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下山

  連霓裳從回憶中醒過神來，又道：「當日我在芥子屋裡尋到你，你身邊便有這隻百寶囊，想是你爹娘留給你的。這上面並無禁制，如今是誰都打得開的，你拿了去，需自己設了禁制，以後便無其他人能打開了。」

  說著又拿過另一隻蓮青色百寶囊，解除了上面的封印，從中取出一個乾坤袋來。

  她把百寶囊遞給阿紫：「這是我的百寶囊。裡面是我早些年得的一些法寶丹藥，還有些散碎的錢幣。」頓了頓道：「有一些這些年變賣了，還剩一些，夠你生活一段時日，加上你爹娘給你這些，想來也夠你半生無虞了。」

  說完，連霓裳又打開乾坤袋，放了自己的靈寵魚娃娃出來。那魚娃娃許久沒見連霓裳，十分親熱，用腦袋在連霓裳身上蹭來蹭去。連霓裳容它親熱了一會，便解除了和它的盟約，放它自去了。那魚娃娃頗通人性，連霓裳趕了它好幾次，它才依依不捨的走掉了。

  在幻靈境中，靈寵是與主人結了盟約的，不能背叛主人，主人亦不能將它們轉手與人。若主人身死，它們也會跟著死去。連霓裳不忍這隻陪了自己十幾年的魚娃娃無辜送命，便解除了它的盟約，由它自去尋覓山間靈氣過活。

  接著，連霓裳又正了臉色，道：「我讓你下山，並不是讓你現在就去尋仇。這也是我要叮囑你的第三件事。」連紫一臉茫然地點點頭。

  連霓裳又道：「想那連……秋水，當年已是大羅金仙境界，如今想必更是精進。你如今方升了散仙，與他天差地別，更別提他身邊還有無數侍衛好手。」她停了片刻，方繼續道：「當年仙魔之戰，你祖父與爹娘身死，然而這乃江湖紛爭，所涉人數眾多，非你一個小小的女孩子所能承擔的。」她又遲疑道：「若你將來有一番造化，能達到與他比肩的實力，你再去尋他。若非如此，你便千萬不可去尋他。而我和你爹娘的心思一樣，也只是希望你平安一世罷了。」

  

  連霓裳其實並未想著魏紫真的能達到四轉的境界，只擔心她一下山就貿貿然的去報仇，反而失了性命，方有如此一說，只盼著能一直拖延下去。

  連霓裳指了指紫飛羽留下的百寶囊道：「你與你娘生的十分相似。如今雖已過去了十幾年，但也難保還有仙道之人記得你娘。那百寶囊里，有你娘留下的幾張面具，十分精緻。你便選一張易了容再下山去。」說著嘆了口氣：「你於易容一道一竅不通，我本想著你此生不會下山，便未曾教你，誰知天意弄人……」說著又有些慶幸：「還好你娘留下了一本極詳細的冊子，你如此聰敏，學些基礎想來是容易的。」

  連紫緊緊攥著百寶囊，含著淚點點頭。

  連霓裳微微歇了一會兒氣，又嘆道：「我與那連秋水父女恩義已斷，但他畢竟生我養我一場，對我頗為疼愛。萬一有一日，你落入險地，提我的名字，想來、想來他念及我與他父女一場，也不會傷害你。」她只道連紫功力低微，既擔心她在山上孤苦無依，又擔心她下了山遇見自己父親敵不過，十分掙扎。怎奈自己大限將至，有心無力。只盼著父親能念著一點舊情，對連紫手下留情。

  交代完三件事，連霓裳拉過泣不成聲的連紫，用了最後的力氣，緊緊把她攬入懷中。恍惚間，連霓裳覺得連紫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四歲的小女孩，又髒又餓、又驚又懼，渾身僵硬的被她攬入懷中。轉眼間，就是十一載歲月匆匆而逝。

  連霓裳低聲道：「我的阿紫，莫要背負仇恨，莫要心懷苦痛，好好地、好好地去這人世間走一走，看看山水秀麗、走走路途漫漫，要平安喜樂、有滋有味的過了這一生，方不負來人世間走了這一遭……」語聲越來越低，漸至無聲。她懷中的連紫半晌不見動靜，鼓起勇氣抬起頭一看，見連霓裳已是氣息全無了。

  連紫強忍住眼淚站起身來，輕輕的扶著連霓裳站了起來。連霓裳甫一站起來，頭便軟塌塌的朝一邊倒去，連紫忙用肩頭撐住了。

  連紫將連霓裳的重量全部壓在自己身上，輕輕扶了她到床上躺下，又打開了一旁的衣櫥。只見那衣櫥中只有寥寥幾件衣服，皆是清一色雪白清冷的細麻衣衫，和連霓裳身上的一模一樣。

  連紫緊咬住嘴唇，挑了一件尚新的衣衫給連霓裳換上了。又打開她的髮髻，細細梳理。一梳之下方發現，表面漆黑的頭髮之下儘是乾枯的蒼蒼白髮，顯然是氣血衰竭，心神皆損的緣故。連紫再也忍不住，伏在她身上嚎啕大哭。

  窗外，一雙深邃的眼睛正呆呆的望著天空。連紫的哭聲傳了出來，那眼睛也似是進了沙子一般跟著眨了眨，變得濕潤了一些。

  第二日，昔日的連紫、如今的魏紫拾了許多乾柴架好，把連霓裳搬上去，又取了《惜芳年》放在她懷中，立在一旁，掐訣燃起無燼火。碧青色火焰瞬間燃起，魏紫跪倒在地，看著那纖瘦的素白身影被灼灼火焰一點一點吞噬，回想起她前半生的如珠似寶、備受呵護，不知風霜雪雨、不知人間險惡；後半生背負著至親之人之間的仇深似海，心力交瘁，三十出頭便香消玉殞，只覺得摧心剖肝，痛不可抑。

  紅顏枯骨，火盡化灰。魏紫收拾了連霓裳的骨灰，裝入一方小小的蓮青色瓷罈子里。她蜷在角落，將臉緊緊貼在罈子上，神情眷戀。許久才起身，珍而重之的將罈子收在百寶囊里。

  打點完連霓裳的後事後，魏紫又仔細的梳理了兩個百寶囊里的物事，把裡面的東西都統一歸置到紫飛羽留下的百寶囊里，又把連霓裳的百寶囊也收了進去。

  魏紫果然在一個木盒裡找到了紫飛羽給她留下的八張面具。那些面具不知是什麼材質製成的，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薄如蟬翼、輕若無物，製作的十分逼真精美。

  木盒裡還有一些瓶瓶罐罐，裡面裝了些魏紫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想來皆是易容之物。另有一本比《易容八法》高明了不知多少倍的秘笈。其中分門別類的記錄了易容的方法、竅門、注意事項等，還有一章專門記錄了易容所需的各種物事的製作方法。

  魏紫見有一頁正是講玉容膠的製作方法，便仔細的研讀了起來。這玉容膠正是用來將面具粘在臉上的。它卻與一般的膠十分不同，用的皆是些養膚的材料。書里稱，用玉容膠把面具敷在臉上後，幾個月不取下來也無妨，非但不會傷皮膚，還會讓皮膚變得更為嬌嫩。

  魏紫先把那些瓶瓶罐罐都打開看了看，見裡面並無膠樣的東西，便決定自己做。

  她看製作玉容膠所用的材料中有幾樣正是連霓裳平日裡做雪玉膏時用到的，便去尋了來。又在百寶囊中翻了半會，找到了其他幾樣。

  魏紫取了連霓裳用的研缽來，將幾樣材料擱在一起研成粉末。又取了一個小罐子，把粉末倒進去。拿去廚房，從水缸舀了些水添進去。

  魏紫望著爐灶的捂著的火種，想起生辰那日幫連霓裳生火的事情，心裡一痛。她轉身尋了平日裡熬藥的小爐子來，也不引那火種，只用訣捏了一點微微弱弱的火苗在上面，把罐子擱在上面熬煮。

  魏紫守著火苗，心裡便暗暗思索著自己易容成什麼樣子比較不引人注目。她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於易容一道上一竅不通，若是硬要扮個男子或者老人之類的，恐怕會露出破綻。於是她決定仍是扮做一個少女。

  等玉容膠熬好晾涼，魏紫便挑了一張膚色微黑、面容普通的少女面具，用玉容膠把面具粘在臉上，又仔仔細細的把邊邊角角都撫平了。

  魏紫對著鏡子做了一個皺眉的表情，只見鏡子裡的陌生少女也皺了皺眉。她又擠出一個笑來，鏡中少女也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來。魏紫見這面具並不似話本子中寫的那種戴上之後面部僵硬什麼表情都沒有的人皮面具，便知道紫飛羽給自己留下絕非凡品。

  魏紫見自己的脖頸處皮膚白皙，與面具上的臉對比十分明顯，想起方才有一個小罐子裡裝的是些黃色粉末，便找了那小罐子出來打開，取了些黃色粉末試探的往頸部抹了些，果見膚色變深了些。她又使勁用手蹭了蹭，顏色也不曾被蹭掉。魏紫還是有些不放心，用手沾了些水去蹭，那顏色仍是不曾掉落一絲一毫。她這才放了心，又多取了些粉末，把露出衣領的皮膚都塗得和臉上顏色接近，又把一雙手一直到肘部都塗黃了。

  魏紫又將頭髮打散，編了條長辮子，頭上絲毫髮飾也不帶，只扯了根不起眼的布條綁了發梢。她方才整理百寶囊時並未找見配套的衣衫，想來各人身形不一，因此紫飛羽也未給她放入衣衫。

  魏紫忖了忖，自己那些衣衫實在太過顯眼，肯定是不能穿了，她便翻了一身連霓裳的短衫來穿。這短衫用的細麻白布是極尋常的材料，樣式也十分普通，想來也不會有人注意。

  平日裡，連霓裳為了遮掩自己瘦成一把枯骨的身形，穿的皆是略寬鬆些的衣衫。因此魏紫雖比連霓裳略高些有肉些，穿上她的衣服倒比本人穿更修身合適些。魏紫又找了一雙連霓裳的細麻布鞋來穿，倒是大小正好。她想著自己路上還是要替換的，便又多取了兩身短衫和一雙鞋子放入百寶囊。她看見衣櫃裡還有連霓裳用的白布帕子，也取了幾塊。

  魏紫又把連霓裳給她做的衣衫首飾全用一張包袱皮仔仔細細的包好了，小心翼翼的也放進百寶囊里。她拿起洛神劍，一時想起這是連秋水送給連洛的，一時又想起這是師傅送給自己的，神色複雜、踟躕不定。許久，魏紫方嘆了口氣，把洛神劍也放了進去。

  魏紫去廚房熄了灶台里的火種，給水缸里打滿了水，蓋好蓋子。又去拾了一垛柴，整整齊齊堆在灶旁，然後將碗筷等物都擺回碗櫥。她又把每個房間的桌椅都擦了一遍，接著洗了地，之後把窗戶都緊緊的關上了。

  一應事情做完，已是月上中天。魏紫尋了兩塊冷硬的剩饅頭硬塞進肚子，饅頭不上不下的梗在胃裡，梗得她十分難受。

  她便去廚房打了一瓢冷水，就著水瓢唏哩呼嚕喝下去，喝的太急，不禁嗆出了幾滴眼淚。

  魏紫坐在連霓裳的房裡發了一夜的呆。第二日，她把屋裡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打包了放入百寶囊，又把百寶囊掛在腰上，用衣服下擺掩住。然後鎖了房門，最後深深望了一眼自己生活了十一年的屋子，便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幻靈歷玉衡紀年707年八月初三這天，鳳凰山腳下的鳳凰村里，有村民看見一個面容普通、穿著白色細麻短衫的陌生少女匆匆路過。

  鳳凰村地處偏僻，極少有過什麼陌生人經過。村民們不禁十分好奇，盯著少女竊竊私語。可那少女始終低著頭，也不搭理人，只腳步匆匆的沿著村子邊緣一路走過。村民們議論了一會覺得無趣，也就散了。

  村民中，一個四十來歲形銷骨立的漢子，盯著魏紫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便轉身回家了。

  深夜，月色昏黃，一隻精衛鳥悄無聲息的飛出鳳凰村，一路向北飛去。

  三日之後，有數名黑衣人，趁夜深人靜之時潛入鳳凰村。鳳凰村數百口人，在睡夢中皆被一刀斃命。

  數百具屍體中，只少了十一年前流落到鳳凰村，並在此定居的外鄉人郭路。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