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第 61 章
2024-09-15 09:31:02
作者: Z鹿
第 61 章 第 61 章
檯燈下,黎晚做完最後一張假期作業卷,合上簽字筆蓋,咔嚓一聲顯得很寂寞。
她總能在假期頭三天寫完所有作業,寒暑假都是如此。儘管各科老師都告訴過她可以選擇性做,不用全做了,她還是帶著尊重,做完了所有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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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晚摘下眼鏡,揉揉酸脹的太陽穴,沒揉兩下,思緒便一陣亂飄。
不是風動,不是草動,是心在動。
她不能閒下來,一閒就會想些亂七八糟的事,而馬上就高三的她,不該有功夫想那些事。
黎晚戴上眼鏡,視線過分清晰,她又摘下眼鏡,好再度陷入一片模糊。
她是個極簡的人,房間牆壁潔白如新,唯有靠近桌角的牆上,貼上了那副紫色晚霞下的荷花。
她的桌子空空蕩蕩,整張桌子除了一個筆筒,一台日曆,就是一盞檯燈,後來她和鄭文君逛路邊小店,恰巧碰到個紫色的,筆筒便換成了現在這個紫色的。
那張紙沒抓穩,掉到地上,因細細簌簌的風聲而無聲。
教學樓響起遙遠的預備鈴,短暫的晚飯時間即將過去,迎接她們的是日復一日的晚自習。
同學們捧著滿載愛的飯盒,從食堂陸續返回教學樓,高三是關鍵時期,很多父母都覺得食堂營養跟不上,每晚都千里迢迢過來,隔著圍欄送親手做的飯。
藺唯背貼牆壁,冰涼隔著校服布料襲來。
她說不上來什麼感覺,甚至有些情感麻木,她好像早就這麼覺得了,現在仿佛也只是將殘忍的事實再剖出來看一眼而已。
童年記憶開始,媽媽便是只花枝招展的蝴蝶,身邊圍滿了男男女女的客戶,都曾在她的臉頰上留下一吻,鮮花伴著笑語,披著所謂禮貌的外衣。
幸福到不真實。
藺唯已經很久沒能在另一人的懷裡了,上小學後媽媽就沒再抱過她。
再開口時,藺唯的嘴唇離鎖骨下方近在咫尺:「謝謝。」可惜,這一生也無以回報。
說話時帶出的熱氣,不小心撓得對方身子顫一下,緊接著就有輕輕喘息的聲音傳入耳朵。
藺唯立刻向後撤回鼻尖,緊張蓋過悲傷,開始結巴:「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黎晚的聲音有些抖,簡直抖到了心坎上。
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我是誰? 後面傳來其它車鳴笛的聲音,吵得耳膜嗡嗡作響。
「你是開玩笑的,還是認真的?」謝澤蘭最後給女兒一次機會。
「真的,我已經在系統接受錄取了。」黎晚額角全是汗。
還好丁修遠整個假期都在打遊戲,蘭秋池悠閒的富婆生活暫停,一天天搞家務訓兒子,還時不時跟打麻將的姐妹們打聽大學生畢業後的工作行情。
如果丁修遠回去上學了,那又能怎麼樣呢?
藺唯設想下學期的模樣,已經提前開始胃疼了。
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抗拒吃任何薯片。
番茄味和德克薩斯牛排味的薯片包裝,都是紅色的,她記不清那日昏暗的客廳中,自己拿起的究竟是哪個口味的,害怕舌尖想起那個味道,印象再度加深從此再也忘不掉。
做完作業就玩手機,玩完手機就睡覺,睡醒了就吃飯,吃完飯就一張一張填數獨。
某天藺唯看向窗外時,發覺枝頭的綠葉不再清晰,便轉而閉上眼睛聽書,至少聽《西遊記》不至於像閱讀那樣暈頭轉向。
她不是不愛玩手機,玩手機也像完成任務,大部分時間都在刷B站,腦子裡充滿二次元的廢料梗。
尤其是朋友圈熱鬧非凡,私信區冷冷清清。同學們精彩的生活照片,襯托她的石膏板更可憐了。
和黎晚的聊天框還停留在那張圖片上,裡面的荷花反覆看了好幾遍。
【黎晚:[圖片]】
藺唯思考了好幾天,怎麼也沒想好該回復什麼,甚至黃金時刻能發的「謝謝」都錯過了。
拖得越久,就越沒有理由回復。
藺唯知道中國這裡的習慣,如果三天沒回就默認不會回復了;一個月後突然回一句,未免太嚇人了。
就這樣,藺唯每日固定花五分鐘時間糾結這事,而糾結著糾結著,打字又刪刪了又打,最後只改了個暱稱。
前些日子,網上鋪天蓋地譴責「中英夾雜」很裝很噁心,《人民日報》官方甚至點評批評。
她把微信暱稱「Violet.F」改為了「藺唯」。
順便把個性簽名從「half agony, half hope」改為了「一半的苦難,一半的希望」。
這樣有沒有好點?
藺唯不確定,可又沒有朋友詢問,不過轉而又想,正因為沒有朋友,自然也沒人注意她的微信個人資料,改得不夠好也沒關係。
一無所有,就能無所畏懼。
下個學期分到一個新的班級,一定也沒人想和她做朋友,而窗前黎晚看書的身影也將成為歷史。
剛才那一發急剎車,讓車內的空氣密閉壓抑,她很難再喘過氣來。
謝澤蘭陰沉的臉,一言不發。
那段路很長很長。
和媽媽一起走的每段路都很長,卻沒有一次那樣可怕。
黎晚時不時從後視鏡看媽媽的表情,每次一看,童年最深的恐懼都會回來一點。
終於,車拐進塞尚名品,停在小區固定的停車位,車頂上樹影搖曳。
黎晚知道,母親是愛面子的人,不至於在公共場合歇斯底里。
也正是因為這樣,謝澤蘭在家中的爆發總是加倍恐怖,在外積壓的怨氣都會成倍洶湧。
她們下了車,一前一後向樓棟走。藺定國上前一步,揮起粗壯的手臂,本子直戳到藺唯胸口,砸得她胸腔一震,差點暈過去。
藺唯眼前一黑。
再回過神來時,耳內戳滿爸爸的怒吼。
「你寫這玩意兒,黎晚知道嗎?知道你這麼噁心嗎?」
藺唯低頭不語,耳膜和耳垂一同充血,羞恥的秘密扯到光天化日之下,她有一股很強的想撞牆的衝動。
她仿佛能聽到蘭秋池嫌棄的嘖嘴。
她不敢擡頭看,就算是幻覺也不敢擡頭。光是黎晚與噁心在同一句中出現,就已剝奪了她所有的感官。
藺定國開始罵人,罵得狗血淋頭。
「信不信我告你謝阿姨,看她還敢不敢讓女兒跟你一塊玩?她不打斷你的腿就不錯了!」
「之前還剪寸頭,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倒好,得寸進尺?」
「掛彩虹旗?要不要點臉?別把你英國佬白左的腦殘玩意兒搬過來!你以為你很新潮啊,你同學都在心裡偷偷嘲笑你呢,你這名聲臭了,將來怎麼在這兒混?」
藺唯心臟被這些話敲得咚咚響,喉嚨發堵,胃酸倒流出噁心的感覺。
蘭秋池沉默不語,只在餘光里,作為增加羞恥感的雕像立著。
藺定國在威逼之後,轉而打親人的感情牌,進而翻起舊帳。
「我也不求你,我就希望能平平安安的,正正常常的!」
「你從小到大,正常過嗎?啊?能不能讓我們省心點?」
「你得這病那病,我們都掏錢給你治了,能不能別再犯病了?啊?啊?」
嘶啦——
嘶啦——
……
那之後,藺唯不記得她跟爸爸都吵了些什麼,創傷記憶的保護機製作祟,再回過神來時,她就坐在房間裡,手臂扶在書桌上。
桌子比往常還要亂。
因為上面擺著已經成碎片的筆記本,紙頁被藺定國撕碎,揉成一片一片。
藺唯看著Wnote的碎片,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那可是一整年的努力成果,是每個看不到星星的夜晚中的一盞燈。
她甚至曾想過,真的把整個本子寫完的那天,或許就有足夠勇氣向黎晚表明心意了。
走進家門,黎淵久違地在家,正靠在客廳角落的躺椅上看報紙。
淘淘不出所料,緊張的在鋼琴旁站樁,顯然剛偷偷練完琴。
謝澤蘭冷冷瞥了他一眼:「奧數題做完了嗎?」
「不聽話,為你好,你天天不聽。你跟你姐姐,沒一個省心的!」謝澤蘭最擅長指桑罵槐。
黎淵警覺地擡起頭,放下報紙,他也察覺到了氣氛的異樣。
淘淘瞪著大眼睛,不住向房間退,時刻準備著溜回自己的房間。
謝澤蘭脫下厚重的外套,往沙發上一扔。
「怎麼了?」黎淵顯然已有些汗流浹背了,問都不敢問。
從那天起,藺唯不停問著這個問題,握住筆的指尖發白時想,數字在大腦中一灘漿糊時也想。
若不是那晚得以在黎晚懷中哭泣,得以汲取精神力量,恐怕又要吃藥了。
無數次了,她全靠黎晚,才得以在高中艱難爬行;於是她也想像不出,一個沒有黎晚的未來,那還怎麼活呢。
很長一段時間內,藺唯都沒照過鏡子。
她在學校上完廁所都低著頭洗手,只要身邊有鏡子,就絕不擡頭。
藺唯時不時盯著教室前剪貼板看,看上面的數字每日變小一個數,期待六月後的新生活。
等高考結束,就等高考結束,她苦中作樂,雖然早已遍體鱗傷,仍懷揣著希望與熱情。
每日清晨,黎晚仍會雷打不動去跑步。
藺唯也總會很早就來教室,一邊啃從食堂帶來的包子,一邊像看電視劇似的,看操場上渺小挺拔的身影一圈圈跑。
如果她不是狀元天理難容,藺唯經常會這麼想,這麼堅持的人什麼大事都能幹成。
然後一整天,黎晚永遠安靜坐在前桌,埋頭複習做卷子,留下一個沉穩的背影。
藺唯有通常學習學得心不在焉,就盯著前桌的背影看,再低下頭寫題時,反倒能專注不少。
經常會有同學來問題,黎晚從沒自私過,一一耐心解答;藺唯雖然低著頭,卻都看在心裡,當然,控制不住嫉妒那些問題的人。
題不會做問老師多方便,為什麼要問她呢?
未來會怎樣?
誰也不知道答案。那時候的藺唯還沒意識到,人生命運的軌跡,總是由一次次偶然疊成的。
每一次臨時起意,都可能改變整個人生,一環中缺了哪一塊,都釀不出最後的結果。
從那個臨時起意走入網吧的下午起,命運的齒輪悄悄轉動。高考那三天,烈日當空,從家裡走到學校,已令她熱得頭昏腦脹。
其實,藺唯沒必要認真對待高考,隨便考出什麼成績,對她而言都一樣。
無論如何,她都會獨自前往地球的另一面,在一個看不見紅色的地方繼續生長。
出於對學校和老師們的尊重,藺唯沒有提前交卷,每道題都檢查了一遍,反正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包括理綜這玩意,她也是最後一次考了。
藺定國剛入職新工作,還是向單位請了假,特意打車送女兒到學校,目送她在校門口先接受一遍安檢,給門衛老師看身份證和准考證。
藺唯側著頭,餘光捕捉那個男人的身影,便也決心對待考試要儘可能認真些。
不要留下遺憾,她本是這麼想的。
那日思夜想的背影,那侵占了她半個青春的背影,融進潮濕的空氣,越來越模糊。
藺唯好想得到一個挽留,真的。
只要黎晚能表露出任何挽留的意思,一下下也好,她就原地撕掉劍橋的offer,復讀也好,打工也好,會義無反顧地留在這裡。
第一滴雨落到世界,空氣不再聞起來像燒焦的煙味。
第二滴雨,落到藺唯高高的鼻尖上,溫熱粘膩中的冰冷,刺激到了神經。
藺唯向那個背影跑去,用盡全力衝刺。
高三沒有體育課,她又經常逃課,身體素質已經比她的生活本身還要一團糟;就短短几十米的距離,肺和腿已經泛起灼燒感。
「我真的要去劍橋了!」藺唯用力大喊,肺部灼燒充血。
黎晚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
「一路順風。」
藺唯過了另一個平凡無味的春節,而後隨著班上的同學補課,看第三個春天席捲大地。
本來清華的保送生資格正式通過,她差點都忘記這件事了。
過了一個月,她才突然想起來查看郵件,她還是用手機操作的,打開瀏覽器卡頓重啟了三次。
「我在此鄭重宣誓:奮鬥一百天,讓汗水哺育不凡……」
藺唯學著大家的樣子,舉起右拳,卻根本就沒張嘴。
黎晚離開演講台。 壓在心頭的最後一根稻草有千斤重,和淡然吐出的四個字,一同擊碎最後的念想。
藺唯的淚奪眶而出,雨下得打了,雨點打在頭髮和鼻樑上,濕答答和淚黏在一塊。
黎晚仍站在她前面,背對著,雨也打濕了她的馬尾辮,髮絲黏在脖子上。
雨點劈里啪啦打在她們身上。
沒人想躲雨。
藺唯睫毛上全是水,看不清前面人的動作,只隱隱看到那滿是簽名的校服上,馬克筆痕漸漸染花開來。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藺唯嗓音沙啞。
黎晚肩膀一頓,轉過身來,頭髮濕漉漉黏在臉側,臉頰顯得格外蒼白,眼睛也顯得格外大。
一陣風吹過,垂著頭的影子消失不見,紫色晚霞收回了夢境。
黎晚停下腳步。
原來那長椅上,蹲了一隻咖啡色的小貓。
校園裡有許許多多流浪貓,都被宿舍樓邊的女生們餵得很肥,見人就打滾翻肚皮。
黎晚走到長椅旁,俯身看向那隻貓。
那隻貓毛是棕色的,爪子和肚皮是白的,記憶中棕發下的皮膚也如這般蒼白。
「喵——」
小貓喵的聲音很清亮,讓她想起了那銀鈴般卻略帶尷尬的笑聲。
她還對誰這樣笑過?
小貓打哈欠的模樣,讓她想起藺唯上語文課睡眼惺忪的樣子。
黎晚還在笑。
無論過去多少年,那個人還是如此不擅長發消息,既然如此,那就聽聽她的聲音。
輕輕往下一划,便找到那個號碼。
黎晚是極簡主義者,會有規律地刪掉通訊錄中用不到的號碼,但那個號碼她從來沒刪過。
點擊,撥通。
嘟——
從撥通到接通,幾乎都沒到一秒,那人顯然一直等在手機旁。
紫色的晚霞即將消失。
一定要趕在它消失前,抓住點什麼。
於是,黎晚不假思索。
「我想你了。」
她想起黑暗中的十指相扣。
那天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但大腦卻補上了她們的輪廓,她好喜歡那略顯枯瘦的手。
緊接著,她想起昏黃的下午。
美術教室只有他們兩個人,那人說台詞的樣子格外迷人,不擅長,全靠額外的努力。
最後,她想起撥開人群,第一次站到藺唯面前的時候。
那是她唯一俯瞰藺唯的時候,居高臨下,又厚又卷的劉海下,那雙灰藍色的眼睛怯怯擡起,透出可愛的侷促。原來早就覺得可愛了。
黎晚終也沒透過貓眼看過一眼。
那人說的沒錯,她確實是懦弱的,懦弱到連句生日快樂都說不出來。
就讓記憶停留在最好的時光吧,她用這句話做冠冕堂皇的藉口,作為懦弱的幌子。
那天是7月27日。
不出意外,她從過道經過外班那些人時,每個人都在盯著他看,用熾熱仰慕的眼神。
藺唯只覺得,他們的眼神聒噪又煩人。
低下頭,赤紅的地毯晃得她眼睛疼。
她討厭紅色,尤其是櫻桃紅,明明什麼事都沒有,還要偽裝成流血的模樣。
那天起,藺唯開啟了逃課模式。
藺唯想,只要黎晚能在乎她,無論以何種方式,就一定是美妙的。
黎晚的懷抱還是那麼軟,那麼美好,或許她們已經提前進入了夢鄉,也說不定。
藺唯長長的睫毛隨眼皮拉下帷幕,伴隨鼻尖美妙的香氣,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墜入了夢鄉。
她曾憎恨過爸爸,但更憎恨那個衝動的下午。
即便是虛假的幸福,也好過殘忍的真相。
開學後,藺唯本快能不在乎爸爸撕掉Wnote的事,卻拿到了邊青雲送來的親子鑑定報告。
那張報告封在牛皮紙袋裡,袋口用膠水封著。
藺唯本不想打開看,那股勁過了,她不再在意了。
邊青雲卻一副支支吾吾的樣子,她說,姑姑拿到報告時叮囑她,說可能是樣本沒達到要求,要不就說報告丟了算了。
這勾起了藺唯的好奇,而好奇心最能害死貓。
第二天,又是一整天高強度的補課之後,藺唯在宿舍樓後的秘密之地,迎著還帶點熱氣的秋風,拆開了薄薄的牛皮紙袋。
太陽有些毒辣,風卻送來點涼意,那一刻,世界充滿顛倒秩序的奇妙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