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第三場

  （使女上，同著幾個人抬了一個蓋著的屍體。）

  使女　夫人們，哪裡是赫卡柏，那不幸的女王，她在憂患上是勝過一切男女族類的？沒有人能夠搶去她這王冠。

  歌隊　這是什麼呀，你這不幸的，發出這不吉祥的號叫？你這凶事的傳報好似永不會靜止。

  使女　我擔了這苦痛的擔子［98］來給赫卡柏，在災難中間不容易叫凡人的嘴說出吉祥話的。

  歌隊　那邊她剛從屋裡走來了，恰好出來聽你的說話了。

  （赫卡柏從帳篷里出來了。）

  使女　阿呀，你多難的主母，多過我所能說的！你是完了，你雖然活著卻已經死了，［99］無兒女，無丈夫，無城邦，全都毀滅了！

  赫卡柏　這不是新聞，這只是對於已經知道這事的我的侮辱罷了。可是你為什麼把波呂克塞娜的屍首給我帶了來，為了她的埋葬那全部阿開俄斯人據說正在忙於準備呢？

  使女　（旁白）她還不知道哩！呀，卻是還在哀悼波呂克塞娜，沒有抓住那新的憂患哩。

  

  赫卡柏　阿呀，那麼你可不是帶了那說預言的卡珊德拉，那瘋狂的女子來了麼？［100］

  使女　你所說的人活著哩，但是這個死人你卻不曾哀悼，看吧，那裸露的死體！

  （她揭去屍體上遮蓋著的布。）

  你看這豈不是奇怪，而且出乎意外的凶事麼？

  赫卡柏　阿呀，我看見我的兒子，死的波呂多洛斯，他是由那特剌刻的漢子給我在他的家裡保全著的。我這不幸的人是結果了，我是完了！

  啊，我的兒，我的兒，阿呀！我起首唱這瘋狂的調子，［101］我這才懂得了從什麼報仇神［102］發出來的災禍的意思了。

  使女　那麼，不幸的你呵，你現在知道你兒子的業報［103］了麼？

  赫卡柏　難相信地，難相信地，我看見新的新的不幸，壞事一件跟著一件地到來，再不會得有這一天，沒有悲嘆，沒有眼淚，使我得免於苦痛的了。

  歌隊長　啊，不幸的人，我們受著可怕的，可怕的災難。

  赫卡柏　啊，我的兒，不幸的母親的兒呵！你是怎麼地死的？怎樣地倒臥在那裡？是被什麼樣人殺了的呢？

  使女　我不知道。在海岸上我找著了他的。

  赫卡柏　是被衝到平坦的沙灘上呢，還是在兇手的槍下，跌倒在那裡的？

  使女　大海的波浪帶了他來的吧。

  赫卡柏　阿呀，阿呀！我解對了夢裡親眼看見的景象，那黑翅膀的幻影也沒有逃得過我〔的眼睛〕，［104］在那裡我看見關於你的事，啊，我的兒呵，知道你是不在神的光明之下了。

  歌隊　是誰殺了他呢？你這詳夢的［105］能夠說麼？

  赫卡柏　那是我的〔朋友〕，我的客人，特剌刻的騎士，是那年老的父親放他在那裡隱藏著的。

  歌隊　阿呀，這怎麼說呢？為了要那金子殺了他的麼？

  赫卡柏　不可言說，不可名狀，不勝奇怪的，無法無天，不能忍受的事呀！哪裡還有主客間的道義［106］呢？呀，這人類中的可詛咒者，怎麼地亂砍他的皮肉，用鋼刀斬這小孩的肢體，沒有一點憐惜！［107］

  歌隊　啊，不幸的人！是哪一個神明對你很是嚴厲，給你加上災難，多過一切的凡人。——可是我望見了我們主人阿伽門農的身材［108］了，朋友們，我們此後且住聲吧。

  （阿伽門農上。）

  阿伽門農　赫卡柏，你為什麼遲延，不去埋葬你的女兒呢？塔爾堤比俄斯傳話給我，叫阿耳戈斯人都不要觸動你那女兒，因此我們讓她在那裡不去動她，你卻是遲延著，這使我覺得奇怪。所以我來叫你去，在那邊一切辦得好好的了，如果對於這樣的事我們可以說聲好。［109］

  呀，這是什麼人，我看見在帳篷邊的，那死的特洛亞人？因為這不是阿耳戈斯人，我從裹著的袍子上可以看得出來。

  赫卡柏　（旁白）你不幸的人，我說「你」就是說我自己，赫卡柏呀，怎麼辦呢？去跪下在阿伽門農的膝前呢，還是默默地忍受我的苦難？［110］

  阿伽門農　為什麼你轉過去背著我，只是悲嘆，卻並不說有了什麼事，這是什麼人。

  赫卡柏　（旁白）可是如果他當我是一個奴隸和敵人，把我從膝前推開，那隻增加了我的苦痛。

  阿伽門農　我不是生來的先知，假如不聽你說，便找不著你心中的思路。

  赫卡柏　（旁白）啊，可不是我太把這人的心思看作敵對的了麼，其實卻並不是敵對的？

  阿伽門農　也罷，若是你不願意我知道這些事，我們正可以同意，因為我並不定要打聽。

  赫卡柏　（旁白）沒有他的幫助我不能給我的兒子報仇。為什麼這樣遲疑呢？我必須敢作敢為，無論成功或是失敗。

  阿伽門農，我請求你，憑了你的膝頭，你的鬍鬚，以及你幸運的右手！

  阿伽門農　你要求什麼事？可不是要一生自由麼？這是容易為你做到的。［111］

  赫卡柏　不，不！報復了那些惡人，我就終身願服奴役。

  阿伽門農　但是你叫我怎樣地幫助你呢？……［112］

  赫卡柏　啊，王呵，這是你所料想不著的事。你看見這屍首，為了他我流著眼淚的麼？

  阿伽門農　我看見，但是這下文怎麼樣我不能知道。

  赫卡柏　這是我以前所生的，曾懷在我的胎里［113］。

  阿伽門農　啊，可憐的人，他是你的哪一個兒子呢？

  赫卡柏　他不是普里阿摩斯的那些死在伊利翁的兒子裡邊的一個。

  阿伽門農　怎麼，夫人，在那些之外你還生有兒子麼？

  赫卡柏　是的，這看來於我沒有好處，你看見他就在這裡。

  阿伽門農　可是他在哪裡呢，在城池失陷的那時候？

  赫卡柏　他的父親恐怕他死，送了他出來。

  阿伽門農　從那時存在的兒子們中間，送他到哪裡去的呢？

  赫卡柏　送到此地，便是死人被發見的地方。

  阿伽門農　送到在此地為王的波呂墨斯托耳那漢子這裡來的麼？

  赫卡柏　是的，打發到這裡來，看守著那最是苦味的黃金［114］。

  阿伽門農　他死在誰的手裡，是怎麼死的呢？

  赫卡柏　此外還有誰呢？那特剌刻的客人害死了他。［115］

  阿伽門農　啊，壞東西呀！可不是他是貪得那金子麼？

  赫卡柏　正是呀，在他得知了佛律癸亞的災難的時候。

  阿伽門農　你在哪裡找著了他，還是有誰把這死人送來的呢？

  赫卡柏　這是她，在海岸上碰著了他。

  阿伽門農　去尋他的麼，還是做別的工作去的？

  赫卡柏　她去取海水給波呂克塞娜洗浴。

  阿伽門農　那麼好像是那客人殺了他，把他拋棄了的。

  赫卡柏　是呀，那麼地亂斬了他的皮肉，叫他去飄在海上。

  阿伽門農　啊，你這可憐的人，有這無量的苦痛。

  赫卡柏　我是完了，阿伽門農，再也沒有不曾受到的災難了。

  阿伽門農　啊啊，可曾有女人生得這麼不幸的麼？

  赫卡柏　沒有了，除非你舉出不幸女神［116］她自己來。但是請聽我跪在你膝前的原因吧。假如你以為我所受是正當的，那麼我也就算了，如果不是的，請你替我報復那大不敬的［117］漢子那客人，他不怕地下的或是天上的神明，做出這大不敬的勾當來。他多少次和我們共食桌，被款待作朋友中的上賓，可是他受到了應得的優待，受到了我們的敬禮，［118］卻殺害了他，而且連那墳墓，——假如他想要殺他，〔也還該得葬他，〕——卻也不肯給，只把他拋下了海去。［119］

  我是奴隸，又是孱弱，這原是的，但神們是強的，還有主宰他們的天條，因為憑了這天條我們相信有神，我們生活著辨別得非與是。［120］若是這與你有關的天條被破壞了，那些殺了賓主的，或是敢於劫取神的廟宇的人都沒有受罰，那麼人間的公道就全然消滅了。［121］請你把這當作你的羞恥，［122］對我稍為看重，加憐於我，像是一個畫家似的退後一步看我，［123］觀察我的是什麼憂患。從前原是王后，現今卻成為你的奴隸，曾經是有福氣多男子，現今是無兒女而且是老了，沒有城邦，孤獨無依，是人中最不幸的女人。

  阿呀！你拔腳［124］往哪裡去呀？那麼我的事情好像不成了，唉，可憐的我呵！啊，為什麼我們凡人那麼地辛苦，應了需要去研求一切別的學問，卻不更去出了束脩學習，完全學會了「勸說」［125］，那是人間唯一的女王，可以去如意地說服別人，達成他的目的呢？那麼，怎麼希望將來會得好起來呢？

  我那些剩下的兒女都已沒有了，自己是做了俘虜去服賤役，我望得見那邊的火煙飛揚在城市上面！可是，這雖然也許是無用的話，去舉出庫普里斯女神［126］來，但是這還將說一番看。在你身旁可不是睡著我的孩兒卡珊德拉，那佛律癸亞人稱她作女先知的麼？國王呵，你對於那些甜蜜的夜將怎麼表示呢？或者因了那床上的戀愛的擁抱，我的女兒或是她的母親將得到什麼樣的報答？因為從那黑暗和夜的迷戀里，凡人們有那最大的快樂。［127］現今請你聽吧，你看見那死了的人麼？你好待了他，也就是好待了你的內親。

  有一句話我還缺著沒有說。啊，我願在我的臂膊上，在手上，頭髮上，和我的腳步上，因了代達羅斯［128］的或是哪個神明的技術，都有了聲音，那麼可以一起抱著你的膝頭號哭，對你叫出千百種的請求來。啊，主君呵，希臘人的最大的光呵，請你聽從吧！伸出手來給這老婦人報仇，即使她是無足重輕，還請你這麼地做，［129］因為善人是常助正人，去隨時隨地懲罰壞人的。

  歌隊　奇異的是，什麼事在人間都會遇見，那必要的規律決定了，［130］使最惡的仇讎成為朋友，卻將以前親善的變成了敵人。

  阿伽門農　赫卡柏，我實在可憐你的兒子，還有你的遭際，和你求救的手，為了神意與公道，［131］我也願你那不敬的客人受到你的報復，假如我有什麼辦法可以助你成功，卻不叫隊伍里看了以為我是為了卡珊德拉的緣故，謀殺了特剌刻的國王。因為在這裡我感著一種不安，這漢子在軍隊算他是朋友，那死人卻是仇敵，他於你［132］是那麼親愛，那是別一回事，與軍隊是無關係的。請你了解這個，我願意給你助力，可以迅速地幫助你，但是若遇到阿開俄斯人的非難，也只得緩一緩了。

  赫卡柏　唉，人間再也沒有一個自由的人了，因為他是成了錢財的或是機運的奴隸，城市的民眾或是法律的控告阻止了他去照他的意志行事。

  但是因為你害怕，太看重那些群眾，我將使得你免於這種怕懼。只請你與聞這事，至於我去怎麼地計畫害那殺兒子的人，無須你來參加。假使阿開俄斯人中間發出騷動，或是要來救助，在那特剌刻人受著報應的時候，請你阻住了，不要顯出是為了我的緣故。至於別的事情，請你放心吧，一切我自會安排好的。

  阿伽門農　怎麼？你將怎麼辦呢？你去在你年老的手裡捏一把劍，殺掉那蠻子麼，還是用什麼毒藥，有什麼幫助麼？有什麼人手來協助你麼？你從哪裡去找到朋友呢？

  赫卡柏　在那些帳篷里藏著大群的特洛亞的女人。

  阿伽門農　你是說那些俘虜的婦女，希臘人的獲物［133］麼？

  赫卡柏　同了她們我將報復我的那個兇手。

  阿伽門農　女人怎麼能制服男人呢？

  赫卡柏　人多為強，加上陰謀更是不可抵抗。

  阿伽門農　這是強的，可是我還有點看不起女流。

  赫卡柏　怎麼？不是女人殺盡了埃古普托斯的兒子，完全消滅了楞諾斯島的男人的麼？［134］可是這且隨它去吧，擱下了這種議論，只請你讓這女人安全地通過隊伍去吧。

  （對使女）你去走到那特剌刻的客人面前，這樣地說：「從前的伊利翁的王后赫卡柏叫你去，這事情關係著你不比她小，還有你的孩子們也去，因為他們也須得去聽她所說的話。」

  （使女下。）

  那新被殺的波呂克塞娜的埋葬，阿伽門農，請你且停下來，讓他們姊弟倆並臥在一個火焰中間，作為母親的雙重的苦辛［135］，一同埋在地下吧。

  阿伽門農　就這麼樣吧。可是假如軍隊要開船，我便不能給你這個恩惠，便是照現在情形，既然神不送順風來，我們只好靜等著，守候著放船的機會。願你好好成功，這是為了一切的和各個的人以及邦國〔的利益〕，惡人應受惡報，善人應得幸福。

  （阿伽門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