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2024-09-15 09:02:19 作者: 十兩無銀

  第52章

  

  許俏霖在院子裡陪了小花很久,說是陪小花,其實是她不敢回去。她一邊看著小花啃小魚乾,一邊在腦海里幻想著謝知媽媽知道她那兩百塊拿來買貓糧的場景。或許撒個謊,說不小心丟了會不會得到原諒呢?

  她蹲在窩棚旁邊仰頭看著天,她始終不敢去看旁邊的小樓,窗戶沒有關上,她一擡頭就會看見窗口裡的吊燈。

  磨蹭到天色晚了,她才往謝知家裡走去。謝知還沒回來,周末校籃球隊會集訓,偶爾會有聚餐。

  桌上擺著剩菜,似乎已經吃完晚飯了。許俏霖有點餓,在桌上看到剩有饅頭和玉米,正想去拿,謝知媽媽從房間裡走出來。

  「買了什麼?」謝知媽媽問,打量著她的雙手,見到她兩手空空,眉頭皺起來,似乎很不滿。

  「我、我買吃的了。」許俏霖下意識地撒了謊,她知道不能把小花說出來,它會被大人們丟掉。

  「吃了?!」謝知媽媽的音量陡然拔高,把許俏霖嚇得抖了一下,「平時少你吃了還是少你穿了?你去買零食?」

  許俏霖低著頭,沒有作辯駁。

  謝知爸爸被客廳的動靜吵到,從房間裡走出來,對謝知媽媽道:「小孩兒就是喜歡吃零食,吃點又沒什麼,俏霖,下次早點回來,不回來吃飯要說一聲。」

  「好的叔叔。」許俏霖乖巧應道。

  因為謝知爸爸的大肚,謝知媽媽的臉色極其難看,衝著身邊的男人道:「你裝大方,顯得我小家子氣,你知道你裝一回大方家裡要挨幾頓餓嗎?06年那次,你把升職機會給你徒弟,你徒弟高升了調北京了,你還窩在這個地方,人家念你的好了嗎?好不容易熬到你升職了,單位重新分房子你不要,你看看我們一家三口就住在這個破地方,你對得起你兒子嗎!」

  「你說夠了沒有!一吵架就翻舊帳,有完沒完!」

  眼見著兩人又要吵起來,許俏霖趕緊拿了一根玉米,跑回房間裡。

  外頭的吵鬧聲直到謝知回來才停止,許俏霖在房間做作業,謝知照例進來給她講錯題。

  「阿知。」許俏霖喚他。

  「嗯?」

  「你十八歲,想要什麼禮物?」許俏霖問,剛問出口她又不好意思,因為身上沒有錢給他送禮物,叫人白白期待一場。

  「我想要考上好大學,你也是,許俏霖也要考上好大學,」謝知看著她說,又去拉她的手,「然後我們畢業、工作、結婚,把小花接到我們自己的房子裡。」

  「結婚?」許俏霖眼睛睜得很大,緩了緩神才低聲說,「你哪能想那麼長遠的事。」

  「為什麼不能想?」謝知捏捏她的手,又覺得不滿意,把她的手握起來,十指緊緊相扣,「你不想嫁給我嗎?等我22歲我們就能結婚,只要再過四年。」

  「四年...」她默默算著日子,如果沒有意外,四年以後他們剛大學畢業,順利的話就會開始參加工作,能自己賺錢,她也不用再寄人籬下。

  窗外起了風,把桌面上的試卷吹得「嘩嘩」響,謝知將窗戶關上,擡頭望著天:「好像要下雨了,這幾天總是下雨。」

  「改天找個塑料布給小花的窩窩搭上,木頭容易生潮。」許俏霖也看了一眼窗外暗沉沉的天。

  一模考試的結果下來,許俏霖剛上重本線,下課鈴響起,她看著試卷有些發愁,沒有特別突出的科目,也沒有特別明顯的短板,想要提分都不知道從哪科開始提。

  手機亮了一下,有人打來電話,是一個陌生號碼,許俏霖看了一眼,沒有接,她忙著去謝知班裡給他收拾書包。

  坐上回家的公交車,手機又響了一下,她拿出來一看,是剛才那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寥寥幾個字:俏霖,我是李叔叔,看到請回電。

  「誰啊?」謝知湊過來。

  許俏霖關上手機,道:「是我爸爸之前的朋友,我想問問我爸爸的事情。」

  謝知沉默了片刻,皺眉道:「你爸爸都出事三年多了,怎麼會突然聯繫上你,當心一點,別被人騙了。」

  許俏霖在腦子裡回憶起李叔叔的樣子,記憶中他面目和善,手上總是握著念珠,是個念經誦佛的人,還成立過慈善會,專門幫扶山區裡的貧困孩子。

  「前段時間他在咱們老街區做活動,可能是那時候想起我的,他辦了一個慈善機構,這次聯繫我或許是為了捐助。」許俏霖道。有點捐助總是好的,雖然她很感激謝知爸爸收留了她,但誰想過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日子呢?

  謝知沒再反駁她,只是捏了捏她的手:「就要高考了,不要為別的事情分心,學費的事情等考上大學再說,再說還有助學貸款呢,哪能讓你讀不起書的。」

  「嗯。」許俏霖應了一聲,也覺得車到山前必有路,不管用什麼方式,人總是會長大的。

  晚上回到小房間,許俏霖給李叔叔回去電話,李叔叔在電話里寒暄了幾句,接著問她周末有沒有空,要她填寫一下捐助登記表,工作人員需要現場核查身份,還特意強調要穿上校服,用於拍照宣傳。

  許俏霖很感激,因為她偷偷花了兩百塊的事情,謝知媽媽這段時間對她都沒什麼好臉色,生活費也比以往要更少一些,這時候能有一筆捐助,無疑是雪中送炭。

  謝知的生日在下周,到時候也許還能給謝知補上一份成年禮物。

  許俏霖看著窗外笑起來,懷揣著美好的希冀,沉沉地墜入夢鄉。

  周末謝知去籃球場集訓,許俏霖轉了幾趟車,到了李叔叔指定的地點,是一處酒樓。大廳等候的秘書將她領到一個包廂里,包廂門打開,裡面的人物正在推杯換盞。

  李叔叔見著她,熱情地摟過她的肩膀,像在座的賓客介紹。

  許俏霖心裡覺得不適,為了補助還是強撐起笑,和賓客們打招呼。男人身上的酒臭味她並不喜歡,賓客們看她的眼神也讓她覺得怪異。

  命運從她踏入這扇門時開始改寫,人生路口開始分叉,她還小,不懂得選擇後的代價是什麼。

  酒宴過半,她被推入一個官員的車裡,李叔叔拍著她的肩膀,讓她好好把握機會。

  她知道是什麼機會了,男人的手摸上她的大腿,擁著她笑,一邊問她成績怎麼樣,想考什麼大學,一邊把手伸進她的校服里。

  她低頭看著校服,腦子裡回想起謝知昨晚說的話,心裡猛地生出一股勇氣,伸手把男人推開,打開車門,不管車子還在路上行駛,閉上眼睛就跳了出去。

  所幸是在鬧市區,車子開得很慢,她在地上滾了幾圈,只是手腕上擦傷了一點,膝蓋有些磕碰,過幾天會起一點淤青。車子停了一下,車門關上後又繼續往前開,她隱隱能聽見男人的咒罵聲。

  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校服洗得發白,看起來舊舊的,又沾上灰塵,莫名就多了幾分寒酸。

  許俏霖坐上公交車,往謝知家裡去。

  「看這裡啊,注意不要眨眼睛,來,1、2、3——」

  街邊的老店傳來店老闆的聲音,許俏霖往裡面瞟了一眼,卻愣住了。是一家小小的攝影店,在老街區開了二十多年,老闆她也認識,她小時候的照片都是在這家店拍的。

  謝知一家三口正在拍全家福,謝知媽媽弄了造型,頭髮捲起來,戴上髮飾,謝知爸爸一身乾淨無褶的襯衫,還帶上了領結。謝知的個子已經很高了,穿著一身西裝馬甲,坐在父母身前的椅子上。

  三個人也看到了她,沒有人先開口說話。

  「眼睛沒有看鏡頭啊,要重新拍。」老闆一邊說著一邊往後看。

  「俏霖也來了,快進來,我們一起拍一張。」謝知爸爸笑著說。

  店老闆看到了她,眼神有些複雜,沒有招呼她,低頭擺弄相機。

  她看了一眼謝知媽媽的臉色,即便化了妝,她也看出來謝知媽媽的臉色不大好。謝知只是看著她,視線又落到她身上的校服,皺了一下眉。

  校服有些髒兮兮的,因為這段時間老是下雨,路上是濕的,剛才摔倒的時候,沾上了地上的泥水。

  「愣著幹什麼,一家之主都發話了,進來拍照。」謝知媽媽的聲音有點尖利,斜眼看了一下旁邊的男人。

  店老闆這才回頭招呼她:「俏霖來,站這裡。」

  許俏霖站在謝知邊上,校服衣擺上有幾個泥點子,她伸手想捂住,卻被謝知媽媽猛地拍了一下手:「別亂動!」

  「媽!」謝知站起來,「你別——」

  「好了好了,」店老闆跑來當和事佬,「小霖別動啊,很快就拍好了。」

  四個人擺上彆扭的姿勢,相機「咔嚓」幾聲,拍下了他們這不怎麼和諧的「一家四口」。

  「俏霖你先出去,我們一家拍幾張。」謝知媽媽說著,從包里拿出口紅補了一下。

  「好。」許俏霖走出了攝影店。昨天下了雨,今天的陽光像是被洗過一樣,格外透亮,走在街道上,四處都是人煙,但她覺得自己像是孤魂野鬼,到哪裡都沒有棲身之所。

  「謝知你回來!反了天了!」身後傳來謝知媽媽的罵聲。

  她回過頭,謝知正疾步朝她走過。男孩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定做的,很合身。他長得高,眉眼凌厲,頭髮已經長出來了,遮住了額頭,也掩住了他的銳氣。

  他皺著眉,眼神卻很堅定,向著她的方向走來。

  她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謝知媽媽,她不想破壞他的成人禮和全家福。

  「阿知,回去拍照吧,」她笑著對他說,「你今天真好看,成年快樂。」

  謝知停住了腳步,身後是他媽媽在呼喚他,他看著面前的少女,陽光透亮,讓他看不清她笑容里掩藏的情緒。

  「回家等我。」他說。

  「好。」她應道。

  從這天起,在很漫長的一段歲月里,她的天就再也沒有晴朗過。有一天她喝醉了酒,從酒店出來的時候,坐上計程車,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個地名。等司機將她喊醒,她才知道又回到了老街區。

  夜風把她的酒氣吹散了幾分,下車後,她往老職工宿舍走。高跟鞋在巷道里突兀地迴響,鐵門的封條已經在長時間的風吹日曬里破損了一部分,卻還是沒有人來將它打開。

  她繞道牆後,後院仍舊被鐵皮牆圍了起來,只是中間多了一個很大的縫隙。她從縫隙中穿過,在鐵柵欄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貓窩。

  「小花。」她蹲下來,朝著小貓窩喊了一聲。貓窩被幾層塑料布蓋起來,旁邊放著好幾袋貓糧,是她之前買過的特價豪華貓糧。

  「小花小花你別不理我呀,我是媽媽,我是小花的媽媽——」她輕言細語,仿佛真的在哄她的孩子。

  小貓在貓窩門口探了幾探,仍舊沒有出來。她低頭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喃喃道:「是酒味太重了嗎,你不認識媽媽了。」

  她想穿過鐵柵欄,可是怎麼也塞不過去了。

  「霖霖。」身後有人喚她。

  她頓住了,以一個奇怪的姿勢,她收回柵欄後的腿,徒勞地把遮不住腿根的裙擺往下拉扯,轉身望了一眼面前的少年,動了動唇,卻連一聲「阿知」也喊不出。

  「你...考得怎麼樣?」三個月前就是高考,她記得那兩天的日子。

  等了許久沒見面前的人說話,她自顧自地說:「應該考得很好吧,那我就...恭喜你——」話音未落,她突然被人擁入懷抱里,緊緊的,耳邊傳來他因為壓抑著而斷斷續續的抽泣。

  他在哭啊。

  等她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雙眼。

  「我打工賺了很多錢,三天後我要去學校報到了,你跟我一起好不好?我給你租房子,你想復讀的話,我送你去復讀學校,以後你不用再回那個房子住。」謝知帶著哭腔,語氣又急迫,好像很怕她反悔。

  許俏霖透過他的肩膀,望著暗沉的天,今夜連星星都沒有。

  「你上的哪個大學?」她問。

  隔了好久,他稍稍平靜,才對她說了一個名字。她在心裡反覆念了好幾遍,才道:「我記住了,三天後我就去你的學校找你。」

  「真的嗎?」謝知瞪大了眼睛,對她的許諾感到不可置信。

  「嗯,」她點點頭,「到時候我會帶上小花,我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裡。」

  她繪的藍圖太過絢麗,令他有種微微的眩暈感,等他被哄著回到家的時候,才突然反應過來,不該讓她走的。他慌裡慌張地跑下樓,在樓道遇到了他媽媽,卻看不見她似的,略過她就往外飛奔。

  謝知媽媽看著兒子背影,張了張嘴,卻什麼都不敢說。她把那個女孩子逼走了,還沒有成年的女孩子獨自在外邊,沒有參加高考,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的。起初發現許俏霖失蹤的時候,她心裡不敢承認是她把許俏霖逼走了,後來在她和謝知爸爸的爭吵中,謝知突然發了瘋,見到什麼就砸什麼,把家裡鬧得不成樣。等她想要張口說教的時候,謝知衝進廚房裡拿起了刀,衝著自己的胳膊狠狠劃了兩刀。

  她心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卻聽見謝知冷冷地說:「你為什麼不能心疼心疼她呢?」

  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變成了這樣尖酸刻薄的人,時時刻刻都在抱怨。明明剛結婚的時候,她不是這樣的。在給謝知挑西裝的時候,她也給許俏霖買了一條好看的裙子,帶亮片的蛋糕裙,就掛在許俏霖的衣櫃裡,特意熨燙過了,等許俏霖回家就能看見。

  可是許俏霖自那天起就再也沒回過家了。謝知要報警找人,謝知爸爸卻不許,因為這件醜事他不想傳出去,他的職位本來也是上面的人看他收留了許俏霖才提上去的。

  回到冷冷清清的屋子,打開燈,她知道這個家的人,算是心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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