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完

2024-09-15 08:53:55 作者: 汝亭

  全文完

  

  泡上一盞新茶,姚七福遞到周迢的手邊。

  眼下已經是嚴冬時分,二人坐在後院的桌上。

  周迢看著茶杯里浮出的氤氳的水汽,「我們,好像在這裡一起吃過立冬飯。」

  在說前兩個字的時候,他感覺舌尖都在發燙。

  是因為茶太滾燙嗎?還是心裡熱,因為從未單獨與姚七福坐在一起過。

  周圍很安靜,靜得讓他產生天地間只有二人的錯覺。

  姚七福淺淺一笑,「是的。」

  那一晚,她永遠不會忘記。

  那一段時光,無疑是她最快樂的日子。所以,她會把這段記憶,深深地烙在腦海深處,時不時就拿出來回味。

  簡單的交談過後,便沒有了說話聲。

  周迢心裡有很多想說的,他已經聽公羊熹寞說了,這次能成功擊退胡人,得益於國庫的豐裕,而國庫的充裕,又得益於面前,悠然飲茶的她。

  他其實在幾年前便得知國庫的虧損嚴重,卻一直沒有找到辦法解決。

  也不能說沒有找到解決之策,他和姚七福想法一樣,想過將本朝的商品運送到海外進行貿易。

  但這件事重關國家,而且對於海外的探索,本朝掌握得並不多,加之當時皇帝的不作為,便一拖再拖,直到國庫空虛。

  險些因為這一點,我朝在這場戰爭中被滅。

  他身為男子,作為朝廷命官,尚沒有成功。

  可姚七福卻付諸了實踐,這其中所經歷過的艱難,不敢想像。

  「阿福,謝謝你。」

  謝謝你豐裕了國庫,謝謝你拯救了那麼多保家衛國的戰士,謝謝你守住了我朝。

  「我以為你會跟我說別的事。」

  周迢眼中的感激之情一斂,「你……我……」

  「我以為你會問我,願不願意隨你入宮。」

  姚七福就這麼輕易地,將他想問而害怕問出來的問題,如此坦然地問了出來。

  周迢垂下來頭,是,他承認,他一打完勝仗一入京城,便馬不停蹄地來到了泥館。

  表達謝意只是一個藉口,他最想要的,是她。

  姚七福放下手中輕晃的杯盞,湊近周迢,將兩人的距離拉到只剩下一寸,「擡頭看向我。」

  周迢應聲擡頭,對視上一隻瞳孔顏色極淺的眼睛。

  「你好不好奇我的右臉,是什麼模樣?」

  周迢張了張嘴,想說他其實已經撫摸過了。

  「不止是疤痕,還有我的右眼。」

  右眼?周迢的眼睛裡浮現出疑惑。

  人的一雙眼睛不都一樣的顏色嗎?阿福為何如此發問?

  好像是聽到了周迢的聲音,姚七福伸手,將她不願意展露在外人面前的「醜陋」,逐漸暴露在空氣中。

  起初,周迢的視線落在那觸目驚心的疤痕上。

  這疤痕很是雜錯,有長有短,有直有曲。不能深想,她到底是經歷什麼才有這樣的疤痕。

  「看我的眼睛。」

  周迢擡起眼帘,在對視上姚七福的一雙眼睛時,他以為他已經見多了世間的奇性古怪。

  然,這一刻,他發現他錯了,他就是「井底之蛙」。

  阿福的右眼,居然是從未見過的淺紫色。

  一雙絕美的異瞳,與他深黑的眼眸久久相黏在一塊兒,卻都沒有浮現出一絲曖昧的意思。

  姚七福收回身子,將劉海放下,「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天氣愈冷,天黑得便愈發快。

  明明方才還能窺見天邊尚殘有一抹墨藍,眼下只剩下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

  沒有繁星,沒有皓月。整個天穹,宛如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明知掉下去會粉身碎骨,可就是經不住誘惑,忍不住往下奮力一跳。

  周迢的指腹一直抵在杯盞壁上,從感覺到無比的燙手讓他想縮回,到溫度適宜,還可以暖暖他的手,再到溫度發涼,最後手指冰冷,冷得將他的指尖與杯盞緊緊地黏在一起,分都分不開。

  耳邊是姚七福平淡如水的聲音,她的聲音很清脆,像是春天剛剛融化的小溪,夾雜著冰塊迸裂之音,而後是淙淙的小溪流淌「叮咚叮咚」的聲音。

  她的情緒一直都是淡淡的,音調基本沒有什麼起伏。

  可她說的故事,是那麼的驚險,周迢作為一個聽故事的人,心都是一直懸在半空始終落不到地。

  而親身經歷者呢,她將她的故事用極為輕易平淡的情緒說了出來。

  他甚至覺得,阿福還有一些事情其實根本沒有說出來。

  淚水逐漸湧上了眼眶,雙手控制不止地顫抖,為了掩飾窘態,他只能將手放下來,掩蓋在衣袖之下。

  喉嚨處像是卡了異物,上不上,下不下,他只要咽下一口氣,他就疼幾分。

  姚七福沒有什麼表情,放在荷包里的手,不斷地摸索著安睡的虛珥,每摸一分,她就心安一分。

  「我說出來這些,並不是想謀取你的同情。」姚七福嘴角帶著笑,「我只是想讓你明白我的過去。」

  她就像是一顆筍,用最多最堅硬的筍衣,緊緊地裹住她最脆弱的,最真實的自己。

  但因為面前的這個人,是她喜歡的人。而且她曾得知過他的過去,所以,她願意將她的偽裝全熟卸下,告與他最真實,毫無保留的她。

  兩人沒有未來,知道對方過去一二,也算為這段感情畫上一個小點號吧。

  「周迢。」

  周迢的心一顫,掀開眼皮看向姚七福。

  「我是不是第一次,叫你的名字?」

  周迢每回見到她,幾乎都會喚她「阿福」。

  而姚七福因為刻在骨子裡的自卑,她極少叫一個人的全名。

  連張伯和柏閔肖,她大多都是直接說事情。

  「我還記得你向我介紹你的名字時說的,'迢迢牽牛星'的迢。」

  原來她什麼都記得,周迢以為他在姚七福心中是微不足道的,只是一個曾經相處過幾個月的過路人。

  可原來,姚七福什麼都記得。

  她是個極淡的性子,今日卻願意與他說這麼多的話。

  周迢沒有感到開心,因為他知道,姚七福不是在追憶,而是在道別。

  姚七福看向始終低垂著頭的周迢,「阿迢,看著我,好嗎?」

  周迢不想在姚七福的面前流淚,他將淚意壓下,可是心裡的脹痛卻怎麼也壓不下去。

  姚七福看著這副面孔,想伸手摸一摸,但她還是膽小鬼,只敢在心裡臨摹他的每一處輪廓,深深地印在腦海里。

  「我說了這麼多,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眼睛又熱了,周迢狼狽地垂下頭,衣袖下的拳頭不斷收緊,良久,才鬆開,閉上眼,點頭。

  姚七福嘴角的笑意加深,笑里有竊喜,因為周迢懂她;但更多的無奈。

  「你是我短短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喜歡上的人。」

  「阿迢,你希望我走嗎?」

  周迢含淚搖頭,但他們都深知,只有分離才是最好的結局。

  「你註定要當皇帝,那就必須要三宮六院。我對感情純潔,註定忍受不了,所以,分離,對你,對我,對所有人都是最好的。」

  這句話多麼的現實。

  是啊,他是剛打了勝仗的將軍,是即將登基上位的王。

  可他此刻心裡,卻沒有感受到一點點的開心。

  所有,所有為他的人,都一個接著一個地離他遠去。

  偏偏,他都無法阻止。

  小時候保護他的母妃,為了他心甘心愿將自己深埋在皇宮裡的阿悅,幫助了他保家衛國的阿福。

  他一個都保不住,一個都留不住。

  那他為何還要登上這個最高位呢?沒有了親人,沒有了愛人,他要這份尊貴又有何用?

  周迢啟唇,想覆蓋上姚七福的手,還想做一下掙扎。

  然,他的話還未說出口,姚七福直視前方,說話了,「下雪了。」

  什麼?周迢沒有反應過來,卻還是順著姚七福的視線往後扭頭。

  這不是初雪,所以周迢並不沒有感到什麼激動。

  姚七福不一樣,她是南方人。

  每一次看到下雪,她都會無比的開心。

  雖然雪花並不沒有動畫片中的那麼一致,都是六片的。

  可是,她還是很喜歡。

  世間萬物,就是因為這些看著微不足道的雪,經過堅持不懈,一直下,一直下,很快,整個世界都會是雪白的。

  而白,在她心目中,是最乾淨,最純粹的顏色。

  不僅於此,姚七福想到了前些年,她第一次看到這個時代的第一場雪,那日是周迢第一次牽起她的手,也是她第一次除了媽媽外,被一個認識不久的人拉起手。

  那日的心動,她永遠都會記得。

  那一晚,他將最後一個包有好運的帶有銅板的「餃子」給了她。

  第一次被除了媽媽,如此掛在心上,第一次感受到外人給予的溫暖,她又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阿迢,我是個自私的人,我不願意勉強自己。

  所以,讓這份對我來說青澀美好的愛意,從雪中來,隨雪而去吧。

  –

  春天在人悄然不覺間,已經到來。

  花開了,草綠了,冰融化了,一切都是嶄新的。

  姚七福坐在搖椅上,腦袋放空地看向前方。

  春天的竹林總是格外的青翠,時不時還有春筍冒出來。

  自上次與周迢告別後,姚七福還專門去寫了信給柏閔肖,希望他能找到一個真正愛泥塑,能將泥館交託出去的人,或者柏閔肖也可以自己收下泥館,畢竟姚七福是知道張伯對柏閔肖的重要性的。

  柏閔肖收到信後,很疑惑,直接從外地跑回了京城,問她,是不是要走。

  姚七福肯定地點頭,京城很好,卻不適合她。而且住在張伯的泥館,她心裡不舒坦。

  她是普通人,得知自己曾視為恩人的人,卻是傷害她最深的人,連她自卑的來源——臉上的疤痕都拜他所賜。

  她沒有放一把火燒了泥館,就是很感激張伯對於她初來這個時代的照顧了。

  但她並沒有把張伯的身份直接與柏閔肖明說,姚七福知道,張伯在柏閔肖心中,算是精神砥柱的存在,所以就不說了吧。

  獨自隱居在這片竹林里,每日就是乘著風,捏捏塑,看看風景,聽聽鳥鳴,實在憋不住了,就與虛珥說說話。

  簡單而平淡,卻是曾經姚七福最是憧憬的生活。

  眼下,理想的生活被她變成了現實,多幸運的一件事。

  人生,不能太貪,姚七福是個對於物資要求很低的人。

  但再低也不能不吃飯,她雖然在隱居的這半年裡,學會了些打野味的技巧。

  可是,大多都是一隻鳥或者一隻竹鼠這些。

  總吃素對身體不好,今日陽光不錯,她決定將捏的這些泥塑,拿到街市上去賣,然後買幾兩肉,解解饞。

  她也不是沒有經濟收入,她的卡通泥塑和影視泥塑,已經是柏閔肖茶葉的贈品,鄭頌年對準嬰孩兒市場的最主要商品,以及王朝對外貿易暢銷貨中的一種。

  所以,不要以為姚七福是個很貧窮的人哦,她可是個大富婆了呢。

  坐在街上,她已經可以無視路人時不時對她投來議論的陽光。

  京城,天子腳下,就該是這樣的繁華。

  賣完了泥塑,到茶樓飲茶聽曲兒。

  「聽說了嗎?咱們的君山已經攻下鄰國了,我朝的國土又擴大了。」

  「哎呀,真好啊,短短几年的時間,咱們的版圖已經擴大了不止一倍啊。」

  「可不嗎,咱們的君主外擴國土,內發展經濟,咱們老百姓的日子是愈活愈有滋味了。」

  「是啊,得此君王,真是有幸。而且啊,我聽聞,咱們的帝後愛情也是一段佳話啊。」

  「是是是,我聽說啊,在我們京城差點被那胡人攻陷的時候啊,還只是宰相之女的皇后,努力帶領咱們的商人發展對外貿易,才有充足的國庫,幫助前線打贏勝仗。」

  ……

  後面還有很多內容,姚七福沒有再聽,拎起籃子,扶正躺在荷包里沉睡的虛珥,讓溫暖的陽光能照射在她身上,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王朝河清海晏,百姓安居樂業。

  真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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