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狼入室:益州的變局
2024-09-26 04:08:11
作者: 王覺仁
益州,東漢十三州之一,民生富庶,疆域遼闊,其範圍大抵包括今天的四川、重慶、雲南、貴州,以及陝西南部、緬甸北部等。
首任益州牧,是劉璋的老爹劉焉。
劉焉,字君郎,江夏郡竟陵縣(今湖北天門市西北)人,出身宗室,歷任洛陽令、冀州刺史、宗正、太常卿等職。漢末天下大亂,劉焉聽人說「益州有天子氣」,便蠢蠢欲動,建議靈帝將當時各州的「刺史」改為「州牧」,理由是刺史的權力太小,不足以鎮壓各地叛亂。靈帝同意後,劉焉便自請出任益州牧,然後就跑到益州搞起了獨立王國。
劉焉這個人,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他到益州後,頭一件事就是跟朝廷脫離關係。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把手下的一個司馬派到了漢中,命他「斷絕谷閣,殺害漢使」(《三國志·劉焉傳》),也就是封鎖進入益州的道路,殺掉朝廷派來的使者。
劉焉派出的這個手下,就是張魯。
張魯替他幹了這些髒事之後,劉焉又假惺惺地給朝廷上表,說「米賊(張魯)斷道,不得復通」,把責任都推給了張魯。
隨後,劉焉在益州一邊招降納叛,培植自己的勢力,一邊殺戮立威,鎮壓當地的豪強士族,還殺了不少不聽他號令的地方官。就這樣,劉焉逐步站穩了腳跟,然後就堂而皇之地做起了土皇帝,按照天子規格製作了車輿、服飾,等等。
數年後,董卓被殺,長安大亂,劉焉就打起了關中的主意,命長子劉范、次子劉誕聯合馬騰,與李傕等人開戰,不料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兩個兒子都被李傕殺了。
劉焉有四個兒子,除了一出場就掛掉的這兩位,還有一個老三叫劉瑁,老四就是劉璋。
劉焉痛失二子,悲不自勝,趕緊把當時還在朝中擔任奉車都尉的劉璋召了回來。沒過多久,劉焉一病不起,然後就翹了辮子。他死後,三子劉瑁不知何故突發精神病,也跟著一命嗚呼了。碩果僅存的老四劉璋就這樣成了唯一繼承人,順理成章地接任了益州牧。
劉璋,字季玉,生性「懦弱少斷」,既沒有人主的威嚴,也缺乏治國理政的才幹。當時,南陽、關中等地,有很多流民逃難到了益州,其中的青壯年被收編成軍,號為「東州兵」。東州兵是外鄉客,跟本地的原住民不和,經常幹些違法亂紀、欺壓百姓的事情,劉璋也沒有辦法禁止。久而久之,便導致了「政令多闕,益州頗怨」的局面。
眼看劉璋繼位後,把益州搞得民怨沸騰,張魯打心眼裡瞧不上他,索性割據自立,不再聽益州號令。劉璋這個人本事不大,脾氣卻不小。他一怒之下,便殺了住在成都的張魯的母親和弟弟,並派將領龐羲進攻漢中,可龐羲數度進攻都以失敗告終。
從此,劉璋和張魯的死仇就算結下了。
面對當時的群雄割據之勢,劉璋也知道益州不安全,遲早會被各方諸侯盯上,加之張魯又在「臥榻之側」虎視眈眈,便越發恐懼。所以,劉璋只能想方設法去抱曹操的大腿。
早在建安十年和十二年,劉璋就曾兩次遣使去向曹操示好。到了建安十三年,劉璋得知曹操拿下了荊州,眼看戰火都燒到家門口了,趕緊又派了一個人去見曹操,表示願意替曹操徵發徭役,並提供兵員,一副搖頭擺尾的跪舔之狀。
劉璋派去的這個人,就是日後「引狼入室」、幫劉備謀取了益州的張松。
張松,時任益州別駕,蜀郡(治今四川成都市)本地人,據說身材矮小,為人放蕩不羈。所謂濃縮的就是精華,張松這傢伙雖其貌不揚,但十分精明,一肚子鬼主意。他奉劉璋之命去見曹操,卻壓根不想替劉璋辦事,而是企圖投靠曹操,並做曹操的內應,幫他謀取益州。
曹操本人雖然算不上君子,但他生平最厭惡賣主求榮的不忠之人,加上張松長得實在對不起觀眾,所以曹操打心眼裡反感他,就十分怠慢,不怎麼搭理他,臨了還故意給了張松一個窮鄉僻壤的縣令之職。
當時的慣例是,凡各地諸侯遣使去拜見曹操,曹操都會禮尚往來,以朝廷的名義給來使一個職位,雖不一定實際到任,但所給的官帽子肯定比使者原有的大,且畢竟是朝廷所賜,名義上也是一種尊崇。
可是這回卻大大不同。要知道,張松本人已經官居益州別駕,相當於今天的副省長兼省政府秘書長,可曹操卻給了他一個十八線小縣城的縣長,這不是故意噁心人嗎?
雖說張松是來跪舔的,但你不讓人家舔也就算了,說幾句客氣話打發了便可,又何必弄這麼一出來侮辱人呢?
張松感覺自己的尊嚴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了一回,自然是又羞又憤,回到益州後,就拼命說曹操的壞話,力勸劉璋跟曹操這個老賊絕交。
曹操一輩子精明過人,這回卻實實在在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
張松在益州身居要職,深受劉璋信任,而且又是成都本地人,不論在朝還是在野都是根深勢大,而憑藉曹操強大的實力,再加上有這傢伙充當內應,拿下益州簡直是十拿九穩,甚至可以說是探囊取物。
後來的劉備之所以不費多大力氣便得到益州,就是這個張松幫了大忙。
可見,曹操犯的這個錯誤,是完全不可原諒的,白白扔掉了一塊唾手可得的大肥肉,也等於白白送給了劉備一個成就霸業的機會。
東晉史家習鑿齒就為此發了一句頗為精闢的感慨:「昔齊桓一矜其功而叛者九國,曹操暫自驕伐而天下三分。皆勤之於數十年之內而棄於俯仰之頃,豈不惜乎!」(《資治通鑑·漢紀五十七》)
昔日,身為霸主的齊桓公在「葵丘會盟」時,一不留神流露出了自負自誇的樣子,許多諸侯國就背叛他了;今日,曹操偶爾表現出了傲慢無禮的態度,就導致了後來的天下三分。這都是兢兢業業幾十年積累下來的成果,卻在一低頭、一抬頭的瞬間就毀了,實在是太可惜了!
劉璋對張松言聽計從,他說跟曹操絕交,劉璋果然就不再理睬曹操了。
建安十六年,當曹操命鍾繇進兵漢中的消息傳到益州時,劉璋深感恐懼,趕緊找張松來商議對策。
當初聽你的跟曹操絕交了,那麼粗的大腿愣是沒抱上,現在可倒好,人家曹操要來打張魯了,下一個肯定輪到咱們,你說該怎麼辦?
張松告訴劉璋,不一定非要抱誰的大腿,其實找個打手來看家護院也是可以的。張松就是在這個時候,隆重推出了劉備——這可是你們老劉家的親戚,又是曹操的死敵,且善於用兵,若是請他打張魯,張魯必敗;到時候由他看守咱們益州的北大門,還用怕姓曹的老賊嗎?
劉璋一想也對,大家都是宗室之人,同氣連枝,肯定比外人靠譜,便問張松該派何人去跟劉備接洽。張松馬上推薦了一個人——此人眼下還默默無聞,日後卻成了劉備帳下最重要的謀士之一,也是蜀漢政權中深受劉備信任的股肱重臣之一。
這個人就是法正。
法正,字孝直,扶風郡郿縣(今陝西眉縣)人,出身於名士家庭。建安初年,他與同鄉好友孟達一同入蜀,曾任縣令,混了十多年,到現在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軍議校尉,因不受重用,常鬱郁不得志。張松跟法正的私交不錯,兩人就經常在一塊兒吐槽——張松罵劉璋懦弱無能,幹不成大事;法正罵劉璋有眼無珠,不會用人才。
私下裡一起罵老闆,是很容易增進員工情感的,所以張松和法正慢慢就成了鐵哥們兒。這回,張松勸劉璋請劉備入蜀,就是存心要把劉璋給賣了。這種賣老闆的事情當然不宜讓旁人插手,只能找老鐵一塊兒干,所以張松就推薦了法正。
劉璋遂命法正出使荊州。法正怕人看出他跟張松之間的貓膩,就故意推三阻四,表現得很不情願。直到劉璋再三催促,他才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跑了一趟荊州,跟劉備見了一面。
回來後,法正馬上對張松說,咱們沒看走眼,這個劉玄德果然是個雄才大略之人,請他來益州當老闆准沒錯!
於是,迎劉備入蜀的事情就這麼定了。兩人一番密謀之後,張松又去見劉璋,極力鼓吹劉備如何仁義,然後恐嚇劉璋說:「如今,咱們益州的將領如龐羲、李異等人,都是居功自傲、驕橫不法的傢伙,企圖與外面的勢力勾結。如果不能得到劉豫州的幫助,咱們勢必陷入『敵攻其外,民攻其內』的困境,那就是死路一條了!」
劉璋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當即拍板,命法正和孟達率四千人,赴荊州恭迎劉備。
此時的劉璋並不知道,他這麼做純屬引狼入室,完全是在自掘墳墓。
其實,益州也不是沒有明眼人。比如一個叫黃權的主簿,就極力勸諫劉璋,說:「劉備有驍勇之名,如今請他來益州,把他當成屬下吧,他心裡肯定不滿足;把他奉為上賓吧,則一國不容二君。如果客人有泰山之安,那主人一定有累卵之危。而今之計,不如閉境自守,以待局勢安定。」
劉璋不聽,把黃權趕出了成都,貶到了一個小地方去當縣長。
還有一個叫王累的小官,見黃權勸諫不成,索性把自己倒掛在了城門上,希望用這個出格的「行為藝術」勸阻劉璋,可劉璋都懶得理他。王累萬般無奈,就在城門口自刎了,拿自己的一條命進行死諫,可劉璋照舊無動於衷。
誰反對都沒用,一切按原計劃進行,益州的變局就此註定。
很快,法正就率領他的迎賓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了荊州。
上次來只是摸個底,這回法正就直奔主題了,對劉備說:「以將軍的才幹和賢明,足以將懦弱無能的劉璋取而代之。何況,還有身居要職、被劉璋視為心腹股肱的張松作為內應,要拿下益州,可謂易如反掌。」
對於做夢都想得到益州的劉備而言,這個機會無異於天上掉下來一塊大餡兒餅,自然是求之不得。可是,事到臨頭,劉備卻猶豫了起來。
他在猶豫什麼?
很簡單,他擔心這麼幹會破壞自己多年來苦心經營的人設。出道這麼些年,當初一窮二白的劉備憑什麼混到今天?他主要憑藉的,不就是「仁義寬厚、急公好義、鋤強扶弱、誠信待人」這些標籤所共同打造的那個完美人設嗎?現在讓他打著救人急難的名義去抄人家的老窩,簡直就是赤裸裸的自我打臉,這也太顛覆世人的三觀了吧?
倘若大事能成,那打臉就打臉了,顛覆就顛覆了,反正成功之後再來塗脂抹粉,修復人設,那都不叫事兒。可關鍵的問題是,萬一失敗了呢?那他劉備以後還怎麼在江湖上混?將來還有誰願意跟他打交道?萬一以後又被曹操打得滿世界跑,還能有誰願意收留他呢?
想到這些,劉備就不可能不犯躊躇。
就在劉備舉棋不定的當口,有個人站出來勸他了,最後終於促使他下定了決心。
這個人就是「鳳雛」龐統。
龐統,字士元,荊州襄陽人,小時候呆呆傻傻的,沒人拿他當回事兒:「少時樸鈍,未有識者」(《三國志·龐統傳》)。直到二十歲那年,龐統的才學才被人發現。有一天,龐統去見水鏡先生司馬徽,當時司馬徽正在樹上採桑,龐統就坐在樹下跟他聊天,兩人聊著聊著,竟然從白天一直聊到了晚上。司馬徽對龐統的才識大感驚異,從此逢人便說,龐統「當南州士之冠冕」,就是說有朝一日,龐統會成為南方士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得到水鏡先生如此盛讚後,龐統的名氣才漸漸大了起來。
龐統的叔父龐德公是荊襄名士,對司馬徽、諸葛亮和龐統都很看重,就是他分別給三者起了「水鏡」「臥龍」「鳳雛」的雅號。
後來,龐統進入官場,在南郡做過一段時間的功曹,就是主管KPI(關鍵績效指標)評審的,其間給人打的分數,普遍都高於當事人的實際績效。有人覺得龐統是在放水,就質問他為何這麼幹。龐統的回答是:「如今天下大亂,正義之道逐漸式微,善人少而惡人多。我想興起良善的風俗,以達到助長正道的目的,所以要宣揚好的榜樣,改善世風,如果不這樣做,善人只會越來越少。十個人當中,如果可以改善五個人,就可以將此事完成一半,進而達到教育世人的目的,使有志者可以自勉自勵,這樣難道不行嗎?」
赤壁之戰後,龐統投到了周瑜麾下,先任功曹,後任從事(相當於辦公廳主任)。周瑜去世,龐統扶棺送葬,到了東吳,結交了陸績、全琮等江東官員,其名聲也隨之在江東傳播開來。
後來,劉備接管了南郡,龐統被下放到地方,掛職耒陽(今湖南耒陽市)縣令。可能是覺得被輕視了,龐統有些不爽,就不怎麼幹活,然後就被罷免了。魯肅聽說後,就專門給劉備寫了封信,告訴他龐統「非百里之才」,就是說讓他當區區縣令太屈才了。
那龐統適合當什麼官呢?魯肅建議劉備,應該讓他擔任治中、別駕這種級別的官,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華。
治中、別駕,那可都是副省級高官啊,劉備居然把人家弄去做縣令,後來還把縣令給免了,這可不就是埋汰人才嗎?
與此同時,諸葛亮也在提醒劉備,說這位「鳳雛」當初可是跟他齊名的,實在不應該埋沒了。劉備這才終於回想起來,當年司馬徽就是同時推薦這兩位的,這幾年戎馬倥傯,居然把「鳳雛」忘得一乾二淨,確實是委屈人家了。
隨後,劉備趕緊召龐統來見。一聊之下,果不其然,是個大才啊!旋即任命龐統為治中,並與諸葛亮同為軍師中郎將。
據《三國志·江表傳》記載,有一天,劉備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問龐統:「你之前在周瑜手下,有件事你應該知情,就是當初我去江東,聽說周瑜曾給孫權上了一道密奏,勸孫權扣留我,有這回事嗎?」
龐統只答了一個字:「有。」
劉備一聽,頓時後怕不已,道:「當時我處境危急,有求於孫權,不得不前往,沒想到差點遭了周瑜的毒手!看來天下的智謀之士,果然是所見略同啊,當初孔明就勸我別去,所擔心的正是這個。現在看來,那次江東之行實在太冒險了,絕非萬全之策啊!」
龐統得到劉備的重用後,自然是盡心盡力,而他這一生對劉備做出的最大貢獻,就是這一次關於益州的謀劃。
眼看劉備猶豫不決,龐統便進言道:「荊州歷經數年戰亂,已荒涼殘破,人、財、物力消耗殆盡,而且東有孫權,北有曹操,難以得志。益州戶口百萬,土地肥沃,財富豐足,若能以其為資本,則大業可成啊!」
劉備面露難色,說出了自己的擔憂:「我與曹操勢同水火,而且處處相反。曹操嚴厲,我則寬厚;曹操殘暴,我則仁慈;曹操詭譎,我則忠信。就是要事事與他相反,大業才可成就。如今,若是因為貪圖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將來如何善後?」
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人設問題。
劉備的這番自我剖析,很清楚地表明,他的人設就是在先天性格的基礎上刻意經營的結果。尤其是處處跟曹操相反,更加說明先天的成分小,刻意為之的成分大。
所以,如今讓他為了奪取益州而顛覆人設,變成跟曹操一樣的人,這麼做到底劃不划算,最終得到的利益能否大於他這麼多年的經營和付出,劉備不能不做一番審慎的考量。
龐統當然知道他在擔心什麼,便直言不諱道:「戰亂之世,只固守一套原則,是不足以定天下的。更何況,吞食弱小,兼併愚昧,逆取順守,都是古人稱道的做法。等到大事成了,就封劉璋一個大一點的食邑,在信義上有何虧欠?今日不取益州,它終究也會落入他人之手。」
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向來都是這個世界最底層的邏輯,不論是一千多年前的三國亂世,還是21世紀的今天,本質上都一樣。人類通過文化、道德、法律,等等,讓自己從野蠻逐步走向了文明,但人性的自私和貪婪卻從未有絲毫改變,對生存資源和各種利益的爭奪,也同樣亘古如斯。
在個體層面,人們的行為或許還會受到道德和法律的約束,然而在國家層面上,對資源和利益的爭奪基本上就是被叢林法則支配的。所謂的道義或國際規則,通常只是一層薄薄的遮羞布,隨時可以被捅破。決定一個國家命運的終極因素,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實力。所以,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才會說:「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
今天,真理當然不會在大炮的射程之內,但一定是在洲際飛彈的射程之內。
所以,居於上述理由,當劉璋擁有益州廣闊的地盤和豐富的資源,而實力卻又十分弱小的時候,曹操、孫權、劉備這些勢力都對他虎視眈眈,就完全是情理中的事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劉璋最終的命運,必然是被人「吃掉」,區別只是誰來下嘴而已。
如今,劉備身在荊州,離益州最近,而且又是劉璋主動邀請,另外還有張松、法正充當內應,可謂天時、地利、人和,全齊活了,此時不下嘴,更待何時?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送到嘴的肉,不吃白不吃!
一向高舉仁義大旗的劉玄德,終於下定決心,做一回不仁不義的強盜。
建安十六年十二月,劉備命諸葛亮、關羽、張飛、趙雲留守荊州,自己帶著龐統等人,親率步卒數萬,隨同法正溯江西上,朝著他夢寐以求的益州進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