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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獨游落鳳山

2024-09-19 18:46:16 作者: 常山漸青

  南面的南山嶺、走馬嶺、仙鹿山等幾位老熟人,從山腳到山頂,那醉人的綠色逐漸由淡變濃並由輕變重,以至於最後變成了無論下多少場大雨也化不開的墨綠色。小小的山嶺都在不同的高度分布著不同的植物,讓人不禁想到若是在那些更為高大雄偉的山脈上,該會分布著多麼豐富多彩的綠色生命啊。櫻峪水庫邊上稀疏有致的片片蘆葦就像一群群十五六歲的山村少年一樣,英姿勃勃地挺立在微波蕩漾的淺水裡,平順地接受著陣陣春風輕輕的撫摸。它們時而瀟灑地低著頭漫不經心地俯視著眼前的粼粼波光,時而又微微地抬起韌性十足的俊秀頭顱,遙望著遠處花紅柳綠的山谷和丘陵。在走馬嶺和落鳳山之間狹長的谷地里,錯落有致地分布著塊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麥田,上面翠綠的麥苗已經開始拔節了。它們仿佛在用無聲的語言默默地告訴大家,再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結出沉甸甸的糧食,只要人們肯付出辛勤的勞動和汗水。所有的柳樹和楊樹都披著嫩嫩的黃綠色的裝束,散發著令人眼饞的春的氣息。杏兒、山楂、毛桃等一些性子比較急的水果已經開始掛果了,儘管許多果樹的花兒還未完全落淨,而反應比較遲鈍的棗樹才剛剛抽出一點點的嫩芽。長著白色細密絨毛的地黃花此時開得正歡,紫紅色的喇叭形花朵一個個向下低垂著,長得頗像苔菜葉子的暗綠色葉子則像盛開的蓮花瓣一樣向四周盡情地擴展著。隨處可見的七七芽都還處在風華正茂的青年期,灰綠色的長條形葉片邊上全是不太扎人的小毛刺。很多蒲公英的頂部都已經張開大名鼎鼎的白色絨球,等著被柔和的風吹到傳說中的天涯海角去,去經歷五光十色的不同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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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雪化後那片鵝黃,你像;

  新鮮初放芽的綠,你是;

  柔嫩喜悅,

  水光浮動著你夢期待中白蓮。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是暖,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在櫻花最為繁盛的季節里,反覆吟誦著林徽因的經典詩作,桂卿不禁想起了他多日不曾想起的李曉櫻。

  「我只想平平靜靜地過好自己平凡瑣碎的生活,」坐在落鳳山頂一塊凸起的乾淨石頭上,他清晰地記起了她曾經說過的那些美麗無比的話,那些充滿了奇特色彩和迷人香味的話,「一種微不足道的但卻是清新雋永、意義深刻的生活,現在的我,不埋怨誰,不嘲笑誰,更不羨慕誰。如果能在和煦的陽光下像一朵樸素的小花那樣靜靜地綻放,如果能在輕風細雨中舉著一把輕盈的雨傘悠悠地漫步,如果能在柔軟溫馨的枕邊做自己想要的紫色的夢,如果能按照自己的心愿走好自己的一段林蔭小路,那麼我真的是此生無憾了……」

  「用心甘情願的態度,過隨遇而安的生活。」就在這座青蔥的山上,就在這片蒼翠的林子裡,就在這方湛藍的天空下,就在這種溫暖的空氣里,潔白無瑕、純情柔美的她亦曾這樣說過。

  「我多麼希望,人生所有的遺憾都能隨風散去,不留下一點傷心的痕跡;所有的美好都能印在心底,不被時光掠去一分一毫;所有的夢想都能如願以償,不叫醒來的人空留惆悵。」他還能記起她當時說這話時的俊俏模樣,為此他感到十分欣慰,仿佛那段珍貴而又短暫的時光重又流淌了回來,滋潤了他腦子裡曲曲折折的溝溝壑壑。

  「我想讓更多的陽光照進自己的心底,好讓靈魂找個明媚的地方安放,」因為想起她說過的更多的話,他的眼睛不禁變得有些潮濕了,心也隨著變得更加酸痛了,「如果心中始終向著燦爛的太陽,那麼在落寞孤寂的日子裡又何懼憂傷,何來迷茫?其實面對很多人生不如意的事情,我是不怎麼害怕,也不怎麼惆悵的,我並不是旁人想像中的那樣柔弱和不堪一擊,我自有我堅強的一面。」

  伴著輕柔的風和明媚的光,他又想起他曾經給她說過,他比較喜歡八大山人朱耷,還問她喜歡不喜歡這個人。後來他們就熱烈地討論起了八大山人那些誇張奇特、超凡脫俗的畫作和他那跌宕起伏、神秘悽苦的人生。他和她說的反正都是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們還曾經非常意外地談論了一陣子豫劇《朝陽溝》,特別是關於裡面的男女主人公栓保和銀環的話題,他們似乎還就某些觀點和看法頗為激烈地爭論了一番。他當時認為銀環堅持去朝陽溝務農的做法是非常矯情的,也是很不現實的,銀環這個角色明顯屬於那種為了追求某種藝術效果而被人為拔高了的形象。而她則堅持認為,年輕人在某種特殊情況下是會做出一些在後來看來很不理智的行為的,這也沒有什麼好非議的。顯然,他最後同意了她的觀點,或者說至少是在表面上同意了她的觀點,儘管直到現在他仍然在內心深處堅持著自己那種十分可笑的觀點。他喜歡和她針鋒相對地爭論,也喜歡在落敗之後向她低頭,更喜歡慢慢回憶和她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從藝術形式和戲曲審美的角度來看,《朝陽溝》絕對屬於上乘之作,」他的耳畔恍惚之間仿佛又響起了他當時那稚嫩而又可笑的話音,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曾經的狹隘和偏執,「不過,如果從忠實於現實生活和作者的隱蔽內心的角度來說,它又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即為了藝術而藝術,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人為地修飾和篡改真實的生活,這是絕對不能原諒的事情。我一直都認為,在藝術創作上,真要高於美,更要高於善,雖然作者也可以有選擇地說和做……」

  「你要知道,藝術來源於生活但又要高於生活,」她當時笑著說話的樣子十分動人,讓他永遠都記憶猶新,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就悸動不已,深情點點,「任何舞台藝術形式都不可能把最原始最真實的生活場景原封不動地搬上舞台,纖毫畢現地呈現給觀眾。」

  「包括小說也是這個樣子,」她看起來非常理性地講到了文學作品的創作,又將話題自然而又地延伸開來,從而進入了另外一個較為具體的領域,「作者只能是對其所掌握的最基本的素材進行一番提煉加工並去偽純真,從而選取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片段來構架起整個作品才行,而不是簡單粗暴地硬要從裡邊抽象出來什麼教條的東西……」

  「即便是大家都公認的最虛假最教條的東西,」她就像一個功成名就的文學評論家那樣繼續娓娓說道,「其實說到底也是要有一定的現實生活做基礎的,而不可能是完全憑空產生的。或者說,即便是彌天的謊言,也會有某種極其真實的成分包含在裡邊的,這就像陰中有陽和陽中有陰一樣,只要你能用心去觀察和體會。你要學會從虛假中去尋找真實,從表象中去發現本質,從形式上去挖掘內涵。」

  他面帶陽光地笑了,覺得她講得真好。

  「舉個例子來說吧,」她接著講道,其談興之濃讓他感覺驚嘆不已,也不知道她吃了什麼神奇的仙藥,飄搖之間他還以為自己是坐在知名大學的教室里聽課呢,「任何時候現實生活里都不可能出現徹頭徹尾的壞人和徹頭徹尾的好人,但是很多作品裡卻常有這樣非黑即白的非常典型的藝術形象,那麼我們該怎麼理性地看待這種現象呢?」

  他只能沉默不語,因為他覺得即使知道答案也不能輕易說出口,更何況不知道答案了。標準答案在她那裡,這是毫無疑問的,他只需要認真傾聽就行了,別的不用多說多做。

  「我覺得吧,」她果然又說話了,和他想的一樣,「只能是一邊靜靜地欣賞其作品所能展現出來的粗淺的表象,一邊默默地去深思其隱藏在作品背後的豐富內涵,也就是要通過反向或者逆向思維的方式,來直接洞穿事實背後的真相,和一直被有意無意地隱藏著的真實邏輯……」

  突然,一陣伴著濃郁花香的輕風如最溫柔的波濤一般很隨意地就侵襲了過來,瞬間就將桂卿的思緒打斷了,許久他都不曾再接上剛才的茬。或許那花香並沒有他感受的多麼濃郁,而只是他一廂情願地這樣想罷了,反正也沒有誰來糾正他。

  想醉的人什麼時候都可以醉,根本不用飲酒。

  為了減少某種膚淺、庸俗和令人厭惡的孤獨到骨子裡的莫大痛苦,他希望儘快地忘掉曉櫻,就像以後的某一天真的忘記了她那樣,可是為了體驗某種令人著迷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痛苦,他又希望能夠經常地想起她,想起關於她的一切。

  他覺得自己是有罪的,在思想上也是較為骯髒和下流的,更是不能被任何正派的人所輕易原諒的,因為他是為了強化自己心中某種特殊而又隱秘的感受而想起她的,並不是自然而然、發自內心、不可遏制地想起她的。

  他明知道他和她之間的感情還不是足夠深刻,卻總是幻想著它就是深刻的,這本身就足夠可笑的了,可是他卻還是樂此不疲地這樣幻想著,便是絕對不能容忍和饒恕的事情了。

  他為自己把她當成某種精神上的寵物而感到羞愧和自責,同時又為自己身上所表現出來的一股並不強烈的反省精神而沾沾自喜。當清楚地意識到這種沾沾自喜毫無力量和節操的時候,他頓時又陷入了無休止的消沉和萎靡當中去,直到另一種更為荒唐可笑的想法再次出現在腦海中,取代先前的想法。

  從一種錯誤走向另一種錯誤,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就這樣往復不停地浪費了許多的時間,浪費了諸多的精力,辜負了身邊所有美好而又易逝的一切,也包括她在內。

  「風流靈巧、性格乖張的晴雯死了之後,寶玉都能寫出那麼長的一篇祭文《芙蓉女兒誄》,怎麼讓他一直都牽腸掛肚、念念不忘的黛玉死了之後,他反而寫不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了呢?」他毫無邏輯地幻想著,以為著,像個缺乏最基本的家庭教養的農村女花痴一樣,「難道說是他對黛玉愛得不夠深沉,想得不夠厲害嗎?這顯然是不對的,也是不可能的。正如我對曉櫻現在的真實感受一樣,我說不出心中的痛苦和難捱,理不清腦子裡的印象和看法,難道說是因為我對她的感情還不夠深嗎?亦或者是她對我的感覺全是虛妄的,不切實際的,根本就不存在的?」

  山谷無語,水庫不言。

  「這都是我的自作多情和一廂情願的嗎?」他冷笑著自問道,覺得自己真是夠可憐的,像個被親人遺棄的孤兒一樣,「我和她之間過去的一切難道都是一場朦朧的毫無意義的夢嗎?」

  「我本來需要好好地想念一下她的,」他無奈地感嘆道,並且總是感覺有另外一個更加真實和空靈的自己,此時此刻就靜靜地漂浮在空中不動聲色地看著那個虛偽和醜陋至極的自己,「可是我卻做不到,就像奶奶死的時候我一下子哭不出來一樣,真是太可恨了。」

  「我大概是屬於那種既不擅於表演也不願意表演的人,」他費力地思考著,猶如在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獨自溺水的人在徒勞地掙扎一般,「包括表演給自己看也不行,因為我既騙不了別人,更騙不了自己。如果我還有一點良心和人性的話,那麼我就應該為她的事感到悲傷,可事實上卻並非如此。真沒想到她那曾經光彩照人、霞光閃閃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會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到我連記憶的尾巴都沒抓住,留下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的東西,全然不成體統。」

  「這是很不應該的,」他繼續毫無意義地想著,好似在與飛舞的春風作對,在和沉靜的時間抗爭,「也是不符合我原先的心理預期的,更是對不住她的一片深情的,如果他對我還有一片深情的話。」

  「或許,我唯一不確定的就是這一點,即她對我這個人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想得更多了,其數量已經遠遠超越眼前所有的生物了,「逝去的已然逝去,未來的還不知在哪裡……」

  他覺得他是在漆黑一團的寒夜裡,徒勞地推著一艘陷在深深泥潭裡的大船往前行走,而整個身心都已到達了疲憊的頂點,哪怕是再多走一步都將變成一種非常絕對的不可能。她的名字對他來講曾經是最短最美的情詩,如今他卻再也讀不出其中的味道了。是他玷污了她純潔的精神,還是高峰玷污了她純潔的肌體?他理解不透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或許這其中本來就沒什麼關係可供理解。

  大後天就是穀雨了,美好的春光如此短暫,他卻在有意無意間再次辜負了眼前的一切。他站在熟悉而又陌生的落鳳山山巔之上,又把憂鬱而遲疑的眼光投向了北面那片相對較為開闊的盆地,發現更多的樓房已經撥地而起了,那些或高或矮的立方體。薄霧迷濛中那些形狀十分規整的建築物,拼命地展現著和櫻峪村截然不同的風格秉性。據說鹿墟市很快就將由湖東區搬遷到眼前這片區域來了,但是他卻對眼前的一切沒有半點興趣,就像這事似乎還很遙遠一樣。

  「就算是把這裡搞得和北京、上海或者廣州一樣繁華,」他靜靜地思索著,如同過去三唱機上一張老舊的唱片那樣笨笨地翻了個身,重又換了個還是老掉牙的曲子響了起來,「如果沒有喜歡的人生活在這裡,那麼它的發展和繁榮又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又怎麼會對這裡產生那種魂牽夢繞的難以割捨的感覺呢?」

  「人們都是因為在心裡愛著某個人,或者戀著某群人,」他進而又想道,彌足珍貴的理性之光總算再次照耀在他的身上了,「所以才進而深深地愛著這片土地,戀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的。故土難離,這個故土可以大到一個縣、一個市、一個省,也可以小到一個鄉、一個村、一個胡同。我是不會喜歡上前途一片光明的山北這裡的,就像我永遠都忘不了千年不變的山南一樣。」

  「山南就是山南,」他呢喃道,都有點魔道了,「永遠都是山南,無可替代的山南……」

  「多麼難得的一段時間啊!」當把他和她曾經走過的山路重又走了一遍之後,他重重地嘆息道,就如同一個十惡不赦的重刑犯人被格外開恩,允許出來放了一會風一樣。

  他和她曾經一起看過的每一樣風景,他都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多遍,直到確實看膩了為止。他沒想到的是,對於這些東西他竟然也有看膩的時候,是因為他太過悲傷了嗎?風沒有答案,花也沒有答案,天空和大地更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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