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時過境遷
2024-09-26 04:47:08
作者: 王強
洪鈞接連好幾天都在琢磨,傑森為什麼讓自己替他去新加坡出席亞太區的會議,好像猜出來一些,但又覺得似乎不太合情理,最後只得搖搖頭放棄。傑森看來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像個不定向飛彈,讓人揣摩不透,更無法預測他下一步的軌道是什麼樣。
按傑森自己給洪鈞的說法,他之所以不想去是因為不想浪費時間聽那幫老外們的指手畫腳,他說他們是在「聒噪」。而傑森向亞太區申明的理由是他太太忽然病了,可能是因為在上海水土不服,所以傑森無法在這時候飛去新加坡開兩天的會。洪鈞覺得好笑,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台灣人在上海會水土不服,至少台灣男人對上海的水土和上海水土養的一方女人都「服」得很。不過也許正因為如此,台灣女人就可能會對上海不「服」了吧?誰知道。
當傑森上次在星巴克說出「維西爾亞太區那幫混蛋」的時候,洪鈞就已經很清楚傑森和維西爾亞太區的關係不好,當時還以為那只是傑森內心情緒的宣洩,沒想到他竟如此直截了當拒絕去開會,不啻於公然向亞太區示威和叫板。在洪鈞看來這樣做未免太過情緒化,很難理解傑森怎麼會如此不加掩飾地公開他與亞太區的矛盾。
至於傑森為什麼選洪鈞代替他去,傑森本人的說法是希望洪鈞利用這個機會去熟悉一下環境。洪鈞覺得更可笑了,他剛來公司,連維西爾北京這個小環境都還沒熟悉呢,跑去熟悉維西爾亞太區幹什麼?用去趟新加坡作為對其加入維西爾的獎賞?當然不會。洪鈞不是沒出過國的人,他已經跑過世界上太多地方了。
洪鈞推測傑森此舉無外乎兩個意圖。一個是進一步向他示好,彰顯傑森對他毫無戒心,完全信任,沒有任何顧忌。可能傑森也有些後悔上次在星巴克無意中吐露出他曾擔心亞太區把洪鈞挖過來替掉他,所以想打消洪鈞的疑慮。的確,傑森現在肯定已然不再擔心,因為如今的洪鈞只不過是他手下的一個小經理了。另一個隱藏得更深的原因是因為洪鈞初來乍到,對維西爾的情況不了解,傑森就不必擔心自己派出的使者向亞太區當面告他的狀。
不管怎樣,洪鈞越發不喜歡跑這趟差事,維西爾北京的爛攤子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呢,而一早又被前台那個瑪麗噎得夠嗆,讓他慪了一肚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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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上班,洪鈞走到前台對瑪麗說:「Mary,幫我個忙好嗎?這是申請新加坡簽證的資料,我都弄好了,麻煩你替我跑一趟嘉里中心,送到簽證處就行。」
沒想到瑪麗卻皺起眉頭,一臉難色地說:「哎呀,可我這會兒走不開呀,Laura給我布置了一大堆事,正愁忙不過來呢。要不您給上海打個電話,和Laura講一下,她不發話我真不敢出去啊。」
洪鈞一聽就火了,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竟已知道利用外企的矩陣式架構搞小動作了。外企的很多崗位都有兩個頭兒,瑪麗在北京,洪鈞是她的老闆,算是屬地管理;瑪麗是前台的接待員做行政的,上海的財務經理蘿拉也是她的老闆,算是業務管理。水平低一些的會利用這種雙重管理來偷懶,洪鈞讓她做事的時候她推託正忙蘿拉的事,想必當蘿拉讓瑪麗做事的時候她自然會推託正忙洪鈞的事呢。水平高一些的會在這種雙重管理下走鋼絲,想辦法讓兩個老闆都力爭籠絡自己成為心腹,自則左右逢源,兩邊得好處。洪鈞料定這瑪麗尚屬於低水平的玩法,洪鈞恨的是那種走鋼絲的高手。
洪鈞沒有發作,只是臉色一沉,對瑪麗說:「那我自己去吧,你忙你的。如果傑森來電話找我,你就告訴他我去辦簽證了。Laura也真是的,給你派這麼多活,也不看看你干不幹得完,想把你累死啊。我得趕緊和傑森說說,應該再請一個秘書,這麼多事一個人忙不過來嘛,除非找個能力更強一些的。」
瑪麗聽著洪鈞的這一番話,一張臉簡直像個萬花筒千變萬化。洪鈞的頭一句令她很是自鳴得意,心想又把一樁差事推了出去;聽洪鈞接著說,她臉便有些紅,洪鈞這般心疼她倒弄得她不好意思了;沒想到洪鈞話鋒一轉甩出的最後一句話登時把她砸懵了,臉色變得白里透綠、綠里透白。她呆愣了半天,剛回過神來想叫住洪鈞說句什麼,洪鈞早已不理她,徑直走得看不見了。
嘉里中心寫字樓的北樓里有一家獵頭公司,在它裡面的一間會議室里西裝革履的三個人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邊。其中一個頭髮溜光水滑的人是這裡的東道主,但他卻是三個人中最少說話的一個。他的左手是個外國人,四十多歲,彬彬有禮,謙和中又透著嚴謹;他的右手是個中國人,應該不到四十歲,膚色有些黑,樣子比實際年齡老一些。這個有著溜光水滑頭髮的人是這家獵頭公司的合伙人,就是他,把互為直接競爭對手的兩個人撮合到了一起。那老外是個英國人,就是ICE公司的皮特?布蘭森,而他旁邊的中國人就是科曼公司的俞威。
這已經不是他們的第一次碰面,實際上,他們這次碰面就是為了達成最終的協議,看樣子一切順利,已經在收尾了。
「溜光水滑」幫兩個人整理著已經簽署的文件,大家都面帶微笑,如願以償的樣子。皮特忽然想起什麼,對俞威說:「我想再次確認一下,你確信你在離開科曼以後能馬上直接加入ICE嗎?」
俞威立刻用英語說了句:「沒問題。」他好像覺得應該再補充些更有說服力的東西,可一時又不能用英語脫口而出,憋在那裡。
「溜光水滑」便馬上接口用英語對皮特說:「我第一次和俞先生談時就問過這個問題。他完全可以確認,他與科曼沒有簽過非競爭性條款,科曼不可以限制俞先生去哪家公司。」
俞威完全聽得懂,點了點頭,以示這正是他原本想表達的意思。
皮特很滿意,但還是又開玩笑似的追了一句:「但ICE不是科曼,我們要求所有員工都要簽署非競爭性條款,尤其是首席代表。俞先生,你不會有問題吧?」
俞威忙不迭用英語說:「沒問題,沒問題。」隨即三個人都笑起來。
皮特又說:「從今天到我們商定的你來ICE上班的日子只有這麼短的時間,你確信你在科曼可以完成交接嗎?」
俞威舉起右手做發誓狀:「沒問題,我保證科曼會很快讓我走的。」說完他有些擔心皮特會不會誤解成科曼正巴不得他儘快走人呢,他瞄一眼皮特,皮特只是微微點了下頭,沒什麼別的表示。
「溜光水滑」拉開門走出去裝訂文件,皮特便和俞威聊天,問道:「我聽說你和Jim?洪很熟,一直是朋友?」
俞威回答:「以前是朋友,後來不怎麼聯繫了。」
皮特又問俞威:「你知道他離開ICE以後的狀況嗎?」
俞威搖頭:「不知道,我不關心他的事,我和他已不是朋友了。」
皮特喃喃地,像是在對自己說:「我希望我和他還能是朋友。」
皮特注意到俞威臉上頓時變得紅一塊紫一塊的,正想解釋一句或把話題岔開,恰巧「溜光水滑」推門進來,已經把兩份文件都弄好,很專業的樣子。皮特和俞威便都站起身,各自收好文件,三個人的手摞著握在一起以示慶祝。
皮特對俞威說:「歡迎加入ICE,我希望你能為ICE簽更多像合智集團那樣的合同。」
俞威臉上再次變得極不自然,說:「我會盡我的全力。」
「溜光水滑」說:「一定的。」三個人又都笑了起來。
正要走出會議室,俞威忽然說:「布蘭森先生,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先走,五分鐘以後你再走,好嗎?」
「溜光水滑」笑道:「俞先生就是謹慎,所有的事都已經定下來,還要這樣小心。」
皮特笑著同意了俞威的建議,和俞威握過手便被「溜光水滑」陪著進了一間辦公室。
俞威出了獵頭公司向電梯走去,他沒想到,洪鈞坐的計程車也正好在這時停在了嘉里中心寫字樓的門口。
洪鈞付了車費走進寫字樓的大堂,往左邊向北樓的電梯走去,他也沒想到,俞威正坐電梯下來。
洪鈞離電梯間大概有十幾步的時候,一部電梯從上面下到大堂,走出幾個人,俞威和洪鈞幾乎是同時看見對方的,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頓住,但只是一霎那,幾乎又是同時,兩個人都邁步走了過來。走到近前迎面站定,兩個人臉上都沒什麼表情,卻互相問候著,說出的頭一句話竟都是——「好久不見」。
洪鈞問:「來這兒辦事?」
俞威說:「啊,有點事,你呢?怎麼樣?」
洪鈞說:「我現在在維西爾公司,來辦新加坡的簽證。」
俞威一怔:「哦,你去維西爾了?噢,我應該想到的,就這麼幾家公司,還能去哪兒?你去新加坡開會?」
「不是,去參加個培訓,剛到新公司嘛。」洪鈞不想告訴他是去亞太區開會,那是公司內部的事。
俞威笑了:「呃,你還用去培訓?是去培訓別人吧?怎麼還用你親自來辦簽證啊?叫秘書跑一趟不就成了嘛。」
洪鈞面帶笑容,平靜地聽完俞威的嘲諷,便說:「那先這樣?都挺忙的。拜拜。」說完就向電梯間走去。
洪鈞在電梯間站了片刻,並沒上電梯,回頭看著俞威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便轉身折回來走到大堂里貼著的各家公司名錄的水牌前,瀏覽著北樓里都有哪些公司,想從中找到線索看看俞威究竟是來幹什麼的。洪鈞也說不清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俞威是個競爭對手,還是恰恰因為他是俞威……
洪鈞正仰著脖子巡視那一排排一列列的公司名稱,忽然覺得有一個曾經很熟悉的身影從眼角的餘光里閃過,洪鈞下意識地扭過頭,見一個老外提著電腦包向大廈門口走去,即使只是背影洪鈞也已經認出來——那是皮特!而且從皮特穿過大堂的路線可以確定,他也是從北樓下來的。
洪鈞的目光更加仔細地在那些公司名字里逡巡,很快定住,停在了那家他很熟悉的獵頭公司名字上。俞威、皮特、獵頭,洪鈞腦筋只一轉便已經把一切都串起來,水落石出。他不相信巧合,他相信自己的推理和判斷:俞威要去ICE了,應該是接替洪鈞做首席代表,不過應該不是代理,而是正式的。
洪鈞的腦海里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一片平原上孤零零立著兩座山丘,他剛從高的那座山丘上滾下來,顧不上拍打身上的塵土就蹣跚爬上了這座矮的山丘,尚立足未穩便看見俞威已經策馬衝上了他曾經占據的制高點,獰笑著向他揮舞手中的長矛。洪鈞知道又要有一場惡戰了,可自己手上好像一無所有。洪鈞忽然有一種非常複雜的感覺,各種滋味湧上心頭。他苦笑一下,搖了搖頭,轉身向電梯走去。
俞威坐在計程車的后座上,電腦包放在旁邊,他忍不住又把剛才簽的協議從包里拿出來攤在腿上查看,薪酬一欄那幾個簡單的數字他越看越開心、越看越喜歡,他愈發得意自己討價還價的本事。俞威知道ICE的工資待遇本來就比科曼更好一些,自己又是從科曼的銷售總監跳到ICE的中國區首席代表,再加上幾番要價,他這回真是鯉魚跳龍門,名利雙收賺大發了。
俞威一邊看得過癮一邊掏出手機,正準備撥號冷不防手機自己響起來嚇了他一跳,令他不禁有些掃興。俞威看眼來電顯示,又是合智集團的趙平凡,心想這趙平凡真應該改個名字叫「招人煩」,勉強打起精神說:「喂,你好——」
他的「好」字還沒出口就被趙平凡急不可待打斷:「老俞嗎?找你可真難啊,剛才打你電話一直沒接,你在哪兒呢?」
俞威心想剛才我正和皮特談大事呢怎麼可能接電話,再說你管我在哪兒呢。但嘴上還是客氣地說:「剛才在開會,所以我把手機調成靜音了,這會兒正在路上呢。」
趙平凡忙道:「在路上?那你現在過來一趟吧,這事急著和你談啊。」
俞威暗笑,我又不是在去合智的路上,何況你那事我正避之猶恐不及呢。他故作無奈地說:「哎呀,現在過不去啊,我正急著趕另一個會呢,早都定好的,現在肯定去不了你那兒。」
趙平凡現在不僅是「招人煩」,他自己也煩上了,沒好氣地說:「算啦算啦,那就在電話里說吧。老俞你們的軟體有問題啊,裝倒是裝上了,可是很不穩定啊,最近這個星期每天都要宕幾次,這怎麼行?將來根本不能用啊。」
俞威好像覺得不可思議:「不會吧?當初不是專門裝了個模擬環境做過測試嗎?」
趙平凡都快罵街了:「壞就壞在上次那個模擬環境,誰知道你們怎麼給我模擬的呀?!把整套軟體裝在我們自己的環境裡就成現在這德行啦。」
俞威慢條斯理地說:「我們的工程師不是去看過了嗎?我聽說又重新裝了一遍,還不行嗎?」
「不行不行,根本沒用。我問你的工程師了,他說他從來沒在Windows的伺服器上裝過你們的軟體,都是在UNIX的機器上裝的。他照著你們內部的操作指南裝,裝是裝上了,可出了問題他也不知道能有什麼辦法。」趙平凡強壓住火氣說。
俞威接著糊弄:「版本不一樣,他可能沒什麼經驗。這樣吧,我把你們的情況向亞太區和總部匯報一下,爭取請他們派個有經驗的過來。」
趙平凡一聽就炸了:「那要等到什麼時候?!陳總可都發火了,連徐董事長都驚動了,過問了好幾次,陳總要求你們務必馬上解決!」
這時候俞威反而來了興致,宛然是貓在逗弄一隻老鼠,笑道:「老趙,這技術上的事得講科學,急不得,上面瞎指揮、下面蠻幹,都解決不了問題嘛。」
趙平凡被徹底激怒,聲嘶力竭地嚷道:「老俞,當初可是你拍著胸脯向我保證,說你們的軟體裝在我們這些伺服器上肯定沒問題。你當初說這話的時候講沒講科學?還是你瞎扯淡?!」
俞威倒一點兒不急,更沒發火,而是心平氣和地出著主意:「老趙,科曼的軟體在世界上的確有不少都是裝在你們這樣的Windows機器上的,只是我們北京的工程師可能沒怎麼接觸過,我說請外面的專家來你又等不及,那現在換UNIX的伺服器,還來不來得及呢?」
趙平凡頓時軟下來,聲音里好像都帶著哭腔了:「老俞,我這次可以等你從國外請個人來,可是以後呢?誰想到你這裡的人根本不會搞呀,我可不能提心弔膽直到你們培養出人來。要說換機器,那些預算已經挪去準備出國用,該花的已經花了,剩下的也都有用途。哪還有預算買新機器?再申請預算不僅來不及,而且這事可就捅大啦!」
俞威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老趙,我是這麼建議啊,供你參考。你們出國也不要太鋪張,只把幾個老闆安排得好些,下面那幫傢伙能去趟美國已經知足了,條件差些都能忍。這樣就能省下錢買幾台UNIX的伺服器,先別買太好的,配置不用太高,將將夠用就行,反正剛開始的時候軟體也不會真正用起來,等將來正式上線再申請預算換大機器。」說完俞威都被自己感所動,他現在已經要去ICE了,還替科曼的客戶操碎了心,真是敬業啊。
趙平凡想都沒想便開了口,語氣再度強硬:「不行!出國的事都已經安排好了,不好再變,從別的地方也擠不出錢了。我看就得從你們的軟體款上想辦法。」
俞威便問:「你們付了多少?30%?」
「嗯,我們已經給你們打過去30%。」
俞威懶得再和趙平凡玩兒,他覺得攤牌的時候已到:「老趙,事到如今我也盡力了,你們少付款甚至不再付款都不關我的事了。陳總是和香港的托尼簽的合同,你請陳總直接找托尼吧,我這邊要開會了,咱們再聯繫吧。」
說完俞威便掛上電話,他覺得自己再也沒必要搭理趙平凡, 反正過些天趙平凡會得知他跳槽的事,到時候自然會明白他俞威怎麼會一下子判若兩人。不過剛才這個電話讓俞威頗為自得,自己怎麼就能把一切都安排得這麼好呢?恰恰就在合智項目出事的時候他已經覓到更好的去處,有人用八抬大轎來請他,他正可以輕輕地揮一揮手,不帶走一絲麻煩,飄飄然另謀高就去也。
咦,都是讓趙平凡給攪的,本來剛才拿電話是要打給誰來著?哦,想起來了,是要打給托尼那傢伙的。俞威心想托尼這回可要有「好」日子過了,合智這麼大的客戶要想改合同、少付款,可不是鬧著玩兒的,估計這官司得扯很長時間。合智恐怕一時半會兒擠不出錢來買新的UNIX機器,除非科曼下狠心自己承擔費用,把一個外國專家派到北京常駐專門為合智提供技術支持,否則這個項目就要一直在糾紛中擱置下去。不過以俞威對托尼的了解,這個鼠目寸光的香港人干不出這麼有魄力的事來,所以合智項目的歸宿也就顯而易見了。
俞威撥了托尼的電話,把手機放在耳邊等著,嘴角向上翹,他禁不住得意地笑了。
電話通了,他不待托尼開口便說:「喂,Tony,我是俞威,和你說個事啊。」
電話里傳出托尼不太情願的聲音:「俞威啊,我這邊正好有要緊的事,你可不可以再過十五分鐘打過來?」
俞威根本沒心思囉嗦,直接說:「我就一句話,但是很重要,說完就沒事了。」
托尼稍作沉吟,顯然很不高興:「那你講吧。」
俞威對著話筒大聲地嚷,仿佛要把胸中積攢許久的怒火和怨氣都發泄出來:「我決定辭職了。我馬上會給你發個電子郵件,正式的,我現在先用電話跟你說一聲,讓你有個思想準備。」俞威就是要親耳聽到托尼作何反應才打這個電話的,可惜等不及當面向托尼提出辭職,無法親眼目睹托尼的驚愕與慌亂,但至少勝過單單發封郵件,這已足夠讓俞威感到極大的快感。
托尼果然被驚呆了,沉默好久才回過神來,語無倫次地說:「怎麼突然就?也不提前打個招呼?不好的嘛,我要和你談談,好好談談。」
俞威感覺舒服、滿足、痛快,朗聲笑道:「不突然。這不是向你打招呼嘛,不過咱們沒什麼太多要談的了。你不是正忙要緊的事嗎?那你接著忙吧。」
俞威剛想說拜拜忽然又想起什麼,急忙補一句:「喂,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件事,也是件要緊的事,也是向你打個招呼,讓你有個準備。合智集團想要修改合同金額,甚至可能退貨。拜拜。」
俞威掛斷電話,解氣啊,渾身的毛孔好像都張開了,他此時就想到一個字:爽!
洪鈞從嘉里中心回到公司,路過前台時看了一眼坐在裡面的瑪麗,瑪麗沖他笑著,洪鈞覺得她笑得不太自然。洪鈞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剛坐下,門就被推開了,原來瑪麗也跟了過來。
洪鈞看著瑪麗等她開口。瑪麗站在洪鈞的桌子前,兩隻胳膊僵直地垂在身前,左手緊緊地攥著右手的四根手指,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都忙完了,您的簽證還要去取吧?您把取簽證的單子給我,我到時替您取吧。」
洪鈞見她主動來為自己做事,知道是剛才出門前甩下的幾句話起了作用,但看到她如此緊張侷促,沒想到她會被嚇成這個樣子,頓時有些不忍心。
洪鈞拿出取簽證的單子遞給瑪麗,笑著說:「謝謝你啦。」
瑪麗雙手從洪鈞手裡接過單子,垂下眼帘不去看洪鈞,嘴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同時轉過身就要拉開門出去。
洪鈞想起什麼,叫了聲:「等一下。」
瑪麗立刻轉過身,臉都紅了,低著頭說:「啊,忘了問您還有什麼事了。」
洪鈞簡直有些哭笑不得,他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當成了個凶神惡煞,只好儘量溫和地說:「沒事,我就是剛想起來,想請你幫我訂一下機票。」
瑪麗跺下腳,有些懊惱地自語:「哎呀,剛才還想著要問呢。」
洪鈞一下子笑起來,拿過一張便箋,寫了幾行字遞給瑪麗,說:「你就按這上面的日子訂航班吧,你幫我訂國航的。」
瑪麗又雙手接過便箋,看了眼便問:「您不坐新加坡航空公司的嗎?不是都說新航服務好嗎?」
洪鈞選國航其實是為了積攢他的國航知音卡上的里程,但他沒明說,而是換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新航的機票貴,國航的便宜不少呢。」
瑪麗露出一種又欽佩又感動的表情,仿佛坐著的洪鈞簡直是尊光輝高大的楷模似的。
洪鈞又補一句:「不過訂國航的時候你要注意一下,我不要經停廈門的,你幫我訂直飛的。」瑪麗忙點頭答應。洪鈞笑著說:「讓我想想,從新加坡能給你帶點什麼呢?那兒好像實在沒什麼東西可帶的。紀念品嘛都是那種魚尾獅,可是做得怎麼看怎麼像是個魚尾狗。估計我只能帶些巧克力什麼的糊弄一下你了。」
瑪麗一愣,顯然這的確出乎她的意料,但很快她就開心地衝著洪鈞笑了,擺著手說:「哎呀,您什麼也不用帶,真的。」
洪鈞見瑪麗放鬆下來才總算安心,他知道不是因為什麼巧克力的小恩小惠,而是瑪麗看到他並沒有成見或惡意,大可不必再提心弔膽了。瑪麗笑著又問一句還有沒有別的事,洪鈞搖頭說真的沒有了,瑪麗才轉身出去,洪鈞仿佛聽到瑪麗的腳步輕快了許多。
洪鈞腦子裡又想到航班的事,他想起了新航的空姐,嬌小的身材,可人的笑臉,腳上的涼鞋,尤其是柔軟的衣裙,緊緊地裹著身子,她們的腰怎麼都那麼細呢?但洪鈞受不了她們身上濃烈的香水味,而且好像有一種東南亞特有的氣味,但洪鈞轉念一想,如果不是這樣,像自己這樣的蒼蠅恐怕早都叮上去了。
洪鈞原本不情願去新加坡開會的想法在他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以後就一下子改變了。亞太區老闆的秘書給所有將要出席會議的人發了封郵件,郵件里提到大家住宿和開會的地方是新加坡的里茲?卡爾頓酒店。洪鈞對郵件中列出的與會人員名單、議題和日程都沒什麼興趣,這種會他已經參加過太多次,何況他這次完全就是去「湊數」的,是替傑森 「點卯」去的。但是選定的這家酒店倒讓洪鈞想去開這個會了,甚至變得有些期待。
新加坡洪鈞已經去過N次,魚尾獅雕像北面那片出名的酒店區裡的各家差不多都住遍了,像從西面的斯坦福酒店、萊佛士酒店,到東面的濱華、東方、康拉德和泛太平洋等等,惟獨沒有住過的就是這家裡茲?卡爾頓酒店。洪鈞曾經在附近經過時注意到這座板型建築的酒店,從上到下有一溜溜八角形的窗戶,他就覺得有些好奇,究竟這種形狀的窗戶是在客房裡呢還是有什麼特別的功用?
此刻,當洪鈞打開自己在里茲?卡爾頓酒店房間的大門,把行李撂到地毯上,站在房間中央剛四下打量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那扇八角形的窗戶,在衛生間裡,窗下就是浴缸。
洪鈞走進衛生間,看見馬桶旁邊還有一個像馬桶一樣的東西,只是沒有蓋子,也沒有那麼大的水箱,他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反正不是給他預備的。他想起朱利亞?羅伯茨在電影《漂亮女人》里衝到陽台上,對李察?基爾喊著她終於搞明白這個東西是幹嘛的,不禁一笑。
洪鈞走到浴缸邊把水龍頭打開,調好溫度,關上浴缸里的排水閥,從浴缸邊的檯面上拿過來兩個精緻的小瓶子,把整整兩瓶浴液都倒進浴缸,龍頭裡流出來的水攪拌著浴液,很快就令整個浴缸都充滿了晶瑩透亮的泡沫。洪鈞又從檯面上的一個瓷罐里舀出不少浴鹽,撒進浴缸里。一粒粒藍紫色的浴鹽起初都被泡沫托舉著,慢慢墜下去、溶化了,看不見了。
一切準備就緒,洪鈞沒有忘記還有一個動作要做,他走到衛生間的門口按下開關,關掉整個衛生間裡所有的燈。他一回頭,呆住了。衛生間裡暗下來,卻能看見這時的八角窗就像一個精美的畫框,窗外的美景就像一幅高清晰的畫屏鑲嵌在牆壁上。八角窗讓洪鈞想起蘇州園林里那些精緻的傑作—— 窗含岫色,他終於領略到了這種東方獨有的意境。
洪鈞脫了衣服,借著窗外投進來的光亮走到窗前,坐進浴缸半躺下來,腦袋枕在浴缸邊沿上,左手邊就是八角窗,他抬手用指尖輕叩玻璃,歪頭看向窗外。他的房間朝向北面,能看見遠處泛島高速公路上長串車燈組成的流光溢彩的光帶,左面的幾條是紅色的尾燈,右面的幾條是白色的前照燈,這裡的交通是左行的。洪鈞想,如果住在南面的房間裡,應該正好可以看見中心商務區那些鱗次櫛比的樓群和月色下的海灣,景色應該更美,他有些後悔剛才應該特意要一個南面的房間。
十年前,當他剛入行、還在打雜的時候,頭一次到上海出差,住的是一個晚上二十塊錢的招待所,還是跟一個某鄉辦機械廠的長得像李逵似的銷售員合住,因為洪鈞包不起那個房間,四十元一間的房價就超標了。整晚他一直為身上的那筆五百塊錢「巨款」提心弔膽,那是他全部的差旅費。他最初把錢放在枕頭下面,結果怎麼也睡不著,後來只好找了個小塑膠袋,把錢封進去再把塑膠袋塞在內褲里,終於安然入睡。當時他的一位朋友同樣也是個打雜的,但人家是在IBM打雜,也是到上海出差,但人家住的是錦滄文華。洪鈞當時對IBM每年有多少銷售額、在世界五百強里排名第幾都不甚了了,但一聽說這事就覺得IBM的實力絕對了不得,讓他咂舌了很長時間:打雜的都住錦滄文華,嘖嘖。不僅對他震撼不小,那個住錦滄文華的朋友在後來的一年裡動不動就說「上次在錦滄文華……」,自豪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洪鈞曾經想不通,外企讓員工住那麼貴的酒店得花多少錢啊,這外企得多有錢啊。後來洪鈞慢慢想明白了,其實這是外企非常精明之處。外企鼓勵員工甚至不相干的人都以其公司名下入住同一家酒店,靠消費總量就可以和頂級豪華酒店談下很好的公司價格,比普通檔次的賓館再貴也貴不了多少,正是這不大的代價卻可以立竿見影地提升公司形象,彰顯公司其實可能並不怎麼強大的實力,令客戶、合作夥伴乃至公眾都會肅然起敬。另外,對員工也有很實際的功效,員工出差住進當地最好的酒店會成其一段長久的美好回憶,讓他以在這家外企工作而自豪,令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他也會有意無意地把這美好體驗向他的家人、同學、朋友分享。當外企經營發生困難需要節約開支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控制差旅的數量,能不出差就不出差,能去一個人就不派兩個人,但他們不會降低差旅的規格標準,不會改住低檔的地方。
洪鈞躺在浴缸里,想起他在ICE的時候正是因為這種考慮,他規定員工出差時不論級別都可以入住當地一流酒店,他嚴加控制的是出差的次數、人數和天數,但他不在酒店的規格上省錢。這樣「奢侈」一年算下來,比大家即使都去住大車店也沒高出多少錢,酒店費用占全部經營費用的比重仍然很小。
不過,如今他到了維西爾,他出差住哪裡、其他人出差住哪裡,這些都已經不是他能說了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