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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學堂辯夫子

2024-09-25 04:01:03 作者: 芙蕖

  國子監。

  今日新來了一位夫子。

  乃是京中頗負盛名的金張氏,年歲已四十有逾,根根青絲被她梳得一絲不苟。往學堂前一站,戒尺一敲,渾然便是位極其嚴肅又板正的人物。

  

  「諸位想來都聽過我。在座不少學子亦是私塾時受我教誨的。」金張氏似乎永遠端著親和的笑,那笑,已然刻在了她的臉上,只是眸光挪到唐翹身上時,發生了些許變化,「身為女子,最要緊的,便是約束自身。約束好了自己,學才能有所成,才能知曉為何而學。」

  「不管出身如何,咱們女子,都逃不過一個『禮』字,更不該違背。」她有意無意將目光朝唐翹身上移動,「從前生長在偏野,不曾受過禮數教導,姑且可以不議,可從今往後,上我的課,再不能將那些粗俗凡禮帶上來。否則,別怪本夫子翻臉不認人!」

  許是為了襯托自己的威望,她特地點了人群裡頭身份最高的唐翹,「昭華公主,你可明白了?」

  唐翹擱了手中的筆桿子,緩緩起身來。

  「不知夫子所說,何樣需要學生明白?」

  金張氏瞬間沉了臉下去,她踱步走到唐翹跟前來,為著起到壓迫之感,她行走時,特意放慢了腳步,眼神逼視唐翹。

  「昭華殿下,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唐翹拱手,「學生愚鈍,還請夫子明白告訴。」

  「好。」金張氏冷嗤出聲,「正好,便以昭華殿下為例,以聖人之言,《女則》為佐。講講咱們為女子者,究竟哪些可為,哪些不可為。」

  「前朝諸事,不必本夫子言說,諸位也定然曉得。」

  「其一,你不該悖逆君父,私自出宮前往湖州。壞了宮中秩序。」

  「其二,你身為女子,不該拋頭露面,更不該女扮男裝,充作男兒,壞了尊卑!令皇室女子因你而蒙羞!」

  「其三,你為公主,為大邕女子之表率,合該勤儉節約,飲食素齋。莫說肆意揮霍,便是穿金帶銀也不該有。可你卻無視禮法,散漫自由。若引天下女子群起而效仿,個個慕虛榮而輕貧賤,較紅妝而輕才學,日後出了閣便會行止輕浮,令家族亂象。又何曾對得起皇家列祖列宗?如此行徑,與從前粗俗無禮之人又有何區別?」

  金張氏滿目冷意,卻不是痛心疾首,而是嫌惡。

  「殿下既已受君父恩惠,認作皇后娘娘養女,便該小心謹慎,孝順父母,更要養德修身,褪去昔日粗俗,否則日後若嫁做他人婦,如此散漫無拘,豈非令皇族不安?」

  言之鑿鑿義正言辭起來,倒叫人覺得唐翹當真是個野蠻粗俗又不知禮法的女子,愧為公主。而她,則是位敢於對抗皇權,斥責皇家公主的清流人士了。

  若不是其話語中提及唐翹從前出身時下意識露出的鄙夷,倒的確能騙過許多人。

  唐翹聞言忍不住笑了。

  金張氏登時橫眉冷對,「你笑什麼?」她微微仰頭,「難道你覺得本夫子說得不對嗎?」

  唐翹身量在女子中都是高的,偏偏金張氏身高頗矮一些,如此一來,她要看這位夫子,便只能微微垂眸了。

  「夫子有一點說得很對。」她道:「學生的確不該私自出宮,前往湖州之地。」

  可其他的兩條,一字不認。

  這句話無異於是挑釁金張氏的權威了。

  她不敢置信一個出身鄉野的丫頭也敢當眾讓她難堪,一挑眉,怒色便上來了。

  「看來昭華公主,壓根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夫子說學生不該女扮男裝,充作男兒,壞了尊卑。」她眸光漸漸變了,目光幽深而冷寒,「不知在夫子眼裡,何為尊,何為卑?」

  她一字一句,嗓音清冷。

  「夫子又說,學生身為公主,不能做到飲食素單,更穿金帶銀,此舉是引得天下女子亂象之本。按照夫子所言,女子只要穿金帶銀,便是愛慕虛榮,只要稍加打扮,便會舉止輕浮。難道生為女子,便只能素麵視人?」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其中便道明了:自然以男子為尊。」她借著形勢灌輸自己的觀念,「女誡有言:為女子者,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身為女子,出嫁後一舉一動都是夫家的體面。便該謹守卑弱,絕不能冒犯夫主。若以女充男,豈非亂了倫常綱理?」

  「至於飲食與穿戴上。女子怎能耽於享樂?」金張氏很是皺眉,「男子每日要學習四書五經考取功名,更要應酬在外,勞累辛苦。作為女子,出嫁前,自然便該學習侍奉夫君、公婆和姑侄的禮儀,更要學習如何執掌中饋。光是這些,便有數不清的門道。出嫁後,便是他人之妻,若還流連於穿戴面容,豈非其心有二?」

  「須知: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若你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引得夫主生氣公婆不悅,他日被休做下堂婦,亦是自討苦吃。」

  這話一出,好些女子面露異色。

  年輕的女孩子,誰不喜歡打扮得漂亮。

  可若婚後打扮了,便是心裡裝了別的人?

  這樣的話,令人惶恐驚怕。

  女子,最怕的便是流言。

  何況眼下這樣的時代,男子盡可三妻四妾,女子莫說不專了,哪怕是不主動為夫君納妾,便也是不賢。

  唐翹冷笑,「如夫子所言,咱們女子,生來便是為嫁作他人婦而活了?」

  「自然。」金張氏言之鑿鑿,「男人們為了家族勞累不堪,做妻子的,若不能相夫教子,孝順公婆,豈非無能?」

  許多京城貴女眸光里的亮色漸漸黯淡了下去。

  這似乎是一個亘古不變的循環。

  能做官的,只有男子。

  也只有男子,能夠登堂入相,功成名就。

  而女子,只能靠盡心竭力地侍奉夫主來獲取名聲。

  可這份賢德名聲的背後背負了多少血淚,男子是看不見的。

  更可悲的是,不止男子,許多女子,亦對此視而不見。

  可這,偏偏是時代的正理。

  唐翹覺得可笑,「自古以來,都以男子當家立業。男兒盡可憑靠功名入仕,女子卻只能做附庸。可這世間,辛勞的只有男兒?」

  「考取功名是累,難道教子掌家便是閒業了?只因女子只能掌內,不能有所功名,便是無所付出?」

  「考取功名乃是造福百姓,女子不過區區掌院,如何能與男子的苦相提並論?」分明是女子,可金張氏言語裡對女子的貶低與對男子的推崇,令人驚詫。

  「那學生有一問,要請教夫子。」唐翹看著她,緩緩開口,「若一家裡,男兒不務正業,以流連花叢、賭博酗酒為樂,敗光家業無數。而妻子日夜辛勞,上孝父母下教子女,更執掌中饋,數十年如一日維持家業,贏得四鄰讚譽。可終有一日,此家敗去。敢問夫子,此家男兒辛勞還是女子辛勞?」

  聞言金張氏就輕哼一聲,「此家之妻,雖有賢名,實則名不副實!她若真賢惠,其夫便不會流連花叢,她若當真辛勞,便定能使其夫改邪歸正,入仕一展抱負。其家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說到底,還是她能力不夠,拖累了夫家!」

  唐翹似笑非笑,「誠如夫子所言,此家之敗,皆因為此女。她辛勞一生,不能改變其夫,已然是她之過。而她若半點不作為,則更要被休棄。」

  「夫子教導,學生深有感悟。」她抬眸,幽冷眸子徑直看向金張氏,「那請問夫子,夫子家君,作何官職?」

  提到自家夫君,金張氏自傲油然而生,「本夫子家君,乃是秘書省少監,掌管圖書經閣,受朝廷重用。」

  唐翹卻搖了搖頭,「如此說來,可見夫子亦並不賢。」

  此言一出,金張氏臉上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自負便寸寸潰散,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不可置信。

  「你說什麼?!」

  「學生說,夫子不賢。」

  「大膽!」金張氏一生憑藉講學賺取了太多清名,在外更有「京城第一賢婦」之名,平生最聽不得的便是旁人說她不賢之類的話。

  「夫子說了,男子不能建功立業,便是為妻子者不賢所致。崔太傅而立之年入相閣,御史大夫四十而官居正三品。此外,更有定北王十八而襲爵,立下戰功無數,其子霍轍十歲上戰場,滿身功勳,陛下封為三品正將。琅琊王氏子王束未及弱冠,便舌辯群儒,聲名揚於寰宇。諸如此類,崔老夫人、李老夫人以及定北王妃,乃是一等一的賢婦。而霍轍王束之妻,雖不知在何處,可定然賢惠。」

  「相形見絀,夫子之君不過是五品秘書少監,與此類大員比起來,實在差遠了。可知夫子並不賢德,才令金大人年逾五十,還只是一位秘書少監。」

  聞言,以戚喬喬為首滿學堂的女子都震驚了。

  殿下此言,明明到處都不對,可卻又叫人覺得甚有道理!

  聞言,謝婉柔莞爾,正準備起身說話的唐沁則坐穩了回去,唇角微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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