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用心良苦
2024-09-19 19:03:10
作者: 陳玉福
這個冬天的遼海發生了不少事情,大多都與把東北當成家的日本人有關。
先是冬至前,接連兩次,十幾架美軍轟炸機突然飛至遼海上空,投下了數十顆炸彈,日本人在遼海的工業區很快就被硝煙和烈火吞沒了。這次轟炸的結果是,遼海市一家最大的重型兵工廠被炸毀,周圍好幾家軍備廠也被波及。這次轟炸,不但遼海市的市民驚慌失措,就連關東軍司令部也惶恐不安。害的日本人也神經質了,一有風吹草動,動不動就拉響了城市警報。
顯然,前線的戰火已經綿延至了後方,就算是日本人使盡渾身解數,面對美國人、蘇聯人的反擊,他們也只能是被動挨打,無可奈何……
除了美國、蘇聯方面的威脅,中國抗日聯軍也在頻繁活動,這讓關東軍的屁股坐不穩板凳。抗聯,還有他們在城市裡的地下抗日力量,也太厲害了,時不時的就把關東軍搞得人仰馬翻。也合該小鬼子倒霉。這不,美軍空襲的飛機剛過,剛剛落成投產不久的遼海兵工廠,也突然在一個晚上,被莫名其妙的炸了個底朝天。
這一天晚上,遼海兵工廠的動靜是太大了,就像連綿不斷的大地震一樣……那異乎尋常的爆炸聲持續了將近三個鐘頭,才漸漸地安靜了下來。人們遠遠的就能看見,隨著爆炸聲,遼海兵工廠頓時成了一片火海。那火光照亮了半個遼海城……幾天後,火終於熄滅了,可嶄新的廠房已經變成一片焦黑。
這個事件的發生,除了關東軍駐遼海的正規軍外,其餘的守備隊、憲兵隊,包括警察局都被搞了個手忙腳亂,其間接管理和直接管理遼海市軍警憲特的日本住遼海特務機關長池田一郎,也是相當的狼狽不堪。他不但被本庄繁罵了個狗血淋頭,而且還險些丟了性命。一時間,遼海市的軍警憲特上竄下跳,到處搜查共產黨,弄得整個遼海市雞飛狗跳,人人自危。
雖然空襲與爆炸都沒有波及到遼海東洋製造廠,但這個事件的後果還是影響到了這裡。一天,警察局調查科科長親自帶人上門來,追查廠里廁所窗戶上貼著的那條寫著「日本鬼子滾出中國去」的標語事件。他們要黑海一郎交出潛伏在廠里的共產黨人。黑海一郎不但不賣他們的帳,而且還二話不說左右開弓就把警察局的調查科科長打了個人仰馬翻。警察撤走後,黑海一郎就迅速的追查,這樣的標語是怎麼貼到廁所窗戶上去的。
追查來追查去,章小鳳就被黑海一郎叫到了廠里的違紀職員處置室。章小鳳起先還以為自己「女扮男裝」的事又被抓包了,緊張得不得了。結果去了才知道,大管事只是讓她讀一張報紙。章小鳳沒有進過一天的學門子,怎麼可能讀得出來。最近,他雖然跟著駱子識了不少字,可那都是很簡單的一些單字。現在,讓她看報紙,她立馬傻眼了。她看到的不是字,分明是爬著的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黑螞蟻」嘛!她使勁瞪著報紙看了半天,恨不得把報紙瞪出個窟窿來。結果,她也沒能找出幾個自己認識的字來。她不得不羞慚地向黑一海低頭承認:「我……我不識字。」
黑海一郎饒有興味的看著章小鳳,從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裡看不出絲毫遮掩,「你真的不識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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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小鳳點頭,「是真的。」說完她又不無遺憾地小聲補了一句,「我倒是想認識來著,可惜人家不認識咱……」
黑海一郎聽到了章小鳳的嘀咕,想笑卻又忍住了。不過,這也總算讓他鬆了口氣,「真是這樣的話,我們就不用送你去警察局了。」
章小鳳咦了一聲,「警察局?你的意思是要是我識字,你就要送我去警察局?」
黑海一郎看著一臉茫然的章小鳳,神色肅然地點點頭,「的確如此。」
這時,駱子急急忙忙進來了,瞥了一下瞪大眼睛看著他的章小鳳,低聲給黑海一郎說:「大管事先生,日本憲兵隊的人來了。」
黑海一郎臉色一凝,「知道了。」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章小鳳,「你雖然不識字,但是,這件事給工廠帶來了極大的麻煩,為了嚴肅廠紀廠規,我要處罰你!你馬上伸出你的左手來!」
章小鳳還沒弄明白黑海一郎這句話的意思,但緊接著有幾個人就突然來到了她的身後。他們扭住了她的雙手,不知道要幹什麼。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把她嚇了一大跳,「你,你們要幹什麼?」
黑海一郎瞥見門外不遠處正向這邊走來的日本憲兵,有些焦急地沖章小鳳低吼,「快點伸出你的左手來!要不然就來不及了!」
章小鳳極不情願地伸出左手的時候,立刻就有人用布蒙上了她的眼睛。章小鳳奮力掙扎,但還是被按在了地上。黑暗裡她什麼也看不見,心裡充滿了恐慌,想要喊駱子救她……突然,她感到了一陣鑽心的疼痛。這疼痛,是從左手沿著手臂一直傳到心臟里的……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覺得左手氣血翻湧,她本能的慘叫了一聲,就失去了知覺……
章小鳳慘叫之聲剛落,日本憲兵的腳步就「咔咔咔咔」地踏了進來。
日本人看到了躺在地上半個身子血淋淋的章小鳳後,楞了一下。一個日本憲兵軍曹厲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黑海一郎用一口純正的北海道日語說:「我正在處理違反了廠紀廠規的工人。」
日軍軍曹詫異的望著黑海一郎,猜測著黑海一郎的出身。眼前這個相貌堂堂、一身正氣的黑海一郎,讓他這個傲慢的日本憲兵隊軍曹也不敢特別放肆。尤其是黑海一郎剛才那一口純正的日語,讓他知道,這個人不但是大日本帝國經濟界的優秀分子,而且其出身也一定是高貴的。因此,他不但對黑海一郎沒有了敵意,而且還恭恭敬敬的給黑海一郎鞠了一弓,「請多多關照!」
黑海一郎用不卑不亢的日語問:「你到我這裡是來督察標語事件的吧?」
日軍憲兵隊軍曹還是站得畢恭畢敬,「是的。我能不能請您說說追查的經過?」
黑海一郎繼續用日語說:「他是一個不識字的保潔員。他見廁所的窗戶開了一個洞,就把街上撿來的一張標語給貼上去了。他認為,這樣既補好了窗戶又為廠里省了錢。」
日軍軍曹看到了桌上的報紙,又一次看了看躺在血泊中的章小鳳,對黑海一郎說:「您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精英,您處理的案子我一百個信任。您放心,這個案子,我同意結案。」
黑海一郎伸出了手並用日語說:「謝謝!」
日軍憲兵隊軍曹有點受寵若驚,急忙的握住了黑海一郎的手:「不用客氣……」
駱子在外面聽到了章小鳳的慘叫聲,幾次想衝進去,都被門口的日本憲兵擋住了。但是,黑海一郎和日軍軍曹的對話他是一字不落的聽到了。他知道,黑海一郎——不,他從心裡開始叫黑海一郎黑一海了。是黑一海救了章小鳳。他知道,日軍憲兵隊是日軍在遼海的特務機構,要是查出章小鳳女扮男裝的問題來,不但章小鳳死罪難逃,而且黑一海說什麼也是脫離不了干係的。當然了,如果日軍憲兵隊這個軍曹執意要帶走章小鳳的話,黑一海也是無法阻攔的。所以,黑一海想了這個丟卒保車的辦法,用章小鳳的一根手指頭,終於使一場大禍化險為夷……
「小風……你可千萬別出什麼事啊……」駱子暗暗地在心裡為章小鳳禱告……
大約半盞茶的時間,黑一海和日本憲兵軍曹從處置室一起出來了。這個先前態度極其傲慢、不可一世的憲兵隊軍曹這會兒卻一個勁給黑一海點頭哈腰,非常恭敬的樣子。看到日本人前倨後恭的樣子,駱子心裡不由得更加佩服黑一海了……
日本憲兵在又一陣「咔咔咔咔」聲中走了,黑一海用眼神示意駱子,駱子三步並作兩步跑進了處置室。看見昏倒在血泊中的小風,撲上去焦急大喊:「小風,小風,你醒醒!你醒醒啊!」
黑一海過來拉住章小鳳的左手,急忙用膠帶扎住了她的手腕,止住了血,「駱子,你還磨蹭什麼,快送章小鳳去醫院啊!」
駱子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背起了章小鳳。黑一海往他兜里塞了一沓紙幣,「駱子,你好好看護他,等他醒過來後再送他回宿舍。記住了,我放你們兩人兩天假。」
駱子沖黑一海感激地點點頭,「謝謝大哥!」
晚上,黑一海去醫院看章小鳳,得知章小鳳的傷口已經處理過了,大概是受了驚嚇的緣故,所以她還在昏迷中。大夫告訴他說,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駱子,對不起……」黑一海看著章小鳳放在床邊那隻被包紮起來的手,心裡十分內疚。
「大哥,這又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其實是在保護小風。」
「唉,什麼也別說了……不管怎麼說,也是我傷害了他。」黑一海傷感地看著章小鳳。駱子一時間也找不出話來安慰他。
「對了,這件事我問過小風了,她確實是在稀里糊塗的情況下做出的,她又不識字,我也認為肯定是她誤貼的。這件事情雖然有不少人看到了,但沒有人聲張過。可是,為什麼警察局會知道這件事呢?」駱子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我也正想跟你說這件事呢。那天你也看到了,警察局的人一來就直接奔廁所那的標語去了,這一定是廠里有人告密了。」
駱子也回憶著當時的情景,那個警察局的調查科科長一進門就說要抓共產黨。駱子矢口否認,結果那個科長就帶駱子去看廁所里一個窗戶上貼的標語,標語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日本鬼子滾出中國去」,警察以此為證據要在廠里進行搜查。駱子說,這是日本人的工廠,你要搜查,必須得經過大管事同意,否則的話,你負不起這個責任的。調查科科長這才找到了黑海一郎。沒想到黑海一郎先發制人,左右開弓就是幾個耳光。調查科科長一氣之下就把這件事捅到了日本人那裡。之後,那個憲兵隊的軍曹就帶著憲兵隊來了……
「查出標語是章小鳳貼的,我就知道麻煩了。」黑一海看著章小鳳說。駱子心頭一動,沒有接話,等黑一海繼續說下去:「如果讓她被警察局帶走,後果就嚴重了,一用刑,她的麻煩就來了。如果憲兵隊介入了,她更是死路一條。」
駱子聽到這話,也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吃驚地看著黑一海。
「結果你也看到了,憲兵隊果然就來了。」
「是你救了小風……」
「駱子……唉,你要小心孫大峰這個人。」黑一海看著駱子,嘆了口氣。
「你是說……」
黑一海搖搖頭,「一些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你就不要問了。總之,你們要提防這個人。」
「知道了……謝謝大哥。」
「哎,那我就回去了。」
「大哥,我送你。」
「不用了,你好好看著他吧。如果他醒了,替我向他道歉。」
「大哥……」
駱子目送黑一海走遠,他的背影在清冷的夜色里,顯得既孤單又悲傷……
章小鳳終於醒過來了,她睜開眼睛說的第一句話就是:「駱子哥,我做夢了。」
駱子輕輕地問:「小風,夢到什麼了?」
章小鳳笑著說:「你在給我吹《明月幾時有》。」
「是嗎?」駱子把一個飯盒端了過來:「這說明你肚子餓了,也該吃點東西了。」
章小鳳一骨碌坐了起來:「駱子哥,你讓我吃什麼啊?」
「哎……你小心點!」
章小鳳動動胳膊說:「駱子哥,你看,我已經好了啊。」
「什麼呀?」駱子把她安頓好才說:「清湯雞肉,怎麼樣?」
「太好了!」
駱子給她餵了一口雞湯:「你不要給我逞能了!你好好的在這裡休息,我陪著你。」說著,他又給她餵了一塊雞肉。
「給我。」章小鳳用右手把駱子手中的勺子搶了過來:「駱子哥,你把飯盒放我腿上,我自己吃。」
「你行嗎?」駱子按章小鳳說的做好了一切:「哎,還真行。」
「駱子哥,你能陪我多長時間啊?」
「大管事說了,讓我陪你陪到你出院為止……小風,你怎麼啦?」
「駱子哥,你能不能不提那個小日本?」
「小風,其實他……」
章小鳳氣憤地打斷了駱子的話:「駱子哥!你要再提他,我不住這個院了!」
見章小鳳發這麼大的脾氣,駱子只好依了她:「好好好,小風,我們不提他!那麼,我們提別的,好不好?」
「好……」章小鳳這才破涕為笑:「駱子哥,你給我講……」
「講什麼?」
「講……講《明月幾時有》!」
「好的。反正我們明天不上班,今天晚上,我就給你上一課。」
「駱子哥,你講,我邊聽邊吃。」
「《明月幾時有》是一首詞。是宋代大詞人蘇東坡寫的,分兩段。第一段一開始就提出了一個問題:明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其問之痴迷、想之逸塵,確實是有一種類似的精、氣、神貫注在裡面。接下來兩句:『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把對於明月的讚美與嚮往之情更推進了一層。從明月誕生的時候起到現在已經過去許多年了,不知道在月宮裡今晚是一個什麼日子。詞人想像那一定是一個好日子,所以月才這樣圓、這樣亮。他很想去看一看,所以接著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蘇東坡自己也設想前生是月中人,因而起『乘風歸去』之想。他想乘風飛向月宮,又怕那裡的瓊樓玉宇太高了,受不住那兒的寒冷。詞人故意找出天上的美中不足,來堅定自己留在人間的決心。」
「駱子哥,我明明感覺到這是一首思念親人的詞。怎麼你說了半天,我又覺得不是了呢?」
「小風,你的感覺沒有錯。你聽我接著講:第二段由中秋的圓月聯想到人間的離別,同時感念人生的離合無常。『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轉和低都是指月亮的移動,暗示夜已深沉。月光轉過朱紅的樓閣,低低地穿過雕花的門窗,照到了房中遲遲未能入睡之人。這裡既指自己懷念弟弟的深情,又可以泛指那些中秋佳節因不能與親人團圓以至難以入眠的一切離人。『無眠』是泛指那些因為不能和親人團圓而感到憂傷,以致不能入睡的人。月圓而人不能圓,這是多麼遺憾的事啊!於是蘇東坡便無理地埋怨明月說:『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明月您總不該有什麼怨恨吧,為什麼老是在人們離別的時候才圓呢?相形之下,更加重了離人的愁苦了。這是埋怨明月故意與人為難,給人增添憂愁,無理的語氣進一步襯托出詞人思念胞弟的手足深情,卻又含蓄地表示了對於不幸的離人們的同情。接著,詞人把筆鋒一轉,說出了一番寬慰的話來為明月開脫:『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人固然有悲歡離合,月也有陰晴圓缺。她也有被烏雲遮住的時候,也有虧損殘缺的時候,她也有她的遺憾,自古以來世上就難有十全十美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暫時的離別而感到憂傷呢?詞人畢竟是曠達的,他隨即想到月亮也是無辜的。既然如此,又何必為暫時的離別而憂傷呢?詞的最後說:『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嬋娟』是美好的樣子,這裡指嫦娥,也就是代指明月。『共嬋娟』就是共明月的意思。『但願人長久』,是要突破時間的局限;『千里共嬋娟』,是要打通空間的阻隔。讓對於明月的共同的愛把彼此分離的人結合在一起。古人有『神交』的說法,要好的朋友天各一方,不能見面,卻能以精神相通。『千里共嬋娟』也可以說是一種神交了!這兩句並非一般的自慰和共勉,而是表現了作者處理時間、空間以及人生這樣一些重大問題所持的態度,充分顯示出了詞人精神境界的豐富博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