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
2024-09-15 09:10:39
作者: 青衣呀
三更
2009年夏天,8月12日
安岳睡不著覺,她從沒這樣兒過,最多最多,在發愁前途,給金榮打電話訴苦而他出去打工的晚上,會有點惆悵,但只要沾上枕頭,夢境就來找她了。
她的夢,甜蜜,溫馨,還有一丟丟小滑稽。
那件事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即使金榮捂住她的眼睛,說你什麼都沒看見。
也沒用。
她日日夜夜抱著手機,想得到來自金榮的下一條指示,她再也不想思考,不想決策,做人如果只剩下執行該多好。
可他不敢找她,他也不讓她找他。
他只留給她兩句話:
我回學校了,你害怕就不要開口說話。
我不會讓你殺人的。
安岳心想,我想說話。
她守在單元門前,等待有人出入。
但偏偏沒有,隔壁單元倒是進進出出,全是保潔,她認得那種裝扮,尹從輝的媽媽就在做保潔,頭髮綁緊,鞋子平跟,雙肩包又大又結實,頂上冒出半截拖把棍,幹活兒目不斜視,只想早點回家。
門從裡面推開了,一個短褲青年扛著滑板出來。
高高大大,看起來很陽光。
安岳一把抓住即將合攏的玻璃門。
青年突然回頭,安岳嚇得差點鬆手。
但他只是吹了聲口哨,「——拜拜」瀟灑地走了。
電梯門關上了,她默念門牌號,這樓真高,電梯按鈕排了三列還不夠,15、16、17——轉彎,18。
她按住19層,電梯沒動,連著戳好幾下,還是不動。
冷森森的不鏽鋼板反映出四個她自己,不對,天花板上也是。
電梯門又開了。
安岳啊地捂住嘴,還是剛才那個青年。
他笑嘻嘻問,「幾樓?」拇指摁在一塊小小的玻璃板上。
安岳明白了,這部電梯要刷指紋。
「十,十九樓。」
青年摁下19,抱手並肩站著,電梯騰地竄起來。
「女士優先。」
他開玩笑讓她先走,但雙手插兜,停在同一扇門前。
安岳嚇死了,砰砰拍門,慌亂的像在求救,開門的婦女還在疑惑,安岳已經焦急地,「他,他他……」
青年聳聳肩膀,「我同學,王阿姨,別跟我爸說我帶來的。」
安岳使勁搖頭否認,「我找宋主任!」
婦女去叫人,青年說,「柜子里有拖鞋,隨便拿。」
他蹬掉球鞋,光著腳跳上樓梯。
安岳站在沙發前,驚嘆這房子真大,又挑高,四面不是陽台就是落地窗,採光好極了,沙發和地毯都是暗紅色的繁複花紋,但一點也不壓抑。
「小安啊?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坐下說。」
宋主任趿拉著拖鞋從書房出來,眯著眼辨認了一會兒。
他拉開餐椅坐在泥金的大屏風前,隨意把胳膊架在桌上,婦女見了,立即返回書房,雙手捧著他的保溫杯出來,穩穩放在他手邊。
他明顯被這樣服務慣了,看都不用看,端起來抿兩口。
「宋主任,我同學……」
安岳沒坐沙發,咬著下唇鼓起勇氣,「姓范。」
「哦,我聽說了,失蹤那個?警察說沒有找到她的親戚。」
「其實她有個妹妹,是超生的,戶口掛在她姑姑家,我們都認識的,要是實在找不到別的親戚,拆遷款可以給她麼?」
安岳一口氣說完已經滿眼淚水,「叔叔,真的,真的是她妹妹。」
「你怎麼不跟警察說?」
「怕,怕他們家超生被罰款。」
她現在意識到那片泥金的亮光不是屏風,而是巨大堂皇的鏡子,鏡子裡她可憐兮兮的,小臉掛淚珠,緊張地攥起拳頭,拉扯斜挎包的帶子,又拉扯裙子,抿唇,咬牙,一連串小動作,全部準確地反映出來。
「人都死了,還罰什麼呀?」
宋主任見安岳臉色蒼白,有些擔心,「給她沖杯紅糖薑茶。」
「小安啊,這個事兒呢,我說了不算,國家有制度,單位有規定,要是全憑我一張嘴,你們廠一千多個家庭,四個多億拆遷款,不劃拉到我口袋裡了?」
安岳懵了,使勁搖手,「不不,我不是說……」
「你考到哪兒了?」
安岳抽抽噎噎,「中國民航大學。」
「想做空姐?」
「好找工作。」
宋主任端著保溫杯笑出了聲。
「人的眼光要放遠一點,民航大學是容易考空姐,不過其他大學其他專業也能報考,憑你的條件,念個財會呀,金融呀,擇業的面更廣。」
聽起來很有道理,安岳醍醐灌頂,她不笨,只是沒人點撥。
「謝謝宋主任,可是志願已經填完了。」
宋主任又是一笑,示意她先喝兩口薑茶。
溫熱的甜水落入肺腑,安撫了她焦躁的情緒,安岳坐下了。
「你們的志願匯總到區教委,再到市教委,然後省教委,然後省級招生部門分科類投檔,由高到低,依次檢索,只要被檢索的院校當中出現符合條件的,就投檔……現在剛到市教委,要改嘛,也是可以改的,在投檔之前,如果了解到目標院校的信息,調整就是有的放矢嘛。」
「這還能改嗎?」
安岳的表情都透著不可思議,「我們班主任說,一旦交上去,天王老子來了都改不了!」
那一瞬間,宋主任真想放下中年人的架子哈哈大笑。
但他還是憋住了。
從區區一個三流高中班主任,到區級拆遷辦主任的認知差距,大部分人一輩子都跨越不了,更何況這個孤陋寡聞的高中生?
「除了民航大學,還報了哪個學校啊?」
「中國海洋大學,中國地質大學。」
亂七八糟瞎報,一點規劃都沒有,可見她父母還不如班主任。
「全是北方學校啊?」
安岳靦腆地點頭,「我挺想去北京的。」
「這樣啊,我還有事兒,不陪你聊了,你琢磨琢磨,要是還想上海洋大學或者地質大學,挑好專業,最好比錄取線高個10分,再來找我。」
安岳有些不敢相信,「真的?」
「拆遷款我沒法答應你,年輕人的前程嘛,能幫就幫一把。」
他說的輕描淡寫,為了表示絕無企圖,直接擡手送客。
安岳猝不及防,抓著沙發背不肯走。
「宋主任,您幫幫我,不是,您幫幫小莫罷!我上什麼大學都行的,您不也說了嘛?都能找工作,我不是非要去北京的!」
她眼淚一串串的,一下子就浸濕了衣領。
但宋主任見慣場面,皺著眉,只擺了擺手,再沒開腔。
婦女上來,一手拍背,一手扶胳膊,溫柔地往門外推,「別在這兒哭鬧,宋主任對你不錯啦,小姑娘,先顧自己罷。」
安岳糊裡糊塗就在樓道里了,門關上了,她靠著牆嗚嗚咽咽。
宋主任一擡頭,「誒,你在家啊?」
宋雲帆站在樓梯上,「爸,那女孩兒是誰啊?哭得好慘啊。」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想出國就出國?我最近做的項目,那家人真是可憐,爸爸媽媽都死了,孩子又失蹤了,好不容易來筆錢,誰都沒花上。」
「那要就是找不到他們家親戚,怎麼辦吶?」
宋雲帆跳下樓梯,開冰箱拿了個冰淇淋。
「拆遷公示整整一年,現場宣傳做了四個月,范家既然簽了字,我們拆就沒有問題,至於錢沒人要,我寫個情況說明,掛公帳上就完了。」
「哦——多少錢啊?」
「三十五萬。」
宋雲帆心想這也不多,他在美國一年就要花八十萬。
「爸,要不就給她說的那個孩子吧,你就當助學了。」
宋主任嗤地一笑,「大少爺知道民間疾苦啦?」
看看宋雲帆,明顯要他表示點誠意。
宋雲帆皺眉,「大不了,我今年不換車了!總行了吧?」
「行,不過工作要做到位,你也好好學學,官場上,什麼叫滴水不漏。」
下個禮拜,宋主任帶宋雲帆去了趟酉陽,有名字,要找到莫安生和她名義上的父母並不難。
一家六口排著隊進來,三個兒子長得很像,由低到高,像相似形。
莫媽媽抹眼淚,「我哥走得早,嫂子霸著錢,拆遷,我們都不知道!」
狠狠擰小女孩的胳膊,「你知道吧?你就這麼壞!」
村主任是女的,啪地上手打掉了,「當著領導,你幹什麼?!」
小女孩不哭不鬧,走到宋主任跟前,「叔叔,他是你的秘書麼?」
宋主任搖頭,「是我兒子,他哪會當秘書啊?」
「那他認識我姐姐嗎?他也是五寸灘中學的?」
「不認識,不是。」
小莫很失望,撲進宋主任懷裡,「叔叔,我想找我姐姐。」
「那你答應叔叔要好好學習,長大了,找到姐姐,啊?」
兩個多月來,這是莫安生從外界得到的最友善的表示了。
她立馬站直了表態,「我要上大學,我要學知識,我能找到的。」
「好啊,那很好啊!」
宋主任抱著她溫情地鼓勵,想了想,回頭對村主任說,「我們單位成立這個助學基金,主要是為了走帳方便。」
村主任點頭如小雞啄米,「是是是。」
「資金的使用和監管,原本應該放在你這兒。」
「那不合適,不合適。」
「不放在你這兒,也得有人簽字,不然內部稽核過不去嘛。」
村主任猶豫了一下,宋主任靠住椅背,慢慢端起茶杯。
她看了眼莫媽媽,她還沒聽懂,滿面喜色,再看莫爸爸,村里出了名的傻大個兒,為兩袋鴨食就能動手,還有他那三個兒子,沒一個能小學畢業。
她何必為這種人攬事兒?
「那就村委會簽字蓋章,都是集體決定。」
宋主任放下杯子友善地笑了,慢是慢一點,上道就行。
「我明年調扶貧辦,就從你這兒試點吧?」
他開玩笑,「誒,你不會這麼快就退下來罷?」
「還早還早,至少還有兩年!」
村主任喜笑顏開,抱住小莫點她的鼻子,「小福星,你可招來尊大佛!」
轉頭招呼,「晚上村里吃吧,現殺的羊羔子,您吃不吃羊肉?」
小莫溜下地走到屋前樹下,宋雲帆拿草稞子逗弄一隻黑耳朵的兔子。
「哥哥,你認不認識安岳姐姐?」
宋雲帆擡起頭來,小姑娘雪白雪白,樣子甜甜的,好可愛。
「可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