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工業革命
2024-09-19 19:04:09
作者: 陳玉福
年關越來越近了。
入冬以來,遼海基本上是在大雪紛飛中度過的。冬至過後,這雪尤其下得多,下得大。漫天飛舞的鵝毛大雪總是將遼海包裹在一片蒼茫之中。現在,已經快到春節了,雪還是不見要停的樣子。
路面上由於積雪太多,造成了交通不便,很多工廠也因為運輸問題被迫停產。儘管在天寒地凍的嚴冬,但人們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不但絲毫不減,相反的,卻空前的高漲……連大煙囪里冒出來的煙,都扶搖直上,很有氣勢……
這種時候,路上的行人一般都很少。
但是,黑一海卻踏著厚厚的積雪,在路上走著,他慢慢向家中走去。他聽著自己的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吱聲,看著道路兩旁的樹在積雪的覆蓋下,像一座座小山峰……他還看到了那些比較脆弱的樹幹,因為不堪重負,被壓得彎了腰,甚至,斷掉了……
形狀各異的雪花集結成團,一直在飄打著黑一海的面頰……他的頭頂上、黑色長大衣上已經掛了不少雪……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朵已經凍僵了,於是就想起了出門前妻子叫他戴上帽子的話題……
臨出門時,子惠還問他:「你著急什麼啊?現在還早呢。」他告訴子惠:「去見市長,就得早一點。」子惠問:「是那個路市長嗎?」
「是那個路市長。」黑一海點頭,你也認識他的,當然了,那已經是解放前的事了。那時候,我們能走到一起,還有這位市長大人的功勞呢!那時候他是軍人,是中共遼海市地下黨的領導人之一。
黑一海和子惠結婚時,路一辛沒有來,父親黑銀基還有些不高興。黑銀基想,不管怎麼說,你路一辛在我們黑家的銀基加工廠里,還做了不短時間的管家呢,而且我黑銀基也是一直的、非常的信任你。可是,我的兒子結婚,你居然連一個照面都不打,這太有點不近人情了吧?
由此,黑一海還勸過父親,畢竟現在身份不同了,人家已經是共產黨的高級官員,是人民政府的領導,再提人家當資本家的管家這碼子事已經不合時宜了。再說了,領導總是會很忙的,哪顧得上來參加一個普通老百姓的婚禮呢……
聽兒子這麼一說,黑銀基也就沒有什麼可說了。但是,後來的一件事兒又讓黑銀基不高興了。郝一湖的婚禮,路一辛不僅作為證婚人參加了,而且還在婚禮上發表了一席慷慨激昂的講話。黑一海、郝一湖都是我黑銀基的兒子,親兒子的婚禮你路一辛不來參加,而乾兒子的婚禮你路一辛不但參加了,還弄出了那麼大的陣勢……
好在郝一湖和章小鳳還沒有忘記他。婚禮一結束,新郎新娘就提著禮品來看老爺子來了。不僅如此,他們還行了跪拜禮。在郝一湖和章小鳳的心裡,黑銀基就是他們的親爹。黑銀基表面上笑呵呵地接受了,其實啊,黑一海知道,父親的心裡還是非常的不痛快。送郝一湖、章小鳳走時,老爺子不酸不甜地說了一句,「一湖啊,以後你們還是少來我家吧,免得被人看見了說閒話。」
郝一湖是個老實人,儘管已經成家了,但他的胸無城府並沒有因為年歲增長而改變,他聽不懂老爺子的話中話,只一味地憨笑,「爹,看你說的,兒子來看爹,有誰會說閒話呢……」
「你這個孩子啊,我這不是擔心影響你進步嗎?」
郝一湖還沒張口,在他旁邊的章小鳳就快人快語地插進話來,「老爺子是在諷刺你啊,郝一湖同志!做人要講知恩圖報,你為了進步,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都忘了,你不請爹參加我們的婚禮,爹在生氣呢。」
「那,那是組織安排的,我,我也是沒有辦法……」
章小鳳咯咯地一陣笑,然後對黑銀基說:「爹您放心,郝一湖同志雖然嘴笨,說不出來但他心裡把您老人家都記著呢,他也不會是那種勢利眼、忘恩負義的人,不然我章小鳳怎麼會嫁給他呢?」
黑銀基到是蠻喜歡章小鳳的,現在又是她的幾句話,把他給逗樂了,他笑著說:「我也沒有怪你們,你們這不來了麼,今天還是你們的新婚呢,趕快回去吧,不然洞房裡找不到新郎新娘,那就真出大事了。」
黑一海因為和章小鳳之間有過那麼一個誤會,那麼一段淵源,雖然大家都不說出來,但彼此心照不宣。對於日本人的子惠,章小鳳反道沒有半點嫌隙,妯娌之間反而有一種姐妹一樣的親近昵。因此,兩家人後來走得很近,隔三岔五地,郝一湖兩口子就會往這邊跑,章小鳳是個直性子,她壓根兒就沒去管過別人的蜚短流長……
黑一海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系列的事情,現在會一股腦兒的從他的腦海里冒出來……他苦笑著抖落掉肩上的一些雪花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今天一大早,黑一海到國營遼海製造廠敲開了路一辛廠長的辦公室。黑一海看到路一辛戴著眼鏡低著頭正全神貫注地看文件,便又一次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
路一辛從辦公桌後抬起了頭,黑一海發現,這位廠長有些疲憊,大概又是為廠里的事情忙了一個通宵吧。路一辛見是黑一海,就推開了正在翻看的案卷站了起來:「噢,是一海啊,來,坐下說。」
「路書記,聽說你要離開我們廠了?」黑一海在辦公桌對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路一辛去倒了兩杯水,一杯給了黑一海,自己端了一杯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是的,上級讓我主持市政府的全盤工作,我是一個軍人,只能無條件服從了。」
「路市長,你真幸運,到了市長的位置上,你就英雄有用武之地了。遼海市要發展,工業革命是必經之路。」
「你說得對,不僅是遼海市,就是全中國的發展,工業革命也是最根本的出路。」路一辛說著取下眼鏡揉了揉眉心。
「西方諸多經濟強國的崛起,包括小日本的崛起,都無一例外的走的是工業強國、技術強國的路子。」
「是啊,一海同志,你說得對,技術革命非常重要啊!可現在,7232工廠的技術革命就出了問題了啊!」路一辛說完起身去辦公桌旁,翻出一個信封拿了過來。
「7232工廠?路書記,7232工廠怎麼了?」
路一辛把一封信交給了黑一海,「你看看這個吧。」
黑一海取出信,翻開,看著看著就讀出了聲音,「……黑銀基到現在了還沒有把他家祖傳的鑄造絕技教給我們,我們認為,這是資本家配合國民黨反攻大陸的具體表現。由此可見,他就是一個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反革命分子?」
看著黑一海驚怒的樣子,路一辛又揉了揉眉心,「就是這個原因啊,讓我這兩天寢食難安。」
「儘管擁有黑銀基所掌握的獨特鑄造技術,我們7232工廠生產出來的不同型號的炮彈,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我們不能因為他的貢獻就忘記他是資本家的歷史。資本家的實質就是剝削工人、壓迫人民。他這樣做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反革命……」黑一海讀不下去了……
路一辛接著說,「所以,我也是非常的困惑。」
「這樣就要把一個人定為反革命?這也太牽強了點吧?」黑一海再次憤怒地抬起頭,對路一辛說:「那路書記你自己的意思呢?你也認為我爹他是反革命分子嗎?難道連你也不了解他……」
「黑一海同志,你先不要激動。」路一辛端起黑一海面前的茶,「來,先喝口水,冷靜一下,我這不是找你來商量呢嗎?」
「我爹他也就是固執了一些,思想有那麼一點保守、僵化。我也不知道他還沒有把他的祖傳絕技教給徒弟們,但也不能僅憑這一點就定他為反革命吧?反革命是什麼性質,你又不是不知道。」黑一海端起茶杯,但他沒有喝。緊接著,他又放下了……他繼續激動地說道,「老人家都會有些思想轉不過彎的地方,這一點我們也要站在他們的立場來理解,畢竟,所謂祖傳絕技是祖祖輩輩繼承下來的,況且我爹受那種家族觀念的影響頗深。不錯,我們是要從階級壓迫中解放出來,我們要救中國,要振興中華民族,要國民自強,要發展經濟,但也不能就這樣一下子把祖宗都忘記了吧?」
「黑一海同志,你言過了。你,要注意一下你的措辭。」路一辛連忙制止黑一海,並起身去把辦公室的門關上。
黑一海抿住唇,低頭盯著那封舉報信。
「我今天叫你來,只是想要你去做你父親的工作,讓他趕快把手藝傳給徒弟。」
「……我知道。」黑一海沉沉地回答。
「我首先告訴你,不管反革命這個定義是否正確,他這樣做的後果都非常嚴重,大家都在加快步伐大幹快上,以實際行動趕超帝國主義。可是,你父親做了些什麼呢?封鎖技術,固步自封,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啊?」
黑一海重新抬起頭來,把舉報信還給路一辛,「路書記,我爹的工作我會去做的,你就放心吧。」
「因為是祖傳絕技,他不願意拿出來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打算把你調到7232工廠去……」
「路書記,你放心,我一定負責做通我爹的工作。至於我的工作,還是請路書記讓我繼續留在遼海製造廠,因為,我研究的幾項成果馬上就要見成效了。」
「也好。一海啊,我知道你的事業在遼海製造廠,你研究的管理成果又確實為遼海製造廠的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是,這不是沒有辦法了嗎?我相信你,你一定會做通你父親的工作的。」
「謝謝路書記,我今晚上就去說服我爹,明天就讓他給徒弟們傳授技術。」
「這算是軍令狀嗎?」
「你要說是,那就是。」
「好,我等著你的好消息!」路一辛拍了一下黑一海的肩膀,「一海同志啊,你這算是幫我解決了一樁大難題啊。」
黑一海笑了笑,不置可否。因為他知道路一辛的難題在哪裡,論公他必須得處理黑銀基的事,但論私他又不能對自己的東家做得太過。畢竟,人都是感情動物嘛,哪怕你是一個共產黨員,也不是得講人之常情嗎:「那好,路書記,我就不打攪你了。我還得回廠里去,有很多事等著呢。」
「老東家也上年紀了,該到了休息的年齡了,可能有點糊塗了。你去好好的勸勸他,等他把鑄造絕技傳給徒弟們後,我就讓他光榮退休。到時候,我親自去給他發軍功章!」路一辛回到辦公桌後面,若有所思地對黑一海說。
黑一海點點頭,「我知道了,路書記,您的話,我一定帶給我父親。」
路一辛希望這件事情能夠儘快的、圓滿的解決。只有這樣,他才能在別人那裡替黑銀基說好話,化解那封舉報信帶來的嚴重後果。
黑一海是了解路一辛的良苦用心的,所以他才領下了軍令狀。對於自己的父親,他心裡多少還是有一點底的。但是,他還沒想好怎麼去勸說自己那位越老越頑固的父親,讓他把自己的祖傳絕技貢獻出來,為社會主義建設做出他的貢獻……
想到這裡,黑一海煩惱地踢了一腳路邊的雪堆,卻不料大片雪花飛撒出去後,露出了一叢綠油油的牛舌草來。黑一海十分驚訝,蹲下身去看,他在為這樣頑強的生命力讚嘆不已的同時,似乎看到了某種希望:「牛舌草啊牛舌草,你真頑強,如果人類也有你這麼頑強的生命力與意志,那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什麼是不能戰勝的了。可惜,我們人類總是最脆弱,最容易受傷害……而這種傷害又恰恰是自己給自己帶來的……」
除了父親這件事情外,在他心裡堵得慌的,還有駱子的事。
在去路一辛那裡之前,他在廠區里意外的碰見了已經被放出來的駱子。只見他瘋瘋癲癲地在廠區里遊蕩,蓬頭垢面,衣冠不整……
當年儒雅、文秀的模樣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痴呆的神情和驚恐不安的視線,他不時地蹲在路邊撿些垃圾往懷裡揣……要是撿到菸頭,就叼在嘴邊,搖頭晃腦地念他的順口溜:
說你有能耐,沒有能耐也行,
說你沒有能耐你就沒有能耐,你有能耐也不行。
不服我孫大胖子不行!
首先是你自己要行,
再是要有人說你行,
說你行的人還要行!
問題是,他孫大胖子就是不行!
他吃行,喝行,
他腦袋削尖了往上爬行,
再就是,他兩面三刀、撥弄是非行!
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行!
……
在一邊經過的工人看到他,都露出同情和憐憫的神色。
「多好的人吶,怎麼說瘋就瘋啦?」
「怎麼瘋了?你不知道啊?不就是孫大峰給整瘋了嗎?」
「這孫大峰忒不是個東西了,生生的就把人給整瘋了。」
「哎,說起來也怪他自己。」
「為什麼啊?」
「怪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啊!這叫禍從口出。」
「哎,你說什麼呢?難道人家說的不對嗎?聽聽,『他吃行,喝行,他腦袋削尖了往上爬行,再就是,他兩面三刀、撥弄是非行!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行!』這話說得多好啊!」
黑一海只是遠遠看著,並沒有走過去。駱子從路邊撿到了一根枝條,便一邊抽著路面,一邊念念有詞地,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走遠了。黑一海這才收回目光,收拾起被駱子打亂的心情,朝著路一辛的辦公室走去……
駱子剛被隔離審查的時候,黑一海正好被廠里派去鞍鋼參加一個學習班,等他回來知道這件事去找駱子時,他已經完全不認得黑一海了。
後來,黑一海得知,駱子在審查時就已經瘋掉了,結果什麼都沒有審查出來,只得把他放了出來。就算真有什麼反革命性質的問題,對一個連個人行為都沒有了的瘋子,還能做什麼?但是扣在駱子頭上的那頂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並沒有因此摘掉,他依然是被專政的對象,沒有人敢接近他,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
黑一海問過章小鳳關於駱子的事,但這個平素嘻嘻哈哈說話像打機關槍一樣的女子,除了滿臉的憤怒,氣的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也認為駱子是反革命分子嗎?」黑一海故意問她。
「駱子哥才不是呢!你……你不要胡說!他是被冤枉的!」章小鳳衝著黑一海大喊時,淚水已經從她的眼中衝出,止不住地往下流。看她這樣子,黑一海也有些難受,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的這位兄弟媳婦。
「大哥,你就不要管他了。」章小鳳哭了一會兒,突然一把擦掉眼淚,對黑一海說,「被牽連進去不好,畢竟子惠嫂子的身份特殊。你也有你自己要做的大事……這樣吧,駱子哥的事就交給我吧。」
黑一海看著她,心情特別的複雜:「小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