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雄爭霸--冀城之戰:一幅「義士群像圖」
2024-09-26 04:08:22
作者: 王覺仁
建安十八年正月,一度被曹操擊敗的馬超又捲土重來了。
當初馬超敗逃時,涼州一個叫楊阜的軍事參謀就曾對曹操說:「馬超有韓信、英布之勇,甚得羌人、胡人之心,若大軍東歸,不嚴加戒備的話,隴西諸郡恐怕就非朝廷所有了。」
果然不出楊阜所料,曹操班師沒多久,馬超就率羌胡軍團橫掃隴西諸郡,最後只剩下一座冀城(今甘肅甘谷縣)還在堅守。
楊阜就在這座孤城之中。
此時,漢中的張魯很清楚,馬超就是他在北面的屏障——若馬超一直在關隴一帶縱橫,曹操就永遠不可能入侵漢中。所以,張魯便派遣大將楊昂,率一萬多人前去助陣,幫馬超一起圍攻冀城。
從正月到八月,涼州刺史韋康一直率眾堅守,卻遲遲等不到救兵。韋康遂命別駕閻溫設法出城,去向駐守長安的夏侯淵告急。
當時,冀城被馬楊聯軍圍得如同鐵桶一般,根本不可能從城門突圍,閻溫只好在深夜從水道潛出城外。次日凌晨,馬超部眾發現了地上的水漬,遂一路追蹤,抓獲了閻溫。馬超旋即押著閻溫來到城下,命他告訴守軍,說東邊的援兵不會來了。
不料,閻溫竟然扯起嗓子對著城頭大喊,說大軍不出三天必到,叫大夥不要放棄。
城上守軍一聽,頓時喜極而泣,高呼萬歲。
馬超大怒,本想當場砍了閻溫,可念及這座堅城久攻不下,便軟硬兼施,勸他改變主意,幫著勸降守軍。可閻溫卻道:「侍奉君主,只有一死,沒有二心,閣下不必指望從我這裡聽到任何不義之言。」
馬超沒轍,只好殺了閻溫。
然而,閻溫口中「三天必至」的援兵,終究只是一個美麗的謊言。城中守軍又苦戰了多日,依舊等不到一兵一卒。刺史韋康和當地太守等一干高官,全都喪失了信心,決定投降。楊阜頓時痛哭流涕,死命勸阻說:「我等率父兄子弟,以大義相互激勵,只求一死,別無所願,誓死為使君守住此城。可今天,你為何要放棄就要建立的功業,陷自己於不義之地呢?」
韋康等人不聽,還是開門迎降了。
馬超這個狠人,遷怒於他們頑抗了八個月,所以一進城就把韋康等人全都砍了,然後自命為征西將軍、領并州牧、督涼州軍事。
此時,夏侯淵已經奉曹操之命風馳電掣地趕來援救了。然而,冀城卻沒能堅持到最後一刻。馬超既已騰出手來,便率主力親赴二百里外迎戰夏侯淵。
雙方交戰,夏侯淵失利。
就在這個當口,涼州的氐族酋長楊千萬又率眾反叛,進據興國(今甘肅靜寧縣南),與馬超遙相呼應。
夏侯淵知道一時半會兒無法克復冀城,且擔心腹背受敵,只好撤兵回了長安。
城池陷落之後,楊阜假意投靠了馬超,心中卻時刻不忘奪回城池。碰巧,楊阜的妻子不久後病逝,楊阜便趁機向馬超告假,以安葬妻子為由出了冀城,然後找到了他的大舅子姜敘。
姜敘時任撫夷將軍,駐軍歷城(今甘肅西和縣北)。楊阜見到他後,力勸他起兵奪回冀城。姜敘的母親也是一個深明大義的老婦,對姜敘說:「韋使君遇難,你也有責任替他奪回城池,豈止是楊阜一人之責?人生在世,誰能不死,只要死於忠義,便是死得其所。你趕緊發兵吧,別考慮我,我自己會小心,不會拖累你。」
姜敘遂下定決心,旋即與部眾趙昂、尹奉等人開始謀劃,同時暗中派人潛入冀城,找到他的朋友梁寬和趙衢,說服他們充當內應。
剛剛計議停當,趙昂的兒子卻不知何故落入了馬超之手。馬超顯然不知道趙昂參與了楊阜和姜敘的起兵計劃,但可能對他有些疑心,便把他兒子扣做了人質。
眼看起兵在即,趙昂卻為此亂了方寸,只好跟妻子道出了實情,說:「我與姜敘他們謀划起兵,大事一定能成,可咱們的兒子怎麼辦?」
跟姜敘的母親一樣,趙昂之妻也是一個異常忠烈的女子。她聽完之後,只厲聲回了一句話:「為君父(代指刺史韋康)洗雪大恥,縱然砍頭也不足為意,何況一個兒子!」
連一介婦人都如此豪氣干雲,還有什麼可說的?干就完了!
建安十八年九月,楊阜與姜敘遽然發兵,進據鹵城(今甘肅天水市西北);趙昂與尹奉則發兵進據祁山(今甘肅禮縣東北),對馬超形成了左右夾擊之勢。
馬超大怒,正猶豫是要堅守城池還是主動出擊,臥底趙衢就在這時候給他獻策了,鼓吹了一堆必須主動出擊的理由。馬超被說動了,旋即率部出城。
他前腳剛走,趙衢和梁寬後腳就把城門死死關上了。然後,他們還把馬超留在城內的妻子、兒女全都砍殺了。
馬超頓時進退失據,無奈之下,只好掉頭去攻打姜敘的根據地歷城。很快,馬超便攻破城池,抓了姜敘的母親。
這位老婦人面對馬超的屠刀,卻毫無懼色,破口大罵道:「你這個背叛父母的逆子、殺害君父的惡賊,天地豈能長久容你?你不快點去死,還有什麼面目見人?」
不得不承認,薑母這話罵得沒錯。當初馬騰和一大家子都在曹操手裡,馬超卻全然不顧,肆意起兵,等於是間接害死了父親和一家老小。就此而言,馬超的確是「逆子」,被人如此詬罵一點都不冤。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馬超自己的妻子、兒女都在這個時候死於非命,也未嘗不是一種報應。
當然,罵完這番話,薑母就被馬超砍倒在血泊之中了。緊接著,馬超就又殺了趙昂的兒子。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馬超除了殺人泄憤之外,也很難扭轉進退失據、孤軍被圍的劣勢了。
隨後,楊阜、姜敘等人率部與馬超決戰。史書沒有記載這一戰的具體經過,但應該十分慘烈,因為楊阜竟然在此戰中「身被五創」,就是身負五處重傷。
此戰,馬超大敗,只好向南逃竄,投奔張魯。
楊阜雖身負重傷,但僥倖未死。戰後,曹操論功行賞,把楊阜、姜敘等有功人員十一人全部封侯。楊阜本人被封為關內侯。
這場冀城爭奪戰,在戰亂連年的漢末三國其實並不起眼,充其量就是一場局部戰役而已。而且,參與此戰的人,只有馬超是比較重要的角色,其他人都是地地道道的小人物。
然而,這場戰役的特殊之處,就在於它湧現了一群視死如歸的忠義之士。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堪稱一幅悲壯而感人的「義士群像圖」。
當然,正如「春秋無義戰」一樣,漢末三國也根本沒有什麼「義戰」可言,所有人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但是,這並不是我們關注的重點。像閻溫、楊阜、姜敘、姜敘之母、趙昂之妻這些人,不論他們誓死效忠的對象是刺史韋康、魏公曹操,還是大漢天子劉協,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他們身上集體展現出的那種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忠烈精神。
這,就是中國人的脊樑。這種精神,就是支撐中華民族歷經數千年的苦難滄桑而屹立不倒的一根傲骨!
生活在今天這個和平年代的我們,有時候會難以理解,為什麼有那麼多古人把「忠義」看得比命還重要?有時候,我們甚至會嘲笑他們愚忠和迂腐。然而,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和平與繁榮並不是這個世界的常態,戰爭和苦難才是。殺身成仁、捨生取義並不是愚忠和迂腐,而是一種高貴的犧牲精神,也是我們這個族群得以在這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上生存、挺立乃至繁衍不息的一種文化密碼。
遠的不說,從鴉片戰爭以來的這一百多年,如果不是一群又一群的仁人志士秉承著這種精神,前仆後繼地踏上救亡圖存的征程,那今天的中國又會是什麼樣子?
所以,記住這種精神,我們才有資格稱自己為中國人;記住這種精神,我們這個族群才有資格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並傲然屹立於天地之間!
馬超逃到漢中後,張魯收留了他,還給了他一個「都講祭酒」的職位。
別看這個職位有些不倫不類,看上去好像是個芝麻官,其實在漢中,這已經是二把手了。而漢中的官制之所以顯得如此另類,是因為張魯這傢伙本來就與眾不同。
張魯,字公祺,沛國豐縣(今江蘇豐縣)人,據說是西漢開國功臣、留侯張良的十世孫。張魯的祖父叫張陵,早年客居巴蜀,在鵠鳴山學道,學成出山之後就開始忽悠老百姓,創立了一個民間宗教,叫「五斗米道」——凡是入道的人都要繳納五斗米,故而得名。
可能是有不少人交了米之後沒學到什麼東西,也沒得到什麼好處,所以當時的輿論對張陵並不友好,江湖上的人送了他一個蔑稱,叫「米賊」。
張陵死後,其子張衡繼續傳播五斗米道;張衡死後,張魯繼承了這個祖傳衣缽。張魯的母親可能有些道行,善於攀附權貴,結交了當時的益州牧劉焉,張魯也就隨之得到了劉焉的信任。
後來發生的事情前文說過了,劉焉把張魯派到了漢中,劉焉死後,張魯不奉劉璋號令,劉璋憤而殺了張魯的母親,兩邊就結下了死仇。
張魯割據漢中後,開始用五斗米道實行「政教合一」的統治,史稱「以鬼道教民」(《三國志·張魯傳》)。張魯自稱「師君」,新入道的教眾統稱「鬼卒」,有了一定資歷後稱為「祭酒」,可以統領部眾;資歷更深的,稱為「治頭大祭酒」,麾下部眾就更多了。
五斗米道教人「誠信不欺詐」,生了病以後也不用吃藥,到「祭酒」面前去懺悔自己的罪過就可以了,總之跟張角的「太平道」半斤八兩,忽悠老百姓的套路都差不多。
張魯施行政教合一,漢中郡就不需要一般意義上的官員了,五斗米道的各級祭酒既是心靈導師,也是行政官員,抓起思想政治工作來,那真叫一個得心應手。
另外,張魯還規定,凡是他治下的老百姓犯了罪,前面三次都可以經批評教育之後赦免,到第四次才入刑。
這麼一弄,等於漢中郡的每個老百姓都可以合理合法地犯三次罪,所以當地人都很高興,「民夷便樂之」。只是我們不知道,假如人人都最大化地利用這三次「豁免權」,先來個雞鳴狗盜,再來個欺男霸女,最後來個殺人越貨,而心靈導師們只是批評教育一下就把人放了,那麼到頭來,漢中到底是更太平了,還是更亂了呢?
如此腦洞清奇的規定,只能說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要不是張魯這種三代單傳、天賦異稟的教主,一般人還真想不出來。
張魯挺賞識馬超,給他的「都講祭酒」這個職位,比所有祭酒的級別都高,僅次於張魯本人的「師君」之位。而且,張魯還打算把女兒嫁給馬超。只是,他剛冒出這個想法,就有人提醒他說:「有那麼一種人,連爹娘都不愛,怎麼能愛別人呢?」
這當然就是指馬超了,說的仍舊是馬超不顧馬騰和一大家子肆意起兵的事情。
張魯一聽,立刻打消了招他做女婿的念頭。可見,這件事的確是馬超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污點,不管走到哪兒都只能背著。
不過,歷史總是很弔詭。被天下人如此詬病的馬超,最後收留他的主公,居然就是最喜歡標榜仁義的劉備。並且,不是馬超去投奔劉備,而是劉備主動邀請馬超加盟的。
由此可見,作為老闆,劉備其實也是很務實的。說到底,他的用人之道跟曹操並無本質區別——只要有才,能夠幫自己打天下就行了,有德無德都在其次。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
此刻的馬超並不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會是成為蜀漢名將。眼下,他一心想的只是如何殺回涼州,奪回老巢,同時為自己的妻兒報仇。
建安十九年(公元214年)春,馬超從張魯這兒借了兵馬,然後揮師西向,開始猛攻祁山。姜敘連忙派人向夏侯淵告急。
諸將都認為,應先稟報曹操,方可出兵。夏侯淵怒道:「魏公遠在鄴城,一來一回就要四千里路,等到命令下來,姜敘早完蛋了,還救什麼急?」
夏侯淵隨即親率大軍出發,命張郃率五千步騎為前鋒,火速馳援祁山。
馬超雖然勇猛,但他的嫡系部眾基本上都在之前的幾次戰役中拼光了,現在手下都是張魯的兵,戰鬥力遠遠不如馬超昔日的涼州兵團。況且,既然是借來的兵,就沒有忠心可言,自然不可能替馬超賣命。所以,當夏侯淵大軍一到,結果可想而知,馬超一戰即潰,不得不再度逃回漢中。
夏侯淵擊退馬超後,心想大軍既然出來了,索性摟草打兔子,把韓遂也一塊兒收拾了。
當時韓遂駐兵顯親(治今甘肅秦安縣西北),突聞夏侯淵來襲,自知不敵,趕緊夾起尾巴就跑。夏侯淵率部緊追,一路追到了略陽(今甘肅秦安縣東北)。此地的西北面不遠處,就是氐族酋長楊千萬據守的興國,韓遂往這邊逃,顯然就是想把曹軍引入腹背受敵之境。
在距略陽城三十里外的地方,夏侯淵命部眾稍事休整。有人建議稍後直接進攻韓遂,但也有人建議,應先北上攻擊興國,以免腹背受敵。
夏侯淵略加思忖後,同時否決了雙方的提議。他說:「韓遂部眾精銳甚多,而興國的城牆也十分堅固,所以,咱們兩邊都不打,索性北上長離川(今葫蘆河),直接去打羌人的老巢。韓遂的部眾多是羌人,必然會去救他們的家鄉。倘若韓遂准許羌人離開,那他的兵力就會削弱;如果他率部援救長離川,那我們便跟他野戰,必可將其生擒。」
隨後,夏侯淵命輜重部隊原地待命,然後親率一支輕騎北上,直趨長離川,攻擊羌人的部落營地。韓遂聞訊,果然率部來援。眾將發現韓遂兵力甚強,建議挖掘壕溝,修築營寨,先穩住陣腳再伺機決戰。
夏侯淵卻不以為然,道:「我軍轉戰千里,為的就是在機動中殲滅敵人,若縮在營壘之中,弟兄們士氣一衰,就打不了硬仗了。敵軍雖然人多,但很容易對付!」
曹軍旋即擂鼓進攻,果然大破韓遂軍。
韓遂經此大敗,從此一蹶不振。不久,其部將閻行發動兵變,攻擊韓遂,然後投降了夏侯淵。韓遂的勢力越發削弱。他彷徨無計,一度想去投奔劉備,被人勸阻。一年後,韓遂又糾集了數萬羌胡兵馬,準備反攻閻行,但未及開打就被部將麴演、蔣石殺了,終年七十餘歲。
夏侯淵擊敗韓遂後,乘勝進圍興國。氐人酋長楊千萬棄城而逃,僅帶少數親兵投奔馬超,餘眾皆降。夏侯淵越打越順手,覺得還不過癮,索性繼續北上,大舉掃蕩盤踞在高平(今寧夏固原市)一帶的匈奴屠各部落,一戰便將其徹底掃平。
夏侯淵不愧是曹軍中屈指可數的悍將。在此次戰役中,他把曹軍最擅長的長途奔襲、機動作戰和野戰能力都發揮得淋漓盡致,其個人的機敏、果決和勇猛更是讓人印象深刻。
同年十月,夏侯淵又奉曹操之命西征,平定了涼州人宋建割據的枹罕(今甘肅臨夏市)。宋建自漢末大亂後便在此割據,自立為「河首平漢王」,還修築王宮,設置百官,囂張了三十餘年,卻一戰就被夏侯淵收拾掉了。
其後,夏侯淵又派張郃渡過黃河,進入小湟中(今青海大通一帶)地區,逼降了盤踞在這一帶的諸羌部落。
經過上述幾場戰役,夏侯淵徹底蕩平了整個隴右地區,為日後曹操進攻漢中鋪平了道路。
曹操對夏侯淵的赫赫戰功大為讚賞,隨即拜他為征西將軍,還送給他八個字:「虎步關右,所向無前。」(《三國志·夏侯淵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