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忙年
2024-09-19 18:41:39
作者: 常山漸青
忙年,忙年,不忙得一塌糊塗怎麼能算是過年呢?
桂卿記得小時候最盼望的事就是過年了,因為可以跟著大人忙裡忙外地跑個不亦樂乎,而且一點也不覺得累,就像個小憨子。
俗話說妮子要花,小子要炮,老頭要個新氈帽。過年就意味著會有很多好吃的東西了,能有新衣服穿了,能買很多鞭炮、摔炮、拉炮、火柴炮玩了,還能跟著大人走走親戚了。這親戚一般也不會白走的,每次的收穫好像都不小,還能順便跟著吃頓好飯。所以他小時候還是很樂意坐在洋車子后座上跟著大人去走親戚的,全然不顧天氣寒冷會讓他凍手凍腳。當然,這手和腳凍起來還是很難受的,這大約是過年時最不愉快的事情了,但即便如此仍然擋不住小孩過年的熱情。
盼著過年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對拜年的嚮往,因為拜年的時候也是小孩子們一次大豐收的機會。近門的嬸子大娘和叔叔大爺等長輩們除了往他和弟弟的口袋裡使勁地塞糖塊、瓜子和水果之外,通常還會給一些壓歲錢。儘管除了吃頭之外每年辛苦「掙」來的錢都會如數交給大人,不過他還是感覺很開心的,因為那些壓歲錢畢竟還是暖過了他的手的,況且那些吃頭都是實實在在地被吃進了他的肚子裡。每當人家從供桌上的果品裡面掰下一根半生不熟的香蕉塞給他的時候,他心裡別提有多高興了,因為那是他最愛吃的一種水果。儘管後來他不再愛吃它了,但是那種愛吃的記憶是怎麼也抹不掉的。
那時候的拜年對於他來說也更像是一次新奇的旅遊,因為差不多村子裡每家每戶都要去拜一拜,而家家戶戶的情況又都不一樣,所以平時看不到的景況借拜年之機都可以大致地了解一下。無論家境窮富好孬,不管關係遠近生熟,他跟著大人興奮地遊走在每家每戶燈火輝煌的堂屋之間,在虔誠地磕下幾個響頭之後,那種溫暖而又神聖的感覺很是讓他留戀不舍,並在過年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還不能忘懷。
忙年,忙年,對小孩來說就是忙著吃和玩。
只要每回期末能考個好成績,在寒假裡撒開腳丫子痛痛快快地玩一番還是很愜意的。就是小夥伴當中一些考試沒考好的在扭扭捏捏象徵性地難過一兩天之後,照樣不耽誤開開心心地過大年。在年前年後的一段時間裡小孩子一些稍微過分點的要求大人通常也會同意。為了能借功邀寵並讓大人高興,也為了讓自己玩得沒有後顧之憂,他通常都會好好地念書,認真地考試,每年都會把三好學生之類的獎狀拿回家。過一個好年的強烈想法在潛伏了近一年之久後,都會隨著年的日益臨近而不可遏制地表現出來,順便帶好了他的學習,雖然他並不怎樣熱愛學習。
這年的作用真是不容小覷,它就是一頭法力強大的怪獸。
對於大人來說這個年還是要好好地籌劃一番的,一通喜滋滋的忙亂自然是免不了的。家人的衣服要添置,該送的節禮要送到,特別是像姑奶奶和姨奶奶這些老親是一定要走到的,這都是多年的老傳統了。另外,吃的喝的東西要備足,上供的東西更是不能馬虎,包括請香、請天老爺和請灶老爺等。同時,屋裡和院子裡的衛生要打掃好,豬圈、驢棚和兔窩等更要清理乾淨,全家人都要理個髮洗個澡等。當然,桂卿和弟弟兩人還要準備為自己家和附近的幾家的鄰居寫春聯,這也是他們每次過年之前都義不容辭的責任……
單就吃的東西來說需要乾的活還真不少呢,比如淘麥打面、打糊子烙煎餅、疊糖、發麵蒸饃饃、炸丸子、酥果子、炒花生、剁餡子等。這些東西都是能長時間擱置不怕壞掉的,所以大家基本上都會準備這些東西過年,家裡來個人來個客了也好招待,省得再去現買菜了。
青雲縣農村的日常飯食自然少不了煎餅,過年前也要好好地烙一大筐子煎餅才讓人心裡感覺踏實。因為臘月里烙煎餅的人家太多,所以打糊子必須得半夜裡起來去排隊才不會耽誤天明起來烙煎餅。麥子裡如果按一定比例加一些豆子、小米、地瓜干和高粱等雜糧,打出來的糊子既又不粘鏊子,讓心靈手巧的婦女們烙起來特別順手,而且烙出來的煎餅也更加香酥可口有嚼頭。
煎餅的獨特滋味,值得青雲人一生去回味。
烙過年吃的煎餅通常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是個很累人的活。每年這個時候春英都要一邊攤煎餅一邊燒鏊子,起早貪黑、煙燻火燎的很不容易。每次家裡烙煎餅,桂卿最高興的就是快到中午的時候,他娘都會攤一卷大大的菜煎餅。那是真正的菜煎餅,雖然看起來很大很厚,但實際上卻很好咬,而且一般都會放很多的青菜和雞蛋,遠不是後來大街小巷賣的那種小巧別致的菜煎餅所能比的。一卷菜煎餅一家人當時是根本吃不了的,所以還可以留著當晚飯或者送給鄰居們吃。
他最喜歡吃的是煎餅的兩頭,菜不多,又酥又薄。
通常,等母親非常隆重地烙完煎餅的時候父親就開始著手疊糖的事了。在疊糖前半個月左右父親會把適量的大麥放到一個大的白瓷碗裡並澆上適量的水,然後再蒙上一層用孝帽子拆成的白布放到火爐子跟前,讓它借著爐火的烘烤自然地發芽。看著那嫩綠嫩綠的大麥苗一天天地長高,他的心情也跟著一天天地美起來,仿佛聞到了那幽幽的麥芽糖香。疊糖前一個星期左右需要把芋頭從芋頭窖里拿出來醒上幾天,然後洗淨切成片放到大鐵鍋里煮爛,再把搗碎的大麥苗子加到芋頭漿糊中一起放到白布口袋中,隨後需要用力地把其中的糖水擠出來。最後,把這種看起來比較渾濁的糖水放到鐵鍋中熬製成糖稀,等到疊糖的時候好用。
熬糖稀的時候滿院子聞起來香氣撲鼻的,引得家裡的雞都圍著屋門口即使不下蛋也要咯咯地叫著,還歪著脖子斜著一對小眼一個勁地東看西看,任人趕也趕不走,攆也攆不離。豬圈裡的豬通常也會跟著興奮不已,兩個前蹄子趴在短牆上眼巴眼望地看著堂屋,哼哼唧唧的,口水流個不停,主人打它它也不理,罵它它也不聽。
盼望著,盼望著,真正疊糖的時候終於來了,這下桂卿終於可以大飽眼福和口福了。可是每次這個時候村里通常都會不識趣地放一場非常好看的電影,也許是大人們怕小孩子們在疊糖的時候搗亂吧,所以才故意在放電影的時候悄悄地製作傳統美食的。
在看美食製作和看電影之間他和弟弟往往還是選擇了看電影,而姐姐桂芹則更願意留在家裡幫助大人干點活。但是在看電影的時候他們哥倆心裡又無時無刻不在掛心著家裡疊糖的事,所以那些電影也就仿佛帶著無窮無盡的麥芽糖香味了。在電影快要結束的時候他哥倆都兩腳生風地立馬殺回家裡趕快去吃疊好的糖,至於電影完整的結尾只能等著第二天去問小夥伴們了,那也許要拿著一塊疊好的糖才能換回來。
當然,在疊糖的當天必須要把大米花炸好。把潔白的大米花放入熬熱的糖稀中攪拌均勻,然後再放到桌子上進行壓制,壓勻之後再均勻地切成小塊,香甜無比的讓人唇齒留香的疊糖就做好了。炸爆米花的老曹是本村的,一到放電影的時候他就會出來炸爆米花,而疊糖又必須要用最新鮮的大米花,所以每次疊糖的時候就鐵定會碰上演電影。
蒸饃饃一般都是在年二十七這天進行,因為村里自古就有「七蒸八不蒸」之說,「八」音同「扒」,如果二十八蒸饃饃的話一年的日子都會扒扒叉叉的很不順利。如果二十七這天的饃饃蒸得又大又白、又松又軟的話,那就說明這一年都會過得比較「發」,一家人都會顯得特別高興。迷信的東西就是有一種神奇的魅力,不然也就不是迷信了。
到炸丸子、酥果子的時候一般都是在年二十八二十九了,此時已經到年根了。炸丸子的那個滾燙的油鍋看著就有些怕人,桂卿一般都會躲得遠遠的,而弟弟桂明則喜歡圍著鍋台轉著玩,喜歡看著沸騰的油花起起落落。此時,母親一般都會多次告誡他們炸丸子的時候不要靠近,因為這個時候最怕人說「誑話」了。據說有一家人在過年炸丸子的時候,一個不惹人喜的鄰居快嘴說了句「怎麼還沒炸完」,結果那一鍋油竟然也沒炸多少丸子很快就用完了,讓這家人很是惱火。
至於熟花生這種美食桂卿家好像從來都沒炒過,都是親戚家炒好送給他家一些,而且多是在給他們送節禮的時候回送的。
而等到開始動刀剁餡子包包子的時候,那個萬眾景仰和期盼的年就真的快來到了。家家戶戶此起彼伏的剁餡子的聲音把年味推向了最濃的節點。剁餡子要輪換著來,一個人剁時間長了胳膊手都會累得不撐。一般情況下餡子分素餡和葷餡兩種,再早的時候一般家庭都是吃素餡的居多,因為據說吃葷餡的餃子會使家裡的牲畜不興旺,容易得病死掉。不過,現在知道和在乎這些說法的人越來越少了,大家還是愛吃什麼餡就包什麼餡的居多,很多舊習慣就是這麼一點點改變的。
桂卿記得母親曾說過一句話,誰要想多吃飯誰就得多幹活。因為他想多吃包子,尤其喜歡吃芹菜肉餡的,所以那個餡子他自然也沒少跟著剁。他比較喜歡剁餡子,這個活非常簡單,根本就不用動腦子,比較符合他的性格。
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天。
年三十晚上全村所有的人家裡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熱鬧景象,上供、包包子、喝年酒、吃年飯、看春晚、放炮仗等,大家都在神秘而安詳的年夜裡緊緊地圍坐在一起,漫無目的地說著這一年來的家長里短和人情世事,憧憬著來年風調雨順和五穀豐登,期盼著大人小孩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所有人都能有忙頭,有奔頭……
「真想再跟著大人忙一把小時候那樣的年啊,可惜時光不能倒流,爹娘也一年老似一年了……」桂卿一邊幸福地回憶著小時候過年時的各種溫馨景象,一邊心酸地想著雖然日漸年老體衰卻依然還在掙命勞力地幹活的爹娘。由爹娘身上他又想到了年邁慈祥的奶奶,於是就決定馬上再去奶奶家看看,儘管平時只要有空他就過去。
進了奶奶家那乾淨整潔的小院子,他頓時覺得心情異常的舒坦平順。在和奶奶打過招呼,簡單地問了問她的身體情況之後,他就圍著香台前面的那棵大石榴樹欣賞了起來。這棵大石榴樹還是好多年以前村里統一發放的優良品種,由於管理得當因此長得特別茂盛,每年秋天都能結很多又大又甜的石榴。因為管理這棵石榴樹的任務從來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所以他對這棵石榴樹的感情很深,每次來奶奶家都會圍著它看上半天。他每次來都覺得這棵石榴樹會長久地活下去,永遠都不會死。石榴樹怎麼會死呢?它年年都會發出新芽,長出新枝,結出新果。
「你又歇星期了?」老媽媽一邊不緊不慢地做著針線活,一邊隨口問道。她當然是極為慈祥的,因為天下的老媽媽都應該是慈祥的。
「是的,俺奶。」他回過頭來甜甜地答應道,然後又問,「你又忙什麼的?這又是給誰做的虎頭鞋?一針一線的,你也不嫌麻煩。」
「給小芹的小孩做的。」老媽媽答道,頭也不抬。
「俺姐?」他滿臉狐疑地問道,好像是聽錯了,「俺奶,她現在不是還沒有小孩嗎?你忙活得這麼早幹什麼?」
「她這沒小孩,還能老是沒有嗎?」老媽媽非常開心地笑著回道,似乎已然聽慣了這種可笑的問話,「我先提前給小孩準備著,我怕單等有了小孩再做的話,那樣就忙不過來了,幹這個活不能急躁,得有耐心煩才行,得慢慢地干。」
「俺奶,你的眼還怪好唻,到現在一點都不花。」他開心地笑道,他是指奶奶的那隻好眼說的,當然也懷念另一隻不好的眼。
「俺那個時候的人啊,」老媽媽又開始絮叨了,這是她心情好的主要標誌之一,「雖說天天吃糠咽菜的沒過過幾天好日子,不過呢,個個有年紀的人眼都好使,耳朵聾的人也不多。你看看現在的小孩子,都是看電視看的,都把眼給看毀了,有不少人年紀不大就戴著眼鏡呢。」
「就是呀,你看看咱莊上那麼多的老年人,」他順口回道,覺得頗有同感,「雖說一個個的都滿頭白髮了,也都八九老十了,可是身體都還那麼結實,不管是在外邊放牛放羊或者到上山去砍柴割草,還是在家裡看孩子做飯做針線活什麼的,一樣都不耽誤。所以說,俺奶,我看還是咱莊上的風脈好啊!」
「我覺得你活個一百歲應該也沒什麼大問題。」他又帶口道。
「哎呦,俺孫子就是會說,」老媽媽咧開乾癟的嘴唇天真地笑了,然後又嘆了口氣道,「不過呢,恁奶我可不想活那麼大年紀啊!」
「你不知道,」她隨後就解釋了一下原因,「老年人活得太長了對後邊的年輕人不好,人家都說這樣會把小輩的壽仙給占了。我可不想當個老不死的,整天惹人煩,自己還覺不著。」
「俺奶,你怎麼還信這個啊?」他嬉笑著反駁道,當然也是出於一片好心,「這都是騙人的說法,別管怎麼說還是多活幾年好啊!恁老人家要是真能長命百歲,那也是俺這些小輩人的福分啊。」
「你說得也在理,」老媽媽點點頭同意道,然後又看著手裡正在縫製的虎頭鞋,「我記得明天就要打春了,這要擱以前啊,我都得給你們縫個老公雞掛胳膊上,現在你們大了,都用不著嘍。」
「嘿嘿,俺奶縫的公雞最好看了。」他討好道。
老媽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得並不明顯。
「哎,對了,今年過年小芹還家來吧?」老媽媽又問。
「肯定得來呀,」他歡快地答道,仿佛已經看見了姐姐和姐夫充滿活力的身影,「今年是頭一年,新親是要看親的,你忘了嗎?」
「我哪能忘呀。」老媽媽笑道,其實是在說謊。
「俺姐和我姐夫不光來,而且還得挨家挨戶地送大禮呢。」他歡快地說道,好像那些大禮是他送的。
「噢,對,我忘了這茬了。」老媽媽又笑了。
「你看,你看,」他開玩笑道,「我才夸完你耳不聾眼不花的,現在你又開始犯糊塗了,你就坐家裡等著收節禮吧。」
「唉,人年紀大了,腦子就是好忘事,」老媽媽身穿素雅乾淨的藏青色的棉衣棉褲,迎著頭晌午暖洋洋的太陽光溫和地感嘆著,同時又像才想起來很大的一件事一般十分關切地問道,「還有恁弟弟,小明呢,這回他還家來吧?」
「應該會來吧——」他遲疑著回道。
他並不確定桂明今年春節是否回家,因為桂明一向都很忙的,桂明和他不一樣,他天生就是個不求上進的混日子過的人,而桂明天生就是個一心要干一番大事業的人,他們兩個跑的是兩條道,走的是兩條路,頗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雖然這是完全不應該的,但是他對於改變這種狀況卻始終都是無能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