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長河
2024-09-15 09:23:06
作者: 南北喬木
時間長河
那天晚上,管小琴將近十點半才回寢室。
可無論聞念和聶杉怎麼勸說,她都不願表露現在的想法。直到最後,兩人見問不出什麼,決定先讓小琴自己梳理冷靜一陣,她才開口。
她說,她再給自己最後一次機會。
如果能夠通過國研所的實習生招聘,那就是命運在告訴她不要放棄;如果沒能進去,那就是命運在暗示她該放手了。
聞念十分高興管小琴的決定,這說明她還有機會再為自己的夢想博個出路,於是馬不停蹄地把前幾天下載模擬試卷和練習的題都發給了管小琴,希望能對她有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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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一輛計程車緩緩停在寧山私人別墅區外。
沈瑜川打開車門,寒風撲面而來。
常年保持繁茂的綠化仿佛脫離了四季更替帶來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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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瑜川對這裡並不陌生,但每次踏足,總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
他上次回家還是盛夏。
他和沈睿明陷入激烈爭吵,自然而然動了手,沈睿明罕見地給了他一巴掌——或許是為了維護他在外作為企業家的儒雅隨和形象,以前他幾乎不會打能暴露在外的地方。
之後離開家,在路上遇見聞念,被她發現了臉上的傷。
大門推開,漆黑一片。
這是沈瑜川已經預想到的結果。
幾天前,沈睿明發消息告訴他,自己要去外地出差。
父子之間的關係有時很奇怪。
在情緒上頭時,能拳腳相向;在相安無事時,又能互通消息。
像膠水一樣,黏在一起時不舒服,但要徹底分割卻需要撕扯皮肉。
糾纏攪拌,既是親人,也是仇人。
沈瑜川徑直走向二樓的一間屋子。
這是他父母離婚後,就再也不會被主動提起的地方,也是他母親白歌,此前最喜歡的一間書房。
沈瑜川站在門口一步遠的距離,和八年前的那個晚上的位置一樣。
那晚的記憶仿佛烙印在他的腦海中,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可見。
哪怕這麼多年過去,他偶爾也會趁沈睿明不在的時候過來,但每當站到這,身體還是會有一瞬的失重感。
沈瑜川十二歲,半夜口渴,小心翼翼繞過妹妹的房門,走到廚房。
出來時,無意間瞥見二樓的房間燈還亮著,他想去關燈,走上樓梯,隱約有說話聲傳來。
他停下腳步,對話內容清晰可見,哪怕是刻意壓著聲音,也能聽出語氣中對峙的憤怒。
沈睿明:「財產分割的這麼痛快,孩子們的撫養權怎麼就商量不好了?」
白歌:「小川可以給你,暖暖我必須帶走。」
沈睿明:「暖暖才不到八歲,你想讓她跟你一起去美國?不可能!」
白歌:「我再說一遍,沈暖我必須帶走。」
沈睿明:「所以,小川你就不管了?」
半瞬的安靜後,白歌聲音緩下來:「小川大了,男孩兒跟著你好些。」
沈瑜川不真切地聽見了沈睿明的輕笑聲。
沈睿明:「小川跟我可以,但如果你不帶走暖暖,這婚就離不成,是不是?」
白歌:「是。」
沈睿明:「你還沒問過小川的意思,如果他非要跟你呢?」
過了會。
白歌:「這件事你不用管,我會去跟他說。」
沈瑜川僵直地站在門外,沉默無聲 ,只有微微顫抖的水杯,和青筋畢現的白皙手背,還能證明他的真實存在。
他轉身從樓梯角緩緩走下,沒有驚動任何人。心中仿佛有什麼東西被撕裂般,細碎的疼痛漸漸蔓延。
幾個月前,沈瑜川已經猜到他們準備離婚的事。頻繁的爭吵和母親回家的次數逐漸減少,這些預兆他都看在眼裡。
只是他們自以為瞞得很好。
然而這是沈瑜川第一次,被壓得無法呼吸。父母的對話在腦海中交織,宛如兩把利刃反覆刺入他的身體。
原來,躺在舊市場裡,等著被人挑選的殘次品,是這樣的感受。
沈瑜川如約的等來了白歌口中的那場談話。
母子相對而坐,低矮的茶几卻仿佛跨不過去的門檻,把兩人割裂在世界在兩側。
眼前的男孩十二歲,個頭比她還要高出半截,已顯現出輪廓的臉龐稚氣未脫,肩膀卻開始有了些許寬闊的模樣。
白歌遲遲沒有開口。
有些話,本就難以啟齒。
茶杯早已涼透,幾片茶葉漂浮在淺淺的茶水中。
沈瑜川緊抿著唇,半垂著頭坐在那兒,目光不知道落向何處。
等待中,他心中還殘存了半點希望。
希望能從母親口中聽到,跟我走吧,留在我身邊。
但幻想終歸只是泡沫,虛幻短暫的存活幾秒,也就夠了。
他不要做被挑選的商品,不要做二選一後被放棄的那個。
於是,這場對話,他主動先開了口:「你們如果要離婚,我想跟我爸。」
沈瑜川緩緩擡眼,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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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噠」,書房門打開,沈瑜川收回思緒。
今天是11月20號,白歌的生日。
當初白歌帶著沈暖離開的時候,還沒有微信這個通訊工具,她到了美國,沈瑜川也漸漸跟她失去聯繫,只有發出去,但不知道有沒有被查看的越洋簡訊。
沈瑜川想不明白,明明都是她的孩子,為什麼偏要對他這麼狠心?
後來白歌註冊了微信,但不經常登錄,這麼多年朋友圈只有幾條,發的都是她的攝影作品。
沈瑜川早已忘記收到那條好友添加申請時是什麼樣的感受。
他們不經常聯繫,甚至遠不如他和沈睿明之間互通消息那樣的頻率。
最新的兩條,是沈瑜川發送的生日祝福簡訊,和一個微信轉帳。
還沒有收到回復。
白歌是一名攝影師,不到十歲時就在美國生活,後來認識了去美國出差的沈睿明,兩人奉子成婚後才再次回到中國。
時光仿佛停滯在了她離開的那一刻。
除了她帶走的攝影作品和設備,書房裡面的一切都完好如初,書架擺放著落灰的各類書籍,窗邊還放著一盞老舊的檯燈。
沈瑜川在桌前坐下,拿出一本相冊。
當初白歌走之前找了它很久,卻怎麼都找不到,因為被沈瑜川刻意藏了起來。
他當初第一次翻開這本叫做「生命延續」的作品時,首頁是一張妹妹沈暖剛出生不久,眼睛尚未睜開的嬰兒照。
往後,是她滿月、百天、周歲時的記錄。
再後來,是一些日常瞬間,有在公園鞦韆上、在遊樂場的海洋球池裡、在動物園.....
有些場景,沈瑜川也記得,因為他也曾在場。
他翻著,嘴角止不住上揚,仿佛重新經歷了一遍當初的快樂回憶。
他翻得越來越快,急切地想看到自己的照片。
直到最後一頁時,他依然以為自己的照片會出現在後面的某一頁。
然而,當他翻過最後一頁,眼前只剩下空白,後面的半本,都是空的。
沒有他的照片。
這是沈瑜川始終無法理解的事。他曾用各種理由替母親辯解:或許他是男孩兒,不需要拍照;或許母親拍了,只是放在了另一本他未曾發現的相冊里;或許他長得不好看,照片沒有被洗出來......
每隔一段時間,沈瑜川都會翻閱這本相冊,試圖找到自己的身影,直到父母離婚,她要收拾東西離開的時候,他惡劣地把這個相冊藏了起來。
長大後,沈瑜川也會下意識地用手機記錄生活中的瞬間,有日升,有日落,有藍天白雲,奇山峻峰,但唯獨沒有自己。
他始終無法明白,只是隨手記錄的生活瞬間,為什麼,母親的鏡頭裡從未有過他的存在。
那天露營坐在房車前時,聞念坐在他的斜前方,眼前枝椏纏繞,霧繞彎月,他覺得很好看,於是習慣地打開相機,開始記錄。餘光捕捉到聞念的背影,鏡頭下意識移動,聞念的後腦勺出現在畫面左下角。
他其實無法確定。
是因為看到了夜景想要打開相機,還是因為看見了聞念的背影。
那一瞬間,沈瑜川有一刻怔愣
困擾他多年的問題的答案,倏然浮出水面。
他明白了母親鏡頭裡為什麼總記錄妹妹的成長。
那是愛的慣性。
他從來沒有出現在她的鏡頭裡,只是因為,他從來沒有被她在意。
華盛頓比北京慢12個小時。
沈瑜川收到回復時,剛剛晚上九點,也是那裡的早上九點。
這是父母離婚後,沈瑜川第一次給她發生日祝福消息。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或許人會在某一刻放下年少時的執拗,單純地覺得該朝前看了。
他喉結艱難滾動,手指顫抖著點開消息。
卻被一盆冷水,從上而下地澆熄了他燃起的所有期待。
「您的轉帳已被退回。」
「我已經有了新的家庭,沒什麼事不必聯繫。」
......
沈瑜川拿著相冊下樓,步伐有些搖晃。
沒想到,剛好撞上回家的沈睿明。
一上一下,隔著十幾層階梯。
兩人似乎都沒想到,會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看見對方。
沈睿明面色不善,渾身散發著酒氣。他的目光先是在沈瑜川臉上停留一瞬,轉而落在了那本相冊上。
他見過,白歌曾經有段時間總是翻看這本相冊。
沈睿明似是意識到什麼,快步走上去,一把搶了過來。
裡面是沈暖的照片,偶爾有幾張,還是白歌和沈暖的合照。
他怒極:「誰准你進那間屋子的!」
「啪!」一聲,沈瑜川眼前一黑,相冊被狠狠砸在臉上,打中眉骨,緊接著,一股溫熱湧出。
他神色淡然地伸手觸摸,血跡在指尖暈開,同沈睿明擦肩而過時,語氣冰冷:「不讓我進,你還留著那間屋子做什麼。」
相冊還在地板躺著。
沈睿明緩緩靠牆癱坐在階梯上,雙手顫抖著,覆蓋住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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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十一月的冷風如刀般刮過街道,帶來刺骨的寒意。
沈瑜川踉踉蹌蹌地走在寂靜的街頭,四周的燈光在他模糊的視線中變得晦暗不清。
心中的痛楚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幾乎將他淹沒。
任由風吹亂頭髮,如同行屍走肉。
空曠的街道上迴響著他一人的腳步聲。
忽然,他停下。
不遠處,公交車站的昏黃燈光下,仿佛站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眯起眼睛,努力想看清楚,卻始終像隔著一層霧。
那身影像是注意到沈瑜川,緩緩朝他走來。
「聞念?」
沈瑜川不確定地低聲自言自語。
「你怎麼......」
眼前的女孩伸出手,溫柔地撫上他的眉頭,眼中滿是疼惜,仿佛在無聲詢問,怎麼傷的?疼不疼?
沈瑜川擡起手,剛想要握住她的手腕,然而眼前人卻如泡沫般消散在空中。
他愣在原地,眼前依舊是空蕩蕩的街道。
公交站台下的那個女生,走上了駛來的夜班車。司機朝他按了按喇叭,似乎在詢問要不要上車。
沈瑜川回過神,朝他揮手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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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多,聞念還趴在物理社教研室的桌子上,看著眼前的模擬題,打了個哈欠,眼角泛起了淚花。
她計劃再堅持半個小時,就結束今天的獨自奮戰。
剛站起身,準備活動一下久坐的身體。
正伸展著胳膊轉動半圈,門突然被推開。
聞念被嚇得一踉蹌,差點兒坐回椅子裡。怎麼這麼晚,還有人來這?
她定睛一看。
「沈瑜川?」
「嚇死我了你,不是說今天有事?」
她走近後,驚呼出聲,指著自己的眉毛:「你,你怎麼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