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病房瑣事
2024-09-19 18:39:28
作者: 常山漸青
從青雲縣到北埠市坐火車也就是三個小時左右。不到9點桂卿就下了路過省城的火車,在接近十點時他就趕到了醫院,同時按照電話里的約定桂芹也在那個點往醫院裡趕。桂卿比桂芹早到了那麼一會兒,因此在姐姐來之前他已經大體了解了事情的經過和弟弟的具體傷情。到底都是地天立地的男子漢,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哥哥和弟弟一樣都沒把弟弟這次受傷住院太當回事。在互相通報完雙方近期的基本情況之後,他們哥倆甚至開玩笑般地合計起怎麼繼續把弟弟的生意搞大的事了。等桂芹來到病房看到她的兩個弟弟嘻嘻哈哈的像沒事人一樣在那裡談笑風生的時候,她真是有點哭笑不得,同時心裡又覺得非常溫暖。
本來桂芹想著一進門的時候她會神色肅穆地問一聲「弟弟你來了」,而桂卿也應該面色凝重地回一句「姐,我來看看弟弟了」,然後再關切地聊起最近雙方的情況。結果倒好,她意外地看到這兩個寶貝弟弟居然一點都沒把小弟挨打受傷和住院動手術當回事,這種情形迅速激發了她的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他們才比我小兩歲,難道我們姐弟之間就已經出現傳說中的代溝了嗎?」她一邊兀自這樣想著,一邊面帶微笑地看著她兩個可愛的弟弟並和他們打招呼說話,剛進門時心裡出現的那一點意外和吃驚之意早就煙消雲散了,「怎麼看同樣一個問題的態度竟有如此大的差異?唉,他們到底是年輕啊,什麼事都會本能地往好的方面想。也許是我平時過得有點太憂鬱了,或者遇事想得太多了,唯恐別人對我有什麼不好的看法,就怕事情辦得不周全,有什麼讓人笑話的瑕疵。其實仔細想想我確實活得比他們哥倆要累,整天考慮這個考慮那個的。」
桂卿因為並不經常見到姐姐,所以對姐姐感到格外親切,其實他並不知道即使同在北埠市工作和生活,桂明和姐姐也不是經常見面的。自從姐姐結婚後桂明自覺不自覺地就把姐姐當成了外人,當成了姐夫世林的人,而他所不能體味的是姐姐卻始終把他和桂卿當成自己的弟弟。桂明和姐夫世林的感情並不深厚,他一直感覺他和他之間有隔閡,有距離,這種天然的不親近也在無形當中拉遠了他和姐姐之間的聯繫。
「如果我有權力給姐姐挑選丈夫的話,我一定不會選中徐世林這傢伙的,儘管他表面上好像沒有任何明顯的缺點和毛病,但是我能肯定他是一個想當乏味和無趣的人,他其實根本就配不上我的姐姐。」桂明經常抑制不住地這樣想,雖然這已經明顯超越了他日常的思考範疇和水平。他似乎也明白如果姐姐知道他心裡這種想法的話,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一頓並會半真半假地說他:「你懂什麼呀,小毛孩子不要跟著瞎胡猜,婚姻生活過得好不好那都是大人的事情。另外,哎,別忘了管好你自己,好好給我找一個好兄弟媳婦那才是正經事呢。」
他這個典型的細中有粗的人之所以會這樣想,是因為最近他經常像三叔一樣吟唱一首兒歌玩:「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先管好你自己……」
「姐夫還不知道這事吧?」 桂卿開口問道,他習慣於跳出事情本身看事情,因而思路就顯得有些特別,好像與這個世界有點格格不入的意思,儘管他主觀上並不想這樣,不過這確實是他一貫的特長。
「他現在還不知道,」桂芹迅即回道,雖然腦子裡想了很多,嘴上說的卻很少,「我還沒告訴他呢,我不想隨隨便便給他添心事,再說最近他也挺忙的,天天晚上都忙到黑天半夜的,另外這事也不是很嚴重,我打算到我這裡就打住。」
「不說就對了,」桂明突然插話道,像個明白人似的,仿佛天下大事都瞭然於胸,「上次麻煩他和徐伯伯我就很不好意思了,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麻煩人家了,人情再小,也是要還的。」
「你看你,不麻煩就說不麻煩的話,」桂芹毫不客氣地譏笑道,這樣倒是顯得姐弟之間的感情更深了,「怎麼還扯出了『人家』這兩個字啊?再說了,你姐夫他也不是外人啊!你姐姐我就更不是外人了,對不對?弟弟,你好好養足精神,什麼也不要多想,明天上午還要動手術呢。雖說這不是什麼大手術,但是也要認真對待,千萬不能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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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吧,我的老姐,」桂明真傻假能地笑道,真心希望自己能成為這個病房裡的開心源泉,「別把這事當個心事,這點小傷離心口遠著呢,根本就沒事,很快就會好的。我保證不出一個星期,我照樣能活蹦亂跳地去打籃球,你信吧?」
「吹死牛吧你,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沒有個把月的時間你別想去逞能。」桂卿再次善意地譏笑道。
「哎,對了,弟弟,黃汝來看你沒有?」桂明還想還擊,沒等開口呢,就聽桂芹問道,「她知道這事了嗎?」
桂明一下子就臉紅了,當著哥哥的面被姐姐問到這個問題真有點讓他面子上掛不住,而桂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仿佛提起黃汝這個未來的兄弟媳婦對治好小弟的腳傷有著巨大的不可代替的幫助一樣。
「人在受傷的時候愛情就是最好的特效藥。」桂芹主動和小弟開起了玩笑,這在桂卿和桂明哥倆看來著實有點罕見,因為他們此時還不能深刻理解她的心思。
其實為了弟弟們的幸福,她這個做姐姐的是可以付出很高代價的,開個玩笑提醒一下不過是小菜一碟罷了,根本不足掛齒,姐弟情深這四個字並不僅僅只是四個字,其背後有著數不完的故事。
「她昨天來過一次了,並且在你們今天來之前她剛走沒多久。」桂明小聲回道,像做了世間最壞的一種賊一樣,同時又無限地幸福著,像世間最蠢的賊一樣。
有一個貼心的年輕女孩來醫院裡無微不至地照顧他,這的確不失為人生中的一樁大美事,儘管這個女孩在眾人眼裡不是多麼的漂亮,但是從滿足他小小虛榮心的角度來講她不僅是夠格的,甚至是綽綽有餘的,關於這一點,即便是從旁觀者姜寧的眼神里也能看出來。
「哈哈,是嗎?」桂芹故意吃驚地疑問道,很有點心花怒放的意思,她也希望能給這個病房帶來春天般的溫暖,「我就猜到她會過來的,她可是個有心人。」
「好好珍惜吧,我的好兄弟!」她隨即又鼓勵道,算是一種極具熱情的慫恿和煽動,「不過桂卿你可是來晚了一步,沒能看到咱未來的兄弟媳婦長什麼樣,呵呵。」
她這回是真的開心了,因為她笑得那麼燦爛,那麼優雅,那麼富有感染力,以至於把病房內所有的人都影響透了,像是一場溫熱又及時的傾盆大雨從天而降,不放過雨層下面的任何一個人。
桂明也異常尷尬地笑了,他不想在哥哥面前談到女朋友的事情,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他稍微動了一下身子,這個舉動馬上讓他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他的尾椎照例又疼了,簡直像是用納鞋底的大洋針刺的一般。看著桂明切牙扭嘴的狼狽樣子,桂芹和桂卿趕緊去扶著他並讓他老實地趴著,不要隨便亂動。桂明只好從命,他也不想在親人面前表現得太狼狽,畢竟他姐弟三人中最要面子的人。
「只要是你認可的人,那肯定是一流的,」為了減輕桂明肌體上的疼痛,桂卿非常罕見地對桂芹笑道,「我不用親眼看見就能估計個差不多。再說了,作為哥哥,儘管我們倆是雙胞胎,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太關注兄弟媳婦的比較好,是吧,俺姐唻?」
「咱們姐弟兩人當中,」他如實笑道,「恐怕我是最不適合對那個誰進行評論的人。」
「哎呦,大弟啊,想不到你的思想還挺封建的嘛,」桂芹笑得快要接不上氣了,她稍微喘息了一下後接話道,「腦子裡居然有這麼多的條條框框。行,不錯,這樣也好,當哥的就得有個當哥的樣子嘛。」
「就像我,作為一個模範大姐姐,」她用素骨凝冰的手指了指自己後又指了指桂明,順著剛才的思路繼續爽朗地笑道,「既然咱爸媽離得遠,管不了你,那我就得切實擔負起姐姐的重任來,好好地照顧你,包括你找女朋友的事,我都得責無旁貸地來操這個心,對吧?」
談到找女朋友的事情姐弟三人都笑了。
此時,病房裡的氣氛已經很是融洽和歡快了,這股熱鬧的氣氛甚至都飄出了病房並逸散到了外面的走廊里。大家正嘻嘻哈哈地說著呢,就見病房門口悄然走近一個外表十分精緻的年輕女人,桂明因為是身子向里斜躺在病床上的所以沒看見來人是誰,而桂芹和桂卿因為搞不准來人是看望桂明的還是看望同病房裡那個女孩的,所以也僅僅是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看了一眼對方而已,既不十分冷漠也不過分熱情。
來人正是薛薇,她眼見桂明的床前圍著兩個與他年齡相當的人,估計和桂明非親即友,所以她不禁猶豫了一下。她原想等他們走了之後再進來的,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必要,因此就把心一橫,大大方方地走了進來,並且面帶笑容,風采照人,好像心中無事。
「嗨,桂明,今天你感覺怎麼樣了?」她很自信地沖桂芹和桂卿點了點頭,然後非常友好地對著桂明問候道,「公司的同事都問起你了,他們還說抽空要來看看你呢。」
桂芹和桂卿姐弟倆一看這個陣勢就明白了,感情這是桂明的女同事啊,於是桂芹連忙把桂明床前唯一的一把陪護人坐的椅子讓出來,並招呼著薛薇坐下。此時桂明已然窘迫多時了,從他看見薛薇進屋來,到薛薇穩定下來有時間問候他,然後再到薛薇和桂芹互相推讓著不肯坐下,他感覺這一小會的時間比過了一個世紀都長。
「這位是我的同事,薛薇,」桂明竭力控制住內心的激動和不安,然後給雙方做了簡短的介紹,他以為只要嘴裡有話可說,就能適當地抵禦住心裡那份難纏的慌張,「我們同在公司財務部工作。」
「哦,這個是我的姐姐桂芹,這個是我哥哥桂卿。」他又道。
桂芹和薛薇一邊彼此非常欣賞和羨慕地對看著,一邊親熱和善地握了握手,還說了些極其得體的客套話。桂卿站在姐姐身後也沖薛薇笑盈盈地點了點頭,感覺心情非常好,就像五月晴朗的天空一樣。
桂芹和桂卿姐弟倆對桂明的這位美女同事非常滿意,所有的直觀感受都很好,而薛薇這邊對桂明的姐姐和哥哥的印象也特別好。桂明看到此情此景心中的不安方才去了一大半。他相信聰明的人之間一定會和諧相處的,而不會像一群糊裡糊塗的刺蝟那樣互相扎刺和傷害的。
「哎,薛薇,你沒把我住院這事告訴公司的同事吧?」在剛才突發的面熱耳紅之狀逐漸褪去之後桂明方才品味出了剛才薛薇問話當中的弦外之意,於是便對她直接嚷嚷道,倒是顯得自己性格很豪爽,而其實卻未必如此,只是他自己不太明白這個道道罷了,「我可不想驚擾了大家,我這麼一點小毛病,略微休息幾天就好了,可不能弄得盡人皆知,那樣就不好了,你說是吧?」
「你就放心吧,我不會那麼疏忽大意的,」薛薇只是非常禮貌地嫣然一笑,簡直是燦若菊花、艷若桃李,只聽她柔聲細語地回道,「我肯定會替你在領導和同事面前打圓場的,我的保密意識還是很強的,並不比你差多少啊。這次呢,我只是代表我個人來的,並不代表領導和同事們,等你需要的時候我想他們肯定會組團來看你的。」
這個時候的她忽然調皮得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孩一樣,因為她覺得桂芹既然是一個柔和體貼、善解人意、大度開朗的妙人兒,那麼她在在這樣一個高情商的人面前顯露自己的真情和本性應該是明智之舉,弄巧成拙的事她還是不要幹了。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因為桂芹很快就在心底確認了她人品的高潔和性情的嫻雅。甚至有那麼幾秒鐘桂芹居然想到了如果她是個未婚女孩就好了,那麼她和弟弟桂明絕對是珠聯璧合、天造地設的一對。
「至於黃汝嘛,她只能勝在品性和才華上了,」桂芹心中如此默念著,她頭腦中的理性之光再一次照亮了頭上的整個天空,「當然了,還有她的家勢等其他的因素,希望我的眼光不會誤了親愛的弟弟。」
薛薇一見如故地和他們姐弟三人聊了一會兒之後就隱隱流露出來要走的意思。桂芹非常聰明,她抽空給桂卿使了個眼色要他出去溜達一會,然後她自己很巧妙地找了個藉口去和同病房的那位小姑娘聊了起來,並且故意把聲音提高到有些吵人的程度,以幫助掩飾桂明和薛薇的密切交談聲。
「能有一個這樣聰明美麗的好姐姐真是桂明的幸運啊!」薛薇不得不心領神會地接受了桂芹的這個善意舉動,恍惚間她有了一種如沐春風的美好感覺,她愉快地想道,「還有他的那個雙胞胎哥哥,雖然從我進來到他出去,他一直都沒說什麼話,但是能夠看得出來他顯然也是一個有素質有涵養的人,而且生得也挺好,只是性格上好像比桂明稍微內向一點……」
「啊,多好的三姐弟啊,真令人羨慕不已。」她嘆道。
薛薇和桂明的交談聲明明桂芹是可以聽到的,但是薛薇卻一點都不擔心被聽到,因為她相信桂芹會選擇性地不聽,能聽而不聽是一種崇高的境界,正如能說而不說和能做而不做一樣。她輕鬆地看見沒用幾分鐘的功夫桂芹就已經和那個叫姜寧的女孩相談甚歡了,彼此大有相見恨晚和難捨難分的意思。能讓一個陌生人特別是陌生的同性迅速地喜歡上自己,這確實是一種難得的本事,她禁不住對桂芹更加刮目相看了。
「如果我是男的,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愛上她,」薛薇再次由衷地嘆道,並且體驗到了一種別樣輕盈的心情,「就算我是女的,我也難以抑制住喜歡她的衝動,這個人精啊。」
桂明注意到了薛薇的神情,他會心地笑了。他感謝老姐給他帶來的光環效應,這無疑極大地增加了他的光輝和榮耀,特別是在薛薇面前,他是非常在乎薛薇對他的感受的。
病房裡的人個個都滿面春風的談興正濃呢,在病房外的走廊里溜達著玩的桂卿卻發現了一個叫他疑竇叢生、迷惑不解的事情。當他剛走出病房的時候突然意外地發現一個形跡可疑的男人正從屋門口匆忙轉身而去,那個神情姿態和動作表情一看就是剛才正在門口偷聽或者偷看的意思,正人君子或胸懷坦蕩的人一定不是這個樣子。
「這個匆忙逃走的人究竟是誰呢?」他稍微愣了一會,心裡遂泛起了大面積的疑問,「他為什麼要鬼鬼祟祟地來這裡打探?難道是個吃慣醫院這碗飯的小偷?看著好像又不是……」
那個人約莫三十歲上下的年紀,一身松松垮垮、狸花狗造的休閒裝打扮,頭上還罩著個不倫不類的白色布藝的太陽帽,帽檐故意壓得很低,與周圍亮堂堂的環境極不相稱,仿佛剛從深不可測的幽冥世界過來一般。桂卿雖心存疑惑但是又不能直白地盯著那人看,遂在病房門口隨意地踱起步子來,同時繼續留意觀察那人的舉動。那人見桂卿並未特別注意他,看來是沒發現什麼有價值的問題,就假意裝作等人的樣子在護士站附近盤桓起來,一副吊兒郎當卻又滿腹狐疑的鬼樣子。
待了不長不短一會子功夫,桂卿聽得病房裡傳來薛薇起身告別的動靜,遂往病房門口走去以便和客人道別。他抬步之餘用眼又仔細瞟了一下剛才那個人,只見那傢伙在聽見這邊的動靜之後立馬就轉身往電梯口跑去,仿佛真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偷事一般,看來這傢伙的耳朵一定非常好使,和條日本純種警犬似的。桂卿猜測這個人要麼是來探聽桂明住院情況的,要麼是來跟蹤里薛薇或者桂芹的。當桂芹喜了話聲地送薛薇出來的時候,那個賊頭賊腦的傢伙已經在走廊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桂卿熱情地和薛薇道別,感謝她來看望弟弟,桂芹則把她親自送到電梯口才折回身來。姐弟倆重又回到病房一起向桂明感慨薛薇的美麗大方和聰明伶俐,桂明則又微微臉紅起來,仿佛受誇獎的人不是薛薇而是他本人,同時他又根本承受不起這種恰如其分的誇獎一樣。
桂卿本想說起剛才在走廊看的可疑情況,可是又覺得在姐姐面前說起這事有些不方便,遂暫時把此事壓在心底。在姐姐和弟弟說話的空他他又悄然踱到窗前打算往外觀察一下,看看能不能繼續看到剛才那個人。沒多久他還真又發現了那個人,那傢伙果然在跟蹤薛薇,而且跟蹤的狀態非常明顯,因為他是從高處觀察的,所以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
「如果這種人去做特工也未免太不合格了,他一點都不會掩飾自己。」他嘲笑著想,覺得對方可真是個表里如一的人。
很快,姐弟三人就商量妥當,桂芹把桂卿帶來的東西帶回家,中午和下午由桂卿留下來陪護。桂芹特別熱情地和姜寧打完招呼後就離開了醫院,如同一隻美麗異常的大小適中的蝴蝶離開了開滿鮮花的大花園一般,只留下滿屋的異香和燦爛春光,儘管她今天穿得很是素雅簡潔。
「我覺得你應該和姐夫走得更近一些。」得了空閒之後,桂卿漫不經心地對桂明道,也算不得是一種正兒八經的意見。
「你覺得我和姐夫的關係不好嗎?」桂明反問道。
「有點吧,」桂卿如實說道,「我就是感覺,也說不很準。」
「可能你的感覺是對的,」桂明頓了一下後繼續言道,似乎還沒弄明白哥哥話里的意思,「其實呢,說起來姐夫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對我也挺關心和照顧的。」
「這個關心和照顧會不會給他帶來負擔或者說給咱姐帶了什麼負擔呢?」凡事桂卿總是想得太多,因而說得也就多了點。
「哥,」桂明道,「可能對於有些問題你考慮得比我要多一點吧,反正我是沒想太多。這事起初我也不想麻煩咱姐和咱姐夫的,只不過是後來我確實收拾不了了,才想起來給他們聯繫的。」
「有句話也許我說得不對,」桂卿斟酌著說道,這話聽著倒是有點外氣了,「但是我還是覺得應該說出來。姐姐和姐夫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姐姐畢竟是咱的親姐姐,都是一奶同胞,就算咱再麻煩她,就算她心裡再不情願,關鍵時候她還是得硬幫著咱。可是姐夫呢,那就不一樣了,人家沒有那麼多的義務要幫咱,對不對?就是說,人家幫咱是情分,不幫咱是本分,遇事不一定非得幫助咱。當然了,我不是說咱姐夫這個人不好,而是說什麼事情都得有個度,姐夫那邊的人情是用一次少一次,所以我覺得還是能不用就不用。」
「這個道理我明白。」桂明坦白道。
「所以呢,」桂卿又婆婆媽媽地解釋道,「姐夫對咱的幫助,我覺得應該是建立在一種互利互惠的基礎上才行,至少應該是人家心甘情願才好。咱首先得給人家相應的相處好了,然後人家才有足夠的動力幫助咱,才不會因為無原則無止境地幫助咱而惱火,以至於最後把這種本來就不擔待事的關係搞僵。」
「你是怕我欠的人情太多,惹煩了姐夫嗎?」桂明道。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桂卿推心置腹地回道,越來越覺得自己的話有道理,「也許是我有點多心了,不過我這也是為你好,因為畢竟你是在北埠市混社會,各方面都有可能需要姐姐和姐夫的幫助。」
「我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了,」桂明或許真的開竅了許多,說話的節奏也能跟上桂卿的意思了,「你說得很有道理,我以後會注意的,畢竟我也不想讓姐姐在中間為難。有時候她就算是很為難了,也不會輕易告訴我的,我知道,她就是這樣的性格。」
桂卿說完此事,又把先前在走廊里看見的情況悄悄告訴了弟弟,並試探性地問道:「會不會是和你打架的那幫傢伙派來打探情況的?」
「我覺得不太可能,」桂明肯定地答道,同時腦子裡也在快速地分析著,而沒有想到他心中的道理只適合他的情況,別人可不是按照他的道理過日子的,「這事算是基本上扯平了吧,現在應該屬於誰都不欠誰的狀態了。這回他們之所以報復我,主要還是因為上次打架,那邊有個龜孫受傷了,他們要不到醫藥費和賠償。現在我也被打住院了,按說他們就沒理由再來糾纏我了。另外更重要的一點就是,通過上次人家處理這事,他們明顯是知道咱這邊有背景了,這對他們來說也是一個很大的震懾和警示,因為從那之後那幫傢伙就沒再到工地鬧過事,我接的活現在進行得也都很順利,比我天天去那裡還省心。」
從桂明口裡得到進一步的佐證後桂卿更加堅定了那個人是來跟蹤薛薇的這一判斷。他隨即告訴弟弟:「後來我又從窗戶觀察了一會,發現那個人好像在跟蹤剛才來看你的那個薛薇。」
「他長什麼樣?」桂明急切地問道。
「個頭有一米七左右,」桂卿努力地想要描述得更精確一些,好給弟弟提供分析的素材,「留著個小平頭,臉上好像有不少斑點,一看就是年輕的時候長青春痘留下的疤瘌,肩膀比較寬,流里流氣的樣子,看著也不像是什麼好人。」
桂明聽後沉思不語,他的樣子讓桂卿感覺他正在努力地分析著這個人可能是誰,又是因何而來的。而實際情況是他早就想到是誰了,除了薛薇的老公程迎春之外幾乎就不可能是別人了。但是,他現在不能在桂卿面前確定這個猜測,他也不應該確定,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確切的證據來證明那個人就是傳說中的瘟神程迎春。
「薛薇回家之後還不知道程迎春怎麼和她鬧呢,」桂明暗暗地想著,心裡早就氣憤不已了,好像薛薇已經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原因竟是為了看望自己一下,「這個羽人,他不撅屁股別人也知道他會拉什麼屎。」
「唉,當時我真不該告訴她實情的,」他一邊隱隱地為薛薇擔憂著,一邊對程迎春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憤恨,旋即他又惱起了自己,「我該直接對她說我去外地有點事的,那樣的話就免去了後來這些不必要的麻煩。不過不告訴她吧,好像也不是太好,我不應該欺騙她的……」
「呃,對了,」他又想著,「不說實話那也不能叫欺騙,那叫善意的謊言,就像真實的謊言,雖然同是謊言,但卻是真實的,真實地替她考慮,也替我自己考慮……」
「弟弟,你還記得小時候你得肺炎的事吧?」桂卿意識到了什麼,因而沒有繼續開口,他等弟弟的神色恢復到明顯可以正常交流的地步後轉口問道,「我印象中那應該是你頭一回住院吧?」
「記得啊,那還是咱倆初三畢業時候的事呢。」桂明非常興奮地答道,仿佛以前他得的不是一場重病,而是一個巨大的一直能夠讓他引以為驕傲的特殊榮譽,就像古代將軍胸前的勳章一樣。
「當時你怕家裡花錢,堅持說等治好了病,你就去打工掙錢幫幫家裡,你打算不再上學了,要把上高中的機會留給我,你還記得嗎?」桂卿動情地提到這個事,心裡頗有些泛酸。
「唉,那個時候咱家確實太難了,」桂明道,心裡的滋味同樣不好受,可見少年時經歷的苦難其影響力有多大,「現在想想我還心酸呢,老想掉眼淚。哥,我知道,提起這個事你的心裡也不好受。」
「當時把咱達和咱娘愁得都打算賣屋了,」桂卿苦苦地笑笑後又異常痛苦地回憶道,「他們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你把病看好。」
「哥,說實話,我一聽到『砸鍋賣鐵』這四個字,我心裡就特別特別難受,」桂明有些說不下去了,只見他低頭嘆了口氣後接著又苦笑了一下,他並不是一個能夠把某種具體的情緒和感悟及時地發酵到某種合適境界的人,「因為以前咱達和咱娘也說過這樣的話,說他們哪怕是『砸鍋賣鐵』也要供咱們姐弟三個上出學來。可是哥啊,就當時咱家那個情況,窮家破業的,又能有多少鍋能拿來砸爛賣鐵啊?就算是把家裡的鍋全砸了又能賣幾個錢呢?」
「哥,你知道嗎,貧困太能銷蝕一個人的意志和才華了,任憑你心比天高,最後還不是命比紙薄嗎?」愣了片刻之後他又將濕濕的眼睛呆呆地凝視著很遠的前方,仿佛真的看到了過去那些艱苦的歲月,隨後他又幽幽地嘆道,「處在社會底層的人,就算你再有本事,心氣再高,你再能吃苦耐勞,九歸一能有幾個人會混出一片天地的?大部分人不還是過得默默無聞、平平凡凡嗎?」
「人啊,要想過得好一點,瀟灑一點,比別人強一點,真是太難太難了。」他最後嘆道,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明白的時候。
「這就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桂卿鬱悶地總結道,他是個比弟弟更加感性的人,豈能不知其中的甘苦,「有時候為什麼別人敢明著大眼地欺壓你,訛你?還不是因為人家從頭到腳都把你給看透了,看扁了,也量倒了嗎?人家就掐准了你不會有什麼大出息頭,所以才敢肆意侮辱你的。那些先前因為貧窮無能而受人欺負和愚弄的人,後來又因為各種原因飛黃騰達了,然後就有能力有條件去報仇雪恨的故事,不過都是電影電視裡演的戲罷了,現實生活中有幾個人真能做到快意恩仇的?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的?」
「確實是這麼回事,」桂明由衷地嘆道,其實他們哥倆平時很少有機會這樣說話,因而悲觀的情緒很快就互相傳染和加重了,「特別是當你想往上走的時候,你會發現有一萬條胳膊在拉著你,有一萬個陷阱在前邊等著你,而你還不能退縮,不能膽怯,也不能猶豫,因為你不甘心啊。這些年我總覺得有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在背後推著我往前跑,讓我一會也輕鬆不下來,有時候我感覺很疲憊,很無奈,但是卻又不想過早地服軟,不想過早地認輸。」
「你也不要壓力太大了,」桂卿想了想之後勸道,他還是頗為心疼弟弟的,「俗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有些事只要咱付出努力就行了,至於結果怎麼樣,那個並不重要。」
「所以啊,我有時候摩拳擦掌、熱血沸騰,有時候又悲觀嘆氣、絕望失落,」桂明對自己評判道,他也很少如此分析和評判自己,今天算是逮著機會認真反省了一下自己,「不過說到底我還是不想輕易地向命運屈服,我就不信我張桂明干不出一番事業來,我才剛畢業一年多,不應該就此消沉下去。我知道咱弟兄倆的性格不一樣,總起來說你比較穩重內向,我呢,有時候就顯得有點激進,脾氣也更暴躁一點,要是咱兩人的性格互相中和一下就好了,那一定能幹出點不一樣的名堂出來。」
「弟弟,我支持你這種敢想敢幹的做法,」桂卿道,「但是呢,說實話我是沒有你這個本事的,我打心眼裡就不願意和別人去爭去搶,我只要拿到我應該得到的那份就行了,其實我的要求並不高。」
「哥,我記得《孫子兵法》里有句話你應該知道的,」桂明道,他並不是太贊成哥哥的想法,「叫『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其下,必敗』。對,我理解你的好心,你是不想和別人爭搶,但是別人會因為的善良和寬容而放過你嗎?恐怕到最後你連你應該得到的那份都保不住啊。你比如,眼下我乾的這個小工程,我要是不拼不搶,不積極主動地作為,最後能到我手裡嗎?所以說有時候你也不能過於忍讓或寬容了,對那些不講究不是東西的人,你就不能太謙讓,太客氣了,適當地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我覺得也是很有必要的。」
「弟弟,我又何嘗不明白這些道理呢,」桂卿努力地笑了笑,然後頗為無奈地回道,「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我天生就是這種性格,我也不想過於違背我的本意了。總起來說呢,我對我目前的情況還是滿意的,能有今天的生活我已經很滿意了,至少現在咱兩人都有個班上,都有個工作可干,這大學也算沒白上。」
「唉,想想以前那麼困難,也沒把咱們一家人憋死啊,現在不比以前強一百倍啊?」他接著感慨道,也算是一種難得的發泄,家裡的陳年舊事他很難向外人傾訴,「所以呢,現在不管遇到什麼事,我覺得都不要害怕,更不要失去信心,萬事都得想開和看開,都得積極穩妥地去干好自己的活,要在保護好自己根本利益的同時再去想著怎麼發展,怎麼奮鬥。你說是吧,弟弟?」
「行啊,哥,轉臉就學會給我上課了。」桂明笑道。
「嘿嘿,我是想起來什麼就說什麼,你也別太在意,我說的話也不一定就對,僅供你參考啊。」桂卿解釋著。
很快,弟兄倆談話的氣氛就迅速地從低迷和哀愁轉向了歡快和活潑。旁邊的姜寧也很配合併很知趣地站在窗口裝作看外邊的風景,留給他們兩人一個修長而優美的背影。她的病床離窗戶最近,沒事的時候她最愛憑窗遠眺了,她可不喜歡那副她目前還離不開的鋁合金拐杖。
「比起姜寧我還不夠幸運和幸福嗎?」桂明這樣問自己,繼而又自思道,「答案是肯定的,我很幸運,也很幸福。至少我有一雙健康的腿和腳,我能輕鬆自在地跑和跳,想去哪就去哪,沒有誰會笑話我。而姜寧呢,她那麼美麗懂事的一個女孩卻要承受數不勝數的異樣的眼光,且永無止境,永無寧日。最可憐的一點就是,其實所有的過錯都不是她本人造成的,而是那些個可惡的庸醫造成的。」
「在這個世界上好人為什麼就沒有好報呢?」他最後想。
哥倆隨後又漫無目標地聊了半天,直到桂明掛完所有的吊瓶,此時恰好也該吃午飯了,桂卿自去食堂打飯不提。
「哥,你要是覺得悶得慌就出去轉轉吧,」吃過午飯後桂明見哥哥有些無聊就對他說,「反正我下午也不打針,該做的檢查也都做完了,暫時沒什麼事了。」
「我出去了,你就這麼在床上干躺著?」桂卿問。
「我可以看書啊,」桂明一邊如此說著,一邊從白灰色的枕頭底下拿出三本厚厚的書來,那套書的封皮呈現出一種聖潔樸實的淡黃色,一看就是很經典的樣子,「早上黃汝給我帶了三本書,就是《平凡的世界》,以前我一直沒工夫仔細看,這回可逮著一個好機會了,這本小說據她說寫得很好,她很喜歡。雖然我平時不喜歡看這些玩意,不過現在要是不看點什麼的話就有點忒難熬了。我覺得抽空你可以看看,應該寫得不孬,因為畢竟是名家名著嘛。」
「噢,對了,你可能已經看過了。」他又笑道。
「你不覺得這是一本以現實主義的名義寫出來的童話故事嗎?」桂卿冷不丁地反問道,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一談到這本書他就不大顧及弟弟的感受了,顯得有些衝動和不應該,顯然是缺乏對名家和名著應有的敬仰和尊重。
「什麼,童話故事?」桂明的眼睛裡充滿了可以想像的疑問和不解,而且還是很認真很執著的那種,「哥,你怎麼會這麼說呢?這麼有名的一本書,我覺得還不至於吧。」
當然,他一向不太敏感的內心似乎也察覺到了來自哥哥的某種無形的輕蔑,一個大人去看童話書肯定是不合時宜的了。不過,哥哥的話里肯定沒有絲毫的貶義,這個他能確信。但是,哥哥到底為什麼會這麼說,他一時半會還真琢磨不出來。
「也許是每個人理解問題的角度不同,」桂卿耐心地解釋道,同時儘量讓自己嘴裡的話說得平和一些,謙虛一些,「因此產生的看法也不一樣吧。我以前也非常喜歡這本書,甚至可以說曾經到了迷戀的程度,那個時候我都覺得它是國內最好的一本現當代小說,裡面傾注了作者無盡的心血和淚水,特別是他說的那句話,像牛馬一樣勞動——」
「什麼,曾經?」桂明不禁問道,他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不愧是因為身體有傷住院,從而使得肩上的頭腦得到了一定時間的保養,「難道現在不是嗎?」
「現在當然不是了,」桂卿有些自負地說道,好像急於要表達自己的觀點,同時他也深深地明白,儘管這些話只是他們弟兄之間的閒談,但也是對一位公認的偉大作家的一種不尊敬,「如果它不是童話小說的話,那至少也是一部科幻小說。裡面有孫少平遇見外星人那一節,這就是一個實打實的證據,一個怎麼也抹不掉的缺憾。」
「哥,你開起玩笑來也挺逗的啊,」桂明也開始認真了,他知道玩笑不僅僅是玩笑,而是經過掩飾的見解,「不過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在公認的名著面前你也應該嚴肅一點吧?」
「談到讀書我肯定是認真的,」桂卿連忙解釋道,生怕弟弟理解騙了,似乎那樣會影響到弟弟次日的手術效果,「我想說的是,即便是同一個人面對同一本書,他在不同的時期不同的境況下欣賞這本書所得到的感受也是不一樣的,有時候得出來的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感受,就像人的成長過程並不都是一個模式一樣。」
「具體到這本書,」他又談到,大有不吐不快之意,「我覺得它的開頭或者說前半部分還是挺好的,其藝術水平也是很高的,特別是孫少平上學的那段,包括歐洲、亞洲、非洲三種不同顏色饅頭的事情,還有孫少安娶媳婦之前的那段,因為那都是非常真實的東西,所以也是非常感人的。至於後邊的內容就有點刻意編造的意味了,而且越往後編造的痕跡就越明顯,其創作水平也開始走下坡路。」
「我一直認為,」他又進一步揭示道,神情是真的嚴肅,而不是為了批評而批評,「一個人,即便他是一位非常偉大的作家,對於自己不熟悉的生活場景或故事人物也是寫不好的,因為他根本沒有那個真實的經歷嘛,真正偉大現實主義小說絕對不能靠編來寫。當然了,有時候這個所謂的編,會被錯誤地理解成藝術來源於生活而又高於生活,或者美其名曰是這樣的,然後又整出一大堆文藝理論來……」
「弟弟,你以前讀過這本書嗎?」他接著問。
「讀過啊,」桂明不甘示弱地回道,「大概是上初中的時候,我就在通讀各種武俠小說的同時抽空拜讀了一遍這本書,但是當時我真沒大讀懂,也看不心去,現在我想趁住院這段時間靜下心來好好地再讀一遍。這是黃汝才買的,她是專門給我買的,並且是她隆重推薦的。」
他一邊認真地回答著,一邊不好意思地笑了,因為他忽然覺得自己提到黃汝的次數未免有點多了,尤其是在哥哥面前,好像肌體的傷會影響腦子的運轉一樣。
「看來她還不是很了解你,」桂卿有些自命不凡地判斷道,此時更加覺得自己的觀點有價值了,「或者說她有可能自以為很了解你,而其實並不是這樣。」
「不會吧?」桂明不以為然地回道,當然也是反駁的意思,「我覺得她推薦的這本書很好啊!你仔細想想,一個小姑娘要向我推薦一本書看,她能有什麼更多的選擇呢?不管叫誰說,《平凡的世界》都是最佳選擇啊,至少是最佳選擇之一。當然了,武俠小說我現在是徹底不看了,不過金庸和古龍這些人確實也有不少精品很值得一讀。」
「據說《笑傲江湖》不錯。」桂卿笑道。
「據說?」桂明又愣了,他又開始理解不了哥哥的想法了,不知道對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武俠小說當中不錯的作品多了去了,只是你不喜歡看罷了。以前我借的那些武俠小說你連眼皮都不翻一下,我知道你不喜歡,你對武俠小說一直都有很大的成見,覺得和電子遊戲一樣害人不淺,其實是你沒明白這裡邊的趣味。」
「哪是我有什麼成見啊,」桂卿眯縫著眼狡辯道,竭力想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我是因為腦子笨,分不出更多的精力去看罷了。我不像你,看了那麼多武俠小說,最後也沒怎麼耽誤學習,你可比恁哥我強多了,這一點可不是蓋的。」
「呀,呀,呀,呀!」桂明惟妙惟肖地學著一口蹩腳的東北腔喊道,像個野路子的鄉土演員,「哥,你這是誇我呢,還是損我呢?照你那意思說,我要是不看武俠小說的話,我該考上清華北大的,是吧?」
桂卿笑而不語,他覺得弟弟好調皮。
「唉,可惜我沒那個命啊。」桂明自嘲道。
「你也認命?」桂卿驚訝道,「不會吧?這也太奇怪了吧。」
「我嘻嘡著玩呢,」桂明道,「我相信事在人為。」
「我說呢,」桂卿這才放心道,「一貫志向遠大、豪情萬丈的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相信命運呢?我覺得認命這種話從來都是留給像我這樣不求上進和不知進取的人的。」
「偶爾我也信一下,就像那個什麼也要有點浪漫主義情懷嘛。」桂明的思路開始活躍了,好像下午覺剛睡醒一樣。
「說到那種浪漫主義情懷,我覺得法國作家雨果的《悲慘世界》和《巴黎聖母院》挺不錯的,你可以讀一讀。」桂卿建議道。
「哥,你還有什麼更嚴肅更厚重的作品向我推薦嗎?」桂明把脖子歪成符離集燒雞的模樣,愣愣地問道。
「如果,你的欣賞水平在看完雨果的代表作品之後能有一個很大的提升和質的飛躍的話,」桂卿喋喋不休地拽道,並不覺得弟弟是在給他挖坑,「那麼我推薦你讀一下英國作家夏洛蒂?勃朗特的《簡愛》和法國作家司湯達的《紅與黑》。最後,你可以讀一下《呼嘯山莊》,我覺得那才是經典中的經典,名著中的名著,如果不認真讀一下的話真是太遺憾了,這其中的意味我一句話是說不完的。」
「哼,我看還是算了吧,」桂明不大領情地回敬道,顯然是在證明他剛才的話就是在挖坑,「等我讀完《簡愛》這本書,我估計我得從骨科轉到神經內科去,我要是把《紅與黑》和《呼嘯山莊》再讀完的話,估計我得直接轉到精神病院去。」
「哥,你這不是讓我儘快把傷養好的意思,」他狡猾地笑道,還以為自己天生就具有幽默細胞,「你這是要讓我雪上加霜,硬往我的傷口上再撒把鹽的節奏啊。哥唻,你就饒了我吧。我覺得你還是向俺姐去推銷你的書單吧,我估計也就是她能享受得了這麼晦澀難懂而又高高在上的小說,太高端的東西我可接受不了,我根本就沒那個耐心煩。」
「推薦,我只是推薦而已,」桂卿耐心地解釋道,儘管面對的是親兄弟,說起話來也要注意措辭和語氣,「而且純粹是個人的偏好,根本就不代表我強迫你去看這些書的意思,因為喜歡不喜歡畢竟是你自己的事情。另外,幸虧我還沒給你推薦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和奧匈帝國卡夫卡的《審判》和《城堡》那樣的作品,不然的話你更要說話了。你要知道,有句話說得好,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
「這還差不多,」桂明嘿嘿笑道,他在心裡早已原諒了哥哥的坦率和耿直,「我這個人是上學也上夠了,讀書也讀夠了,英語也背夠了,我真沒那個閒功夫去鑽研那些個大名鼎鼎的小說去,我看書向來只憑感覺和愛好,並不看重所謂的藝術價值,而且我這個人就喜歡淺顯易懂的大實話,我最看不慣那些似是而非、囉里囉嗦、故弄玄虛、賣弄辭藻的作品了。對於那種所謂的經典作品,你往往費了九牛二虎的勁頭讀了好半天,最後卻發現什麼意思也沒讀出來,完了還不好意思告訴別人說你讀不懂和看不透。再說了,我從小就喜動不喜靜,我寧可去跑跑跳跳和彈彈唱唱,也不想傻坐在一個地方抱著一本莫名其妙的書硬著頭皮愣看。這回要不是人家黃汝硬給我推薦,而且我也確實閒得無聊,我還真靜不下心來讀一讀這套書呢。」
「那你到底怎麼評價你手頭的這部書?」桂卿追問道。
「焦點訪談,用事實說話!」桂明驕傲地笑答,他還是不想輕易地就否定黃汝的價值觀和欣賞水平,「別的不說,讀者的喜歡就是對作家最高的褒獎,你說是吧?」
「拽吧,你就。」桂卿回道。
二人說笑一番之後桂卿就出去逛著玩了。
北埠對他來講並不陌生,這個他曾經真真切切地生活過四年的城市似乎一切都還是老樣子,因為對於他這樣的年輕人來講,這個世界的變化總是來得太慢太慢了,這和大多數人後半生的感受完全相反。
估摸著又到了飯點,就像那個被不少人喜歡的逛鬼王滿銀一樣,在外邊閒逛了半天的他買了一大袋子可食性強的零食和兩份可口的晚飯回到了醫院。當他從門外走進病房的時候倏然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的粉嘟嘟、胖乎乎、圓潤潤的女孩子正在陪著桂明聊天。看見桂卿進來了,也就是手疾眼快的功夫那個女孩就已經站了起來並沖他微笑著了,整個動作即得體又大方且毫無做作和扭捏之態,僅是嘴裡露出的一排本該晶瑩剔透的微褐色牙齒略顯美中不足而已。
「他大概就是桂卿了。」黃汝想。
「她可能就是黃汝了。」桂卿想。
桂明此時滿臉堆笑,忙著給黃汝和桂卿兩人互相介紹。
黃汝主動伸出右手,說了句北京式的「你好」。
面對黃汝的熱情和主動桂卿一時有些拘謹,因此去握手時竟然慢了半拍,好在她並未介意,只是抿嘴會心地一笑而已。他此時還不太習慣和人握手並用標準的普通話說一聲「你好」,因為他適應社會習俗的能力本來就不如一般人,再加上他一上班就在一個小縣城的小單位里混,更是對這些在他看來非常情形主義的社交禮儀學得不夠好。
「再虛偽的問候說得時間長了和遍數多了,」他一邊如此想著,一邊去儲物櫃那邊找個地方把買來的東西放下,「也會讓人感覺到說話人的真誠和善意,就像謊言重複一千遍便會成為絕對真理一樣,更何況這本來就是一個十分友好的問候呢。可見禮貌這玩意真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東西,它就像一個能塑身的硬殼子一樣。」
他掃了一眼桂明的床頭櫃,發現黃汝已經買好晚飯了。
桂明打電話告訴了姐姐,說是黃汝送來晚飯了,不要她再來送飯了,但是他沒好意思把這事告訴哥哥,因而桂卿才多買了一份飯。不過很快桂卿就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問題,因為吃晚飯時弟弟的胃口很好,在其帶領下哥倆幾乎把買的飯全吃光了。黃汝看著他們兩個大男人吃飯時津津有味的樣子,不禁感覺到這是一種很特別很溫馨的享受,她很樂於見到眼前她所看到的一切,尤其是桂明那可愛憨厚的舉動。
「當哥的還是有些放不開,」她暗自想道,滿腦子的溫和氣息,「到底是在小縣城工作的,身邊的環境就是那樣。」
但是在深入地分析了一番之後她又迅速地理解了桂卿的神情,因為換成任何其他男人在兄弟媳婦面前也是放不開的。想到「兄弟媳婦」這幾個和小片裡的日語一樣的字,她掩飾不住地臉紅了,她真希望他們弟兄倆都沒注意到她的變化。
「男人大概都喜歡在女人面前拼命地多吃飯,以顯示自己的身體非常健康吧。」她漫無目的地猜想著。
飯後,桂卿很及時而又非常知趣地提出,他要出去溜達溜達以消化一下肚子裡的晚飯。
「不好意思,」他抱歉地笑道,「這回我吃得有點多。」
「要說消化消化食,那我更得出去溜達溜達,我這回吃得比豬還多,連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桂明適時地調侃道。
「男子漢就應該多吃嘛,」黃汝也笑道,「這樣才有力氣工作,特別是桂明,你明天還要動手術呢,更要補充好營養。」
「我怕住完院,我會變成一頭豬,哈哈。」桂明道。
「沒事的,等你腳好了,你再使勁鍛鍊就是,憑你的底子應該很快就能恢復原狀的。」黃汝無限柔情地看著桂明道,仿佛她親眼看見了他在健身房裡揮汗如雨的迷人樣子。
「我還是在沒變成豬之前趕緊鍛鍊鍛鍊吧。」桂卿開玩笑道,這個玩笑的水平著實不高,因為根本就沒人笑。
「那個,我先出去了,」他隨後說道,然後就點頭微笑著離開了病房,留下一對幸福的人,或者說是接近幸福的人,同時也是為了迅速地減輕心中的尷尬之意,「啊,你們接著聊吧。」
剛出了病房他就琢磨著,從弟弟的表情來看好像對黃汝不是特別的滿意,這裡邊很有點勉強的意思,儘管弟弟一直都在極力地掩蓋自己最真實的感受,但是作為親哥哥來講還是能夠看出一些蛛絲馬跡的。
「蘿蔔白菜各有所愛,一切都看緣分吧,反正鞋子合不合適只有腳最知道。」他路亂想了一會兒,又感覺挺無趣的,於是就放棄了思考,轉而細細品味起醫院裡的黃昏美景來。
對於一個看望病號的人來說醫院裡邊這個精緻小巧的花園還是相當漂亮迷人的,只可惜來這裡溜達的人有心情欣賞美景的不是太多。
病房裡,黃汝已經和桂明又聊了起來。
「過幾天等你的腳好了,」她關切地問他,「你願意學開車嗎?」
「我早就想學開車了,」他起初是有些詫異,但很快就冷靜了下來,他說,「但是一直沒抽出空來。」
「你怎麼想起問這個來了?」他隨後才問起這句。
「至於怎麼想起來的你就先別問了,」她一臉得意地笑道,「總之只要你願意學就行,我已經給我的一個好朋友提前打好招呼了,等你一恢復咱就去學車,好不好?她給的是最優惠的價格,算是送個人情,而且考試的時候還不難,很容易過關的,時間上也不怎麼拖延。」
「你挺厲害的呀,是速成班嗎?」他一知半解地問。
「現在都是速成班啊,」她快人快語地回道,儼然一副已經切入他的日常生活多時了的樣子,「哪有人仔細教你啊。反正駕校和學員的目的是一致的,那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花最少的代價拿到證。至於技術怎麼樣那就要靠自己平時的練習了,這個和考試的關係不大。你要是學呢,至少有一個很大的優勢,那就是平時可以拿我的車練習練習。」
「另外呢,你學車的時候我還可以接送你,這樣不是很方便嗎?」她又拋出了一個極具誘惑性的信息。
「那怎麼能行呢,」 他雖然要有些動心了,但是表面上還是要端出無大功不宜受厚祿的架勢來,於是便有些心虛地說道,「我怎麼好意思用你的私家車練車啊?再說了,我們公司有車,沒事的時候我可以用單位的車練。」
「至於讓你開車接送的事,那就更不敢當了。」他又提到了這個事,感覺更不好意思了。
「哎呀,你還給我客氣什麼呀?」她裝作奇怪的樣子嗔怪道,說的看來都是心裡話,「開車接送你也不耽誤我什麼事啊,反正駕校的大部分課程都是安排在周六周日的,我閒著也是閒著,都是順路捎帶著的事。還有啊,單位的車畢竟不是自己的車,用起來肯定有不方便的地方,就算是領導沒意見,不說閒話,人家司機也未必樂意吧?我覺得你還是用我的車練習吧,這樣的話你就不用欠單位的人情了。」
「那我就要欠你的人情了。」 他雖然這樣暗想,不過他並沒把這話說出口,看來他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你可別不好意思啊,」她從他的神情和言語裡立即猜到了他的意思,便不由分說地勸道,「你們男生的車感好,動手能力也強,用不幾天就能學得很好,絕對沒有想像中的那麼難。你看我這麼笨的人不是都開得很好嗎?真的,學車拿證這事很簡單,只要開的時候集中精力注意安全就行了。」
「另外,我的那輛三廂小賽歐開起來還是很順手的。」她又非常及時地拋出了另一個頗有價值的信息。
「對於開車來說,」言罷,她又意猶未盡地總結道,「安全意識和預見性、可控性永遠比技術要重要。」
「你有一個很大的缺點,你知道嗎?」他突然正色道。
「哦,是嗎?」 她隨即擺出了一個西方人常見的表示詫異和誇張的姿勢來,並仔細地看著他回道,「那請張先生不吝賜教。」
「那就是,你這個人太聰明了,」他終於揭曉謎底了,連一刻也等不起,「不管什麼事,你總是一語中的地很快就能說到點子上,而且說起話來語氣還非常柔和。」
「啊,是這樣啊,那我可得好好地珍惜我的這個缺點,並且我還要宣布,永遠都不去改正它。」說完,她開心地笑了。
而他在忍不住暗暗地稱讚自己所擁有的小小機智的同時,又略略有點後悔起這種不請自來的幽默和風趣來,他現在還不想這麼快就拉近和她之間的關係,也不想如此廉價和如此輕鬆地就賜給她大量的陽光和雨露,他有充分的理由認為這事嚴格來講還得從長計議,他可不能色令智昏到干出十分愚蠢的事情來的地步,儘管他也像絕大多數男人一樣愛色更甚於愛智和愛德。
他忽然間有了一種很被動的奇怪感覺,但是這種感覺並不是不幸福,相反還讓他很是受用。他自思:「我不該過分貪圖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安逸和享樂的,這樣發展下去一定會毀了我的。做一個沒骨氣和沒主見的人不是我的理想。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絕對不能依靠一個女人去打天下幹事業,這對於我來講是一種實實在在的羞恥。我為什麼就不能態度鮮明地拒絕她呢?難道就因為她的柔情似水和不可拒絕嗎?看來我的心還是太軟了,但又不是任賢齊的歌里唱的那樣,相愛總是簡單,相處太難,不是你的,就別再勉強,因為和簡單的相處對比起來,真實地相愛才是難的。也許我還是一個沒有深刻生活體驗的孩子,或者說是一個沒經歷過刻骨銘心戀情的人,因此才把相愛看得過於崇高和重要。至於人人可見的外貌,真的有那麼重要嗎?這個問題確實不好回答,那麼我是不是有點太愛慕虛榮了?」
「這種狀況如果再持續下去的話,我究竟還能堅持多久呢?」他又進一步地想道,仿佛一定要為自己前期的行為負責一樣,「顯然她的熱情和下一步的行動軌跡是完全可以預測的,那麼問題是我會不會很快就繳槍投降並迅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呢?為什麼就沒有一個其他的選項能讓我毫不猶豫地就做出某種抉擇,並且是絕對不會後悔的那種抉擇呢?我真是恨透了自己,居然會變得這麼懦弱和優柔寡斷,完全不像從前的我。女人可以改變男人,而且還能改變得如此讓人難以拒絕,這真是太可怕了,因為誰都不願意違背自己的良心去做事和做人,我當然更是如此了,沒有誰比我更看重良心了,這當然也不是自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