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5章 神罰
2024-09-15 09:28:46
作者: 懶葉
第075章 神罰
如果不是先前再三檢查過, 對方臉上沒有易容,和歌子只怕真的以為這是神酒扮成未紀的模樣來騙她的,否則怎會有人一下子性情大變, 還……
說出的話還變得與神酒一模一樣, 甚至叫她「小和歌」。
明明距離上一次聽到這個稱呼也沒有過去多久, 如今再聽到卻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和歌子沉默地伸出手,粗暴地將冪籬從未紀頭上拽下來, 不再留一絲情面。她看著那張臉, 依舊是未紀的面孔, 沒有易容痕跡。
「誰告訴你我喜歡被人欺負?」即便喝得微醺,她也依舊是武力過人的僱傭兵, 沒用幾分力就將未紀拽到了床尾, 與自己目光相對。
未紀低頭, 隨後擡起眼睫嫵笑,儘是柔弱情態。
霍氏給賓客準備的院子裡都備了小食,她不在意地起身,撚起桌上的一小塊糕點含進嘴裡,細嚼慢咽:
「前輩想欺負我也可以。」
「……」和歌子無言以對, 沉聲道, 「出去。」
她知道未紀不能再待在這裡了,否則事情將會變得一發不可收拾起來。
在她眼中已然變得越來越像神酒。
未紀嘆了口氣:「前輩對我可真是用完就扔啊……罷了,我去外頭坐著便是。」
如今過了寒冷的季節, 院子外擺了藤椅, 坐在上面可賞春景,倒也不算無聊。
未紀說著還真就起身離去了, 沒有多耽擱,留下和歌子一人脫力般地躺在榻上, 目光空空,不知在想什麼。
——她在想小時候在街頭討飯,叫賣的鋪子旁偶爾會有些殘羹剩飯,即便不乾淨,也是搶破了頭才能得到的。為了這個,她不知跟別人打過多少次架。
有些惡趣味的貴族就樂意看下等人為了一口吃的拼死拼活,會故意將東西丟到她和其他流浪的孩子面前,看他們大打出手,只為爭一點施捨。
更有甚者,還會要求他們趴在地上,學狗一樣咬著吃。
和歌子經歷過,而她也確實做過狗,不情願地趴在地上一口口吃掉並不乾淨的食物。七八歲的年紀,她尚且不懂什麼叫羞辱,只是覺得很難過,為什麼填飽肚子的方式只有這一種?
她至今都忘不了那些面目模糊的人看著她狼狽的模樣,露出瘋狂快意的笑,竊竊私語——大抵是嘲弄吧,只是隔得太遠,她聽不清。
清氏少爺故意把糕餅碰在地上,叫西園寺氏的表少爺去撿的時候,和歌子想起的也是曾經那個瘦瘦小小的自己。
她感知不到身上的痛,可想來,落在心上的痛發作起來不會比皮肉之苦少太多。
後面清氏少爺的鞭子落在她身上,七歲的和歌子沒有能力自保,可十四歲的她一拳就足夠把他打得仰倒。
從清氏少爺手裡奪鞭子的時候,她是沒有意識的,只憑藉著本能,抑制不住自己想要把一切都討回來的衝動。清醒過來時,已經只剩下滿目的血淋淋,自此再也忘不掉。
所以她討厭宴席,討厭虛偽的貴族,更討厭不受控制的自己。
和歌子花了些時間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下來,便想出去找未紀。她想要與她說清楚,她們一早便約定好了,這樁婚事背後各有原因,現在也別再說那些奇怪的話……
可她甫一踏出門,未紀卻並不在院裡。
轉頭看了看,才發現一襲紅衣正半倚在門邊,同外頭的侍者說著什麼。
未紀又將冪籬重新戴上了,面紗垂下,卻掩不住嬌嫵的笑意,似是聊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用手輕輕拍了侍者的肩膀一下。
那侍者年紀不大,哪裡經受得了這樣的逗弄,登時羞得滿面通紅。
和歌子從未發現她同神酒的身形如此相像,初次見未紀的時候,她的身材明明是十分勻稱的,是僱傭兵該有的樣子。
或許是未紀剛落完胎兒,又在病中清減了許多,此刻裹得厚厚的,背影竟像極了聖女披著斗篷的嬌弱模樣。
唯一的區別在於神酒只會穿純白襖裙,而未紀則是艷烈的紅。
原本紅與白涇渭分明,可現在卻似乎在她眼前交匯,最終成了不明不白的顏色。
看著未紀和那侍者調笑,她的身影逐漸和回憶中重疊。和歌子不知為何覺得這一幕很刺眼,大抵是想起了神酒特意來北川家選侍者的那一次……
最初侍奉的和歌子被川柳所取代,現在又有新的人取代了川柳。神酒會對每一個人都笑嗎?會給每一個人都賜自己喜歡的名字嗎?
未紀又要說什麼,卻忽地被抓住胳膊,原來是和歌子一言不發地拉著她從門外又進了裡間,留下身後的年輕侍者一臉莫名,不知這兩位大人是怎麼了。
她的手抓得很緊,在未紀的手腕上留下一圈醒目的紅痕。
「怎麼了這是?前輩?」未紀輕聲問,「我同侍者說個話,你怎麼卻發脾氣似的。」
她微微歪一點頭:「別忘了我們今日是來做樣子的,你若讓那些人以為我們感情不睦,豈非徹底白費功夫了?」
和歌子死死地盯著她,眼睛微微泛紅。
良久,她問:「你願意讓我將你當作神酒?」
「是。」
未紀「咦」了一聲,笑笑:「前輩怎麼突然想通了?難不成是見我同那侍者說話,吃味了?」
和歌子沒回答這個問題,只問:「你為什麼肯讓我把你當成別人?」
她雖然沒有被他人視作替身過,但想來,那種心情是極為難受的。
可未紀卻眯眼,懶洋洋道:「這還能有為什麼?我不是早就仰慕前輩麼,只要能親近前輩,我便也不在乎那麼多了。」
「即便只是暫時的歡愉?」
「自然。」
未紀的指尖再次復上和歌子的手背,一點點滑動,嘆道:「所以前輩是想……」
她其實有許多不正經的話要說,每一句都不是貴族淑女該講的,那些教習媽媽聽了只怕要大變臉色。
譬如,問和歌子究竟是想被她欺負,還是想欺負她?喜歡被欺負什麼樣的地方?用什麼姿勢?被神酒欺負,還是被未紀欺負,感覺有什麼不一樣?
可這句話說到一半,就被不容拒絕地攬入懷中,饒是未紀,也不禁有片刻怔住。
和歌子緊緊抱住了她。
她個子要略高一些,未紀的頭稍稍垂一點,剛好能把下巴擱在她肩上。
和歌子用了很大的力氣,幾乎像是要將人融進骨血里一樣,幸好未紀今日穿的衣服極厚,所以不至於會被勒痛。
「神酒。」她喃喃自語,「我很想這樣抱你……可是不行。」
聖女那樣嬌貴,怎麼經得起這樣的力道,只怕稍一使勁便會弄得滿身都是瘀傷。更何況神酒那性子又滿是掌控欲,雖沒有明確說過不允,但想必是不喜歡她這樣占據主動地位的。
她們之間相擁,一貫都是神酒主動,用櫻桃香氣給她又輕又柔的懷抱。
可是和歌子很想這樣試一試,想了很久了。
她想試一試,現在自己的肩膀足不足夠讓神酒靠上去。
現在看來大概是夠了。
這個擁抱持續了很久都沒有結束,未紀默然半晌,像是無法理解,終於問:「你將我當成她,就只是想抱一次?」
該說她是傻還是什麼?
若換了旁人,譬如那些滿腹花花腸子、百無禁忌的貴族,只怕此刻已經去床榻上顛鸞倒鳳了,哪管對方是誰。
和歌子很認真地說,依舊沒有擡起頭:「是啊。」
她的手甚至圈得更緊了。
「有那麼一瞬,我真以為是她扮成你來騙我了……她總是這樣,仗著聰明,就喜歡逗弄我,非要看我崩潰才會滿意。我在她面前總是呆呆傻傻的,什麼也搞不明白,只能任憑她捉弄。」
未紀頓了頓:「只有壞心眼的人,才會做這樣的事。」
「神酒是很壞,但也很好。」和歌子把頭埋得更低,說。
「你不會生她的氣?」
「會,但過一陣子就忘了。」她說。
「忘了?」未紀忍不住問,「聖女可是拋下你,在敵國待了整整五年……這樣也能忘掉?後來你得知她還活著,就從來沒有怨過她麼?」
和歌子又搖頭。「沒有,只是遺憾。」
「遺憾什麼?」
「五年前我以為她不在了,剛做僱傭兵的時候,總是精神恍惚,無法集中……為了留在隊裡,我只好強迫自己每天一睜眼就去訓練,讓身體累到極限,才能暫時忘掉神酒。」
「遺憾當時不該那麼辛苦?」
「不……」和歌子說得很慢,像是自己也知道這個答案很傻,「遺憾沒有多想一想她。」
未紀不語。
和歌子露出個沒人看見的微笑,兩個酒窩圓圓的。
「要是知道她還活著,並且未來還會再次相見,我就會整日想著她訓練了。這可是少了整整五年的時間呢……」
五年,整整一千八百二十六天。
她可以多想神酒多少次?
好遺憾。
未紀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平靜地聽著和歌子在耳邊絮叨,全都是關於神酒的話,還時不時小小地笑出聲,稚氣得像孩童一般。
神酒喜歡吃的東西,神酒喜歡看的詩,神酒身上每一件有趣或無趣的小事……
明明從前背書背得那麼艱難,記這些東西卻如數家珍一般,倒背如流。
柔細的手攥緊,終是又鬆開了。
未紀無聲地說,「傻子。」
全世界沒有比和歌子更傻的人了。
她們就維持著這樣的姿勢,不知究竟多長時間,直到霍氏侍者來叩門,才如夢初醒般鬆開。
和歌子發覺未紀眼角似乎也有點點淚痕,不知道自己是否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