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後方（二）

  悠悠中藥香，讓朱家喬似乎回到了兒時的西尾村。每到了天時暑熱、她們感覺胸口脘悶吃不下東西的時候，娘就會在山裡扯來新鮮的火炭母，紮成一卷曬乾，煮成涼茶給他們一人一碗。喝了火炭母涼茶，第二天拉一泡格外臭的便便，然後如狼似虎般的胃口，就又回來了……

  低著頭，貓著腰，小戰士忙乎著，福至心靈般猛然抬頭，看到朱家喬在抹眼淚，又是驚訝，又是有些無措：「大姐，你、你怎麼哭了？」

  

  「家喬同志！我就說怎麼不見了人呢！」護士長大姐天神降臨一般出現在中藥房門口，「原來你跑這兒來做好人好事了！趕緊回去休息，你的背不想好啦？」

  她不容分說，扯著朱家喬就往病房裡走，邊走邊對黃明明說：「黃明明，她看著好胳膊好腿的，實際上背上全是傷。你記好了她的臉，千萬別再讓她跑來胡亂折騰了！」

  黃明明自然是答應著的。

  朱家喬乖巧地任由護士長半拽半攙地往病房裡走著，邊走，邊抬起空出來的另一隻胳膊擦眼淚。

  她的身後，黃明明兀自不解的聲音，在問人：「康藥劑，那個大姐，幹嘛哭啊？是不是煙燻太厲害了？這批煤怕是受潮了？」

  一個不認識的、很溫和的女性聲音說：「不是煤炭受潮了，是……是那個廣東女兵，她想家了。」

  「你說啥？廣東人經常喝中藥？」

  「你不知道就別胡說！廣東人不是經常喝中藥，但在那嶺南瘴癘多發之地，時不時的要用溫和中藥搭配，清熱下火，解表消暑，強身健體，他們管它一律叫——涼茶！」

  「喔……」

  黃明明似懂非懂的拖長調調，被朱家喬拋得很後很後了。

  ……

  接下來的半個月，護士長大姐把朱家喬列為重點看護對象，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誇張程度。後來，不知道是誰把朱家喬家裡的事跡給宣傳出去了，一下子病房裡來了十幾二十號人，都是來看望慰問的……

  朱家喬頂不住，主動跑去跟護士長大姐申請：「大姐，我要出院，我現在已經徹底好了，活老虎都能打死兩頭。我實在受不了這閒出屁的日子。放我回工兵營吧……」

  護士長古里古怪的看了她一眼，說：「我就是個護士，你來找我幹什麼？你直接去跟大夫說啊！」

  朱家喬還真的又去找到了自己的主治醫生喬大夫，叭叭一頓說。喬大夫耐心很足，聽罷了她的話，慢條斯理說：「家喬同志，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不過，現在還不能讓你出院。你的外傷好了，還要多做兩趟檢查，才好確認是不是真的痊癒。這是其一。其二，你復員的文件已經下來了，介紹信也開好了。就算你痊癒出院，也是直接回國了。」

  朱家喬眼底里的光，突然就熄滅了。

  她到底還是服從了命令，聽了喬大夫的話，又在醫院裡多呆了十天。

  出院之後，坐上了回國的軍列。

  不再是悶罐子車，而是綠皮車，滿載著回國輪換的戰士們。脫光了葉子的山嶺丘壑不斷倒退著，路過的江河湖水，已凍上了厚厚的冰。朱家喬看到工兵戰士們在捨生忘我地在江面上破冰而過，在火車道旁邊，一座走人過車的木橋正以驚人的速度，從江河兩邊，朝著中間合攏……

  她曾經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

  而她現在已經不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了。

  不，不對。

  朱家喬猛地搖了搖頭，把那些荒謬的念頭從自己腦海中甩了出去。

  怎麼會不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呢？

  她永遠都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

  「嗚——」火車長長地鳴叫了一聲，鑽進了山洞裡面，等從山洞裡再出來的時候，已是不見了河，不見了兵，也不見了橋。

  ……

  嗚——

  火車的汽笛聲，聲聲入夢來。震得房子屋頂「咔咔」直響，把老林敲門的動靜給湮沒了。老林加重了敲門的動作，砰砰直接響：「家喬！家喬！！」

  久久不見回應，老林有些慌。

  朱家喬的聲音，卻在他身後響起：「指導員，你又來了？」

  老林長長舒了口氣，眼底閃過一絲如釋重負，轉過身去，說：「家喬，我以為你……」

  他有些刻意掩飾，擔心朱家喬想不開做傻事。

  話沒說完，朱家喬卻又好像猜到了什麼，搖頭說：「得了，別說了。我早就說過了，我不戴大紅花，更不遊街，就跟個大騾子似的給人看，我才不要。」

  老林說：「什麼大騾子！你也是夠了，你是戰鬥英雄！哪兒有把戰鬥英雄比作大騾子的，你真是……再說了，我們這嶺南瘴癘之地，哪兒來的大騾子？大肥豬、大水牛就有！——還多的是！」

  他說著說著，話頭來了，指著那屋子，說：「你也真是，哪怕你祖屋被占了，被拆成了白地。這跟村集體申請個好地方做宿舍也是可以的，你偏偏要住在鐵道旁邊。這地方從前是駐防部隊的，現在空置了，連村子裡瞎溜達的旺財都不愛往這邊跑，嫌吵！」

  「那不是正好麼。這麼好的房子，還是鋼筋水泥。閒置著多可惜，正好我孤家寡人一個，給我住正合適。」朱家喬板著臉，說：「反正我覺得我沒什麼值得炫耀的。你如果是來坐坐，那我很歡迎。如果還是來說服我去參加這個那個的大會，那就算了。」

  一邊說，一邊打開宿舍的門，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屋子裡只有最簡單的生活陳設，老林在木頭沙發上坐下，透過打開的房門看了進去，朱家喬就連被衿都十分樸素。

  朱家喬給他倒了一杯溪黃草茶，嘗一口，就知道是自己曬的。

  老林說：「家喬，你的工作安排下來沒有？」

  朱家喬搖了搖頭，說：「正在等安排呢。」

  老林就說：「你是戰鬥英雄，身上又有傷，組織上會有所照顧的……你別這樣看我！我知道你要強，不喜歡受照顧，可那都是組織規定。你說你接受不接受？」

  聞言，朱家喬才垂下了眼睛，說：「我自然是服從安排的。」

  又呷了一口茶，老林才言歸正傳：「帶大紅花、開表彰大會這種事，你都拒絕了三四批人了。我認識你這麼久，自然不會自討沒趣。不過今天你還真的要跟我出門一趟，去辦個事。」

  朱家喬似聽非聽的，她耳朵不大好使了現在，就同樣地呷了一口茶，問：「去辦什麼事？」

  老林說：「去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