眼睛始終瞄著菲比,他也不確定自己這麼囉嗦地講了一大通,菲比有沒有聽明白。

  顯然,菲比完全聽明白了,她圓圓的白皙的臉紅了,原本像機關槍一樣的快嘴也卡了殼,手攥著原子筆,大拇指的指肚一下下地按著上端的撳鈕,下意識地把筆尖不斷地彈出來又收回去,洪鈞小小的辦公室里一片寂靜,只有菲比手裡原子筆的撳鈕和彈簧「咔」、「咔」地響著。

  忽然,菲比像是被原子筆的聲音驚醒,臉一下子更紅了,竟讓洪鈞想起來「猴子的屁股」那個比喻。不過洪鈞沒笑出來,當前的話題太嚴肅了,另外洪鈞好像也不願把那麼不雅的形容放在菲比身上。菲比回過神來,甩了一下腦袋,好像要把耷拉在臉頰上的頭髮甩到耳後,又像是要把腦子裡的凌亂也一併甩掉。

  菲比開口說:「老洪,怎麼樣?忍不住開始做報告了吧。」可她的這句玩笑既沒有讓自己也沒有讓洪鈞笑出來。菲比接著說:「我知道普發項目的希望不大,我剛才就和你說了,我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他們的高層。但就是因為我覺得普發的單子可能沒戲了,我才想爭取其他的單子,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吧。我覺得另外的幾個項目還是有機會的,你可能覺得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可總比最後連芝麻都沒撿到強吧?」

  洪鈞完全理解菲比此時的心情,其實菲比的反應比洪鈞做的最壞估計要平靜得多。洪鈞也清楚,另外的那些項目如果真花大力氣去做,也可能把一兩個項目催熟,沒準兒真能簽個合同下來。但這種合同只會是客戶礙於面子,實在不忍心看著菲比等人這麼忙活而施捨出來的小單子,的確也就會是芝麻大的東西。菲比眼下追求的是簽成合同,就像在麻將桌上打了幾圈,一直沒「和」過牌,一心想和一把,哪怕是「小破和」也行。而洪鈞要的不是小破和,小破和對他沒有任何意義,他是要和一副大牌。洪鈞不想把這一點對菲比挑明,他要徹底打消菲比對其他項目所抱的幻想,同時增強菲比對普發項目的信心,讓她和自己一同賭一把。

  想到這兒,洪鈞對菲比說:「我擔心的恰恰是那幾個項目連芝麻都不是。那幾家要麼是根本沒立項、沒預算、沒需求,就根本沒打算買軟體,只是下面的幾個人想了解咱們的東西,甚至可能只是他們不好意思明確拒絕你,所以才和你一來一往地保持接觸;還有的恐怕要惡劣得多,客戶已經拿定主意買別家的軟體,但不是都要求貨比三家嗎?他們必須找幾家陪綁的,找咱們就是要用咱們當『分母』,他們的選型報告裡就可以這樣寫,經過對包括維西爾等國際知名公司產品的多方詳細調研、綜合評估,最終決定選擇某某公司的產品。你的全部心血和努力,只是被他們用來在報告裡提一下維西爾的名字。像剛才郝毅的那兩個項目,他都覺得形勢挺好,希望挺大,都估計至少有80%贏單的把握,可我憑直覺就相信那兩個項目咱們都是在陪綁。他一路按照客戶的要求把該做的都做了,就等著客戶通知他去簽合同,可我敢說客戶一定會跟別人簽合同,恐怕到最後都不會通知他一聲。這些我會自己找郝毅談,你就不要和他講了。你要記住,銷售就是一個引導客戶的過程,而如果你被客戶引導著,這個合同一定不是你的。」

  說到這裡洪鈞一下子噎住,因為他忽然想到合智集團那個項目,他不正是被合智集團和俞威一起「引導」著最後走到今天這步田地的嗎?自己居然還有臉教訓菲比。

  菲比趁著洪鈞走神的空隙,毫不客氣地說:「郝毅那兩個項目都是你當初和小譚設計好的吧?耍郝毅是不是就是你在ICE的時候教客戶做的?我的那幾個項目,八成也都是你們ICE已經贏定了的?」

  洪鈞還沒把自己從合智項目的陰影中拉回來,又被菲比的這番話噎得夠嗆,他生氣了,盯著菲比的大眼睛,一字一頓地說:「菲比,我最後說一次,你和我現在是維西爾的同事。ICE也好,小譚也好,是你和我共同的對手。」

  菲比被洪鈞的氣勢震懾住,其實剛才話一出口她就已經後悔了,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麼邪,竟然這樣和新來的老闆說話。她自己也覺得納悶,明明腦子裡對自己喊著「停,別說了」,可嘴裡卻越說越快,而且不僅提到郝毅的項目,還傻乎乎地把自己也帶了出來。菲比瞟一眼洪鈞,心裡還在奇怪,到底應不應該對這個傢伙心存敬畏呢?按理說是必須的,可自己怎麼對桌子後面的這個人一點都不怕呢?

  菲比又甩一下頭,口氣軟了不少可是目光里毫無畏縮的意思,說:「本來嘛,你想啊,你說我在普發項目上根本沒有贏的可能,其他項目呢要麼根本不是項目,要麼就是陪綁,照你這麼說我還有什麼可做的?」

  洪鈞被菲比氣樂了,他暗自檢討自己剛才的一番話還是說得重了,菲比就算再有承受能力也經不住被別人說得一無是處,而且洪鈞意識到,自己只是把面前的菲比當作是手下的一名銷售人員,卻沒有把她當作是一個女孩兒。

  洪鈞面帶微笑,目光柔和起來,剛才是為了打消菲比對其他項目的幻想,如今該給菲比打氣了,洪鈞說:「大小姐,把我的話聽清楚再叫喚好不好?我說的是現在咱們在普發項目上沒有機會,不等於以後還沒機會。如果我覺得普發一定不會買咱們的軟體,我幹嘛還要和你全力以赴去爭這個項目,我有病啊?」

  洪鈞稍微頓了一下,看看菲比的反應,見她沒有插話的意思,似乎正在對洪鈞到底有沒有病做著判斷,便接道:「說實話,ICE和科曼的確一直盯著普發,這恰恰說明普發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項目。他們兩家現在比咱們有優勢,但都沒有勝勢,咱們還有機會,關鍵看能不能在剩下的時間裡扭轉局勢,後來居上。依你看,你覺得咱們下一步應該採取什麼樣的策略?」

  菲比把原子筆的一端頂在下巴上,然後又移到嘴唇上,再從嘴唇上挪開的時候才說:「我就是覺得,關鍵是要見他們的老闆。」

  洪鈞對菲比的回答不太滿意,她腦子裡的確沒有什麼策略可言,可她始終堅持無論如何要見到客戶的老闆,這種執著和目標明確倒讓洪鈞覺得可喜。洪鈞一笑:「說對了一半,你講的是一步很關鍵的動作,但還不是策略,咱們現在的策略就是一個字:拖!如果普發今天就敲定買誰的軟體,一定不會選維西爾,但三個月以後普發就會決定選咱們。咱們現在最需要的是時間,在爭取來的時間裡用比對手更高的效率來做客戶的工作。」

  菲比興奮起來:「三個月?咱們三個月以後就能拿到普發的合同?你真神了!」

  洪鈞只好說:「我相信咱們能拿到普發這個單子,而且是個大單子。」其實洪鈞心裡也沒底,如果有把握那還能叫賭博嗎?

  洪鈞正想和菲比商量去拜訪普發集團的安排,忽然想起什麼,隨口問道:「哎,對了,李龍偉有英文名字嗎?叫他龍偉總覺得有些彆扭。」

  菲比笑了:「像龍的尾巴吧?我們都這麼逗他。他的英文名字是Larry,我們都不叫他Larry,就叫他龍偉,你注意到他的大腦袋了嗎?我們叫他虎頭龍尾,哈哈。」

  洪鈞沒有笑,其實菲比說的後幾句話他根本沒聽進去。Larry,李龍偉就是Larry Li,洪鈞想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為什麼覺得這個名字以前聽到過了。

  普發集團的總部在北京城的北部,四環路的旁邊,樓層不高,正好八層,但是非常氣派,尤其是大樓正門的台階和廊柱,簡直就像是按比例縮小了的人民大會堂,但是把整個大樓作為總體一看就未免有些滑稽,好像人的一張臉被嘴和下巴占去了一大半。

  洪鈞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比和菲比約定的時間提早十分鐘,坐計程車到了普發樓下。車剛停穩,洪鈞無意間抬頭看眼普發的大門,就發現不對勁了。台階上圍了很多人,吵吵嚷嚷的聲音也很大,洪鈞再往上看,見上面幾層的窗戶上都趴滿了人臉,都把鼻子壓在玻璃上向下看呢。

  洪鈞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他如今已不是和民工們同場放歌的那個洪鈞了,他收好發票下了車便遠遠地站著,端詳大樓台階上的人群。台階上站著一些穿藍色衣服的人,洪鈞一看便知是普發集團的員工,藍色套裝是普發集團統一的工作服,似乎不太受員工歡迎,否則員工們也不會抱怨個個都成了「藍精靈」;還有一些人好像穿著一種也是統一製作的馬甲,黃色的,上面有字,但看不清楚寫的什麼。「藍精靈」們大多立著不動,顯然是在看熱鬧;「黃馬甲」們大多四處忙活,看來是熱鬧的製造者。洪鈞再往四周一看,見幾輛被塗得花花綠綠的南京依維柯停在馬路對面的不遠處,車上面也寫著不少字,這下洪鈞看清楚了,他也明白了這場熱鬧是怎麼回事。洪鈞以前就聽說常有劇組借用普發大樓的台階拍電視劇的外景,普發集團眾保安已經客串過不少回群眾演員,沒想到自己正好趕上了這麼一場。

  洪鈞看眼手錶,還早,但他也沒心思看熱鬧,便抬腳向普發大樓的門口走。台階中間已經被清了場,看來是等一會兒演員們要在此出沒,「藍精靈」們被「黃馬甲」們向兩邊轟,站在台階高處的一些人被轟下來,也有的乾脆被轟進大門裡面。洪鈞溜邊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上台階,被幾個「藍精靈」裹挾穿過普發大樓的大門到了前廳。

  前廳裡面居然挺空的,有些人圍在大門兩旁的落地玻璃前,墨色的玻璃再加上反光,外面的人看不到裡面的人,令他們得以在玻璃裡面看熱鬧。但惟此一圈有利地形容不下太多人,擠不上去的只好跑到樓上另尋瞭望點去了。洪鈞孤零零地站在前廳里,對面只有前台的兩個接待員。接待員看著洪鈞,洪鈞只衝她們笑了一下,他不想去填訪客單,那應該是菲比做的,便轉頭去看牆上張貼著的東西。

  洪鈞站著等了一會兒,抬手看下表,快到十點了,便拿出手機要給菲比打電話。就在這時,一個高高瘦瘦的骨感美女從大門外擠了進來,菲比一臉興奮地出現在洪鈞面前,上面是西服上裝,下面是條西服長褲。

  菲比還沒站穩就比劃著名說:「呀,你到了。你看見了嗎?他們說那誰,就那誰,待會兒就該走這個台階了,然後在台階上被別人叫住,他們在台階上說話。那誰叫什麼來的?就是演那什麼的那個。」

  洪鈞本來有些著急,讓菲比這麼一通東拉西扯徹底逗樂了,他用下巴往前台努了一下說:「愛誰誰,就算你想起那誰來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快填單子吧,要晚了。」

  菲比笑著揚一下手,洪鈞看見她手裡捏著一張紙片,已經讓她攥得皺皺巴巴的,知道她剛才早就到了,是先填好訪客單才又溜出去看熱鬧的。

  菲比開始翻自己挎著的大包,嘴上說:「我先給孫主任打個電話。」她翻出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嘟囔著:「我還是覺得沒必要單獨見孫主任,這樣一個一個按順序見,得捱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們的大老闆呀?」

  洪鈞沒回答,因為他估計菲比的電話已經撥通,果然,菲比已經對著手機說上了:「孫主任嗎?您好啊。我是小劉,維西爾公司的,……,對對,我在您樓下呢,……,對我們洪總也在呢,……,那行,那您先忙,我們等一下,……,沒事沒事,您別客氣,好,再見。」

  菲比掛了電話,對洪鈞說:「他說他手頭正忙著一份文件,讓咱們等他幾分鐘,很快就下來。」

  洪鈞點頭:「辦公室主任嘛,他不忙誰忙,咱們等會兒。」說完又想起什麼,「對,剛才說為什麼要專門見他。我上次不是說了嗎?我在ICE的時候沒有專門拜訪過他,都是那個小譚約他,我見他們的周副總和柳副總的時候他倒是都在場,但都不是專門和他談。我現在來了維西爾,要像以前沒和普發接觸過一樣,得先拜訪他,不能越過他直接去見周和柳,因為畢竟孫主任是這個項目名義上的協調人,雖然他什麼都說了不算,但不能讓他對我、對維西爾有情緒。」

  菲比嘴上應承:「嗯,明白了,咱們就從山腳下開始磕頭,一直磕到最上面。」說完眼睛就往大門外面瞟,還踮起腳尖、抻長脖子向那邊張望,讓洪鈞想起在電視上的動物世界裡看過的那些貓鼬。洪鈞笑了,心想不知菲比想沒想起來「那誰」究竟是誰,真有意思,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的「星」,也值得這麼去「追」嗎?

  洪鈞好像聽出外面的人群安靜了下來,黃馬甲們也都各就各位,看來是要實拍了。過了沒幾分鐘又亂起來,看來是已經走了一遍。洪鈞抬起手腕看下表,十點十分了,菲比注意到洪鈞的動作,也看了下表,說:「都過了十分鐘了,怎麼還不下來?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

  洪鈞搖頭:「不用,再等會兒吧,不要催人家。」洪鈞隨即話題一轉,笑著問:「哎,你注意過手錶GG嗎?GG上所有手錶的指針都指的是什麼時間?」

  菲比歪著腦袋想了想,搖了搖頭:「沒注意,都是同一個時間嗎?」

  「對,不信你從現在開始可以去驗證,全都一樣。而且就是現在這個時間,十點十分。」

  菲比像個孩子似的笑了,說:「真的嗎?你沒騙人?可是為什麼呢?」

  洪鈞也笑著說:「真的。我也沒研究過為什麼,不過我想可能因為這時候指針的位置看上去最美觀。你看啊,十點十分,」洪鈞把手腕抬起來給菲比看他的手錶,「兩個指針都向斜上方,之間張開差不多是一百二十度角,而且兩個指針沿著中線對稱。不對稱就不好看了,張開的角度太大或太小也不好看,就現在這樣效果最好。」

  菲比湊過腦袋看了看,還轉了幾個角度,好像在想像其他時刻指針的位置,然後說:「真的哎,我以前怎麼沒注意到。我這個周末就去太平洋啊、東方廣場啊什麼的專門看表去,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都是十點十分。」

  洪鈞糾正她:「不是去看表,是表的GG,報紙雜誌上的、GG牌上的。」

  這時外面又靜下來,沒過多久又一陣忙亂,這次簡直有些像騷亂了,黃馬甲們開始收拾傢伙裝箱,藍精靈們蜂擁著往大門裡擠,看來是拍完了。洪鈞一邊和菲比往旁邊挪著躲避人流,一邊心想估計不是什麼大製作,不然怎麼只走兩遍就草草收攤了,看來這位導演不是什麼精益求精的大師。轉念又一想,普發的管理真夠「人性化」的,外面的電視劇什麼時候收工,裡面的普發就什麼時候才開始上工。

  菲比把踮著的腳尖放下來,活動了幾下脖子,看了眼表,時針和分針已經連成一條直線,樣子的確不好看,已經過了十點二十。菲比又問洪鈞:「都過二十分鐘了,該打電話了吧?」

  洪鈞「嗯」了一聲,眉頭稍微皺起來,他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但沒說出來,他不想影響菲比打電話。

  菲比又撥通了手機,洪鈞聽著她說:「喂,孫主任,還是我,對,小劉,怎麼樣啦您忙得?……哦,突然要開個會啊,……,周副總剛通知的,大概多長時間呢?……說不好啊,哦,……那我們等著?……,先回去,下次再約?……您等一下,我問一下洪總啊。」

  菲比沒有掛電話,兩隻手把手機捂得嚴嚴的,她不想讓孫主任聽到她和洪鈞的談話。她看著洪鈞,洪鈞卻不等她張口就用手指指著腳下,張大口型,不出聲地說:「等。」菲比明白了,洪鈞的意思是就在這兒死等。

  菲比又對著手機說:「孫主任,要不這樣吧,您開您的會,我和洪總在下面等您,……,我們沒其他安排,……,沒事,您別這麼客氣,……,那您先忙,好的,再見。」

  菲比掛上手機望了一眼洪鈞,兩個人都苦笑了一下。

  洪鈞問:「他都沒說安排咱們先去樓上的會客室等著?」

  菲比搖了搖頭:「真奇怪,都約好了的,剛才也沒說要開會啊。」

  洪鈞笑了:「人家不是說了嘛,周副總剛通知的。你覺得是真的嗎?」

  菲比又搖了搖頭,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不像,他是故意不想見咱們。如果真是突然要開會,他肯定剛才會主動打電話告訴咱們,而且他應該下來和咱們打個招呼。」

  洪鈞用讚賞的目光看著菲比,點下頭:「嗯,有道理。只是有一點不太準確。他不是故意不想見咱們,而是不想見我,不包括你,如果你一個人來他肯定下來見了。嗯……再準確一點,也不是不想見我,而是不想這麼輕易地就見我。」

  菲比一聽就嚷起來:「憑什麼呀?!」她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嗓門太大了,因為前台的兩個接待員都差異地看著她,她一邊吐下舌頭一邊縮下脖子,小聲說:「他不就是個小主任嘛,我都覺得你不用專門見他,他還擺什麼譜啊。」

  洪鈞笑了:「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我洪鈞專門來見你孫主任,你還不立刻來見?看來是我錯了。首先,前天約他的那個電話應該我自己打,而不是由你來打;而且,剛才我應該主動接過你的手機和他說話。你知道嗎?越是咱們眼中的小人物,偏偏越不希望被咱們看作是小人物。我以前在ICE都是越過他直接見他的老闆,他心裡就已經不舒服,現在我來維西爾得從頭開始拜山門,他還不趁此機會擺擺譜過過癮?」

  菲比撇著嘴,一臉不屑,說:「那咱們怎麼辦?真這麼等著?還是回去吧,下次再來,他讓咱們白跑一趟,也應該可以滿意了吧。」

  洪鈞搖了搖頭:「不回去,不然又要耽誤幾天的工夫,而且下次來還得把今天這套再來一遍。咱們就在這兒等,再等半小時,等到十一點的時候我給他打電話。我今天不僅要滿足他的虛榮心,還要滿足他的虐待狂心理,我要讓他徹底滿足一回。」

  時間一分一秒地向前挪,洪鈞和菲比各自看手錶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短,起初每看一次,表都往前走個五、六分鐘,後來每看一次,才走了兩、三分鐘。而且他們都覺得這時候手錶的錶盤再難看不過了,指針就像是兩根枯樹杈,怎麼擺怎麼不是地方。

  洪鈞和菲比都把整個前廳掃了好幾遍,的確沒有一張椅子。洪鈞甚至在想會不會是姓孫的昨天特意把椅子搬走了,心裡罵著:「姓孫的,真夠孫子的。」

  前台里的兩個接待小姐也看著洪鈞和菲比納悶,早早地填了訪客單,可是就見著給樓上打電話,卻見不著人下來接,而且還堅持著不走。她倆起先眼光里滿是狐疑,慢慢地就多了份同情。

  洪鈞最不習慣於久站,可現在他又不能在人家的前廳四處走動,也不能大庭廣眾之下舒展腰腿,只能小範圍地挪著地方,慢慢地晃著腰算是活動活動。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又看了一眼表,立刻不約而同地看著對方一笑,十一點到了。

  洪鈞讓菲比用手機撥了孫主任的座機號碼,然後接過手機放到耳邊,通了,裡面傳出孫主任的聲音:「喂,哪裡?」

  洪鈞說:「孫主任,我洪鈞啊,以前在ICE,現在來維西爾了,這不是專門向您報到來了嘛……」

  孫主任立馬故作驚訝:「哎呀,洪總啊,你們不是回去了嗎?我剛才是個很急的會。我還以為你們已經回去了呢,看這事兒鬧的,怪我怪我,還在樓下呢嗎?」

  洪鈞笑著,而且故意讓孫主任聽到他的笑聲,爽朗地說:「沒事沒事,我就知道這種很急的會一般不會太長,等一等沒關係。您那麼忙,下次再想抓您的時間就更難了,我乾脆來個死皮賴臉,今天非見著您這位真佛不可。」

  孫主任忙說:「哎呀哎呀,我能有什麼事?你有事電話里和我講一聲就行嘛。哎呀別說了,我馬上下來接你們。對了,中午應該也沒什麼安排吧,你都等這麼長時間了,我叫他們準備一下工作餐,就在這兒吃了。你等我一分鐘,我馬上下來。」

  洪鈞把手機還給菲比,笑著說:「怎麼樣?沒白等吧?這下馬威來得值,人家已經答應管飯了。」

  菲比撇嘴:「誰稀罕。他足足晾了咱們一個小時。」

  洪鈞認真地說:「爭取中午吃飯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陪咱們,那樣的話,我保證這頓飯以後,讓他孫主任成為咱們的辦公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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