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為家
2024-09-15 06:24:40
作者: 洋晨
何為家
「其實早些時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我在···在邊關的朋友幫我打聽到的,跟你哥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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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鎮心裡一震,頓感不妙,但還是開口問道:「是···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吐蕃來犯,他帶著人準備奪回營地前的高地發起反擊時,被···被吐蕃給抓了,陣前軍將不同意用你哥換三千石糧食,所以···」
「他死了,對嗎?」
「這是三個多月前的消息了,剛剛才從甘州到我手裡,那裡···那裡有一些我們家的產業,我托人一直打聽著你大哥的消息的,剛剛···」
侯鎮喘著大氣,慢慢地從椅子上爬了起來,支撐著自己,站到了窗台底下,仰著面,看著天。
「紀紳吶,他的屍首···在甘州就已經被燒了,我本來想托人把他帶回來的,可是···」
「我知道了,多謝刺史上心。箭鏃的事,我去想辦法,我去找王爺。至於···至於後面的事,不過就是要找一個替罪羊罷了,我來吧。」
說完,他抹了抹眼淚,本想就這樣出去,但臨走前,他還是折返了回來,衝著安戟,重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你這是做什麼?」
「刺史,我大哥也死了,我···我願意一個人擔著這事兒,只希望···您能幫我照顧照顧弟妹,他們還小,但是很好養活的,吃的也不多,要是我···」
「侯鎮!」
安戟一把將他拉了起來,怒斥他道。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啊?只要你還活著,你們侯家就還有希望,你總不想,整個侯家,所以子孫,都淹沒在無人知曉的小角落裡吧?我不會拿你當墊背的,我雖是胡人,但我通曉人情,我還是希望,這件事最後能有一個圓滿的結局。更何況你我相識多年,你幫了我這許多,我又怎麼可能落井下石呢?至於王府,還有南詔的事,實在不行,就順其自然吧。總不至於,咱們真的要違逆聖意,落得個株連九族的下場吧?」
「您就不擔心···」
「不擔心了,剛剛就是在氣頭上,還沒轉過彎來,現在想通了,不就是腦袋落地碗大的疤嘛,有什麼大不了的。」
「那這件事,真不查了?」
「咱們要對付的人太多了,況且現在情況還不明朗,咱們也不好去找誰結盟,人家也不會相信咱們吶。與其在這急得團團轉,不如先看看事態的發展再說,咱們自己找不到的盟友,到時候說不定會主動冒出來呢。」
「好,您說得對,那我就——先回去了。」
見他要走,興致也不高,安戟趕忙上前攔住,安慰道:「你大哥,在外多年,征戰無數,也是個英雄了,他現在雖然不在了,但他的身後之名,還需要你去幫他爭啊。你得讓人知道,他侯瑀,你侯···鎮,不是孬種,你們侯家,還大有熱血二郎在!等日後回了長安,面見了陛下,那就是你最好的機會,別消極,日子還長呢。」
「我明白,多謝刺史寬慰,也多謝您告訴我···這個消息,我替我們家···」
「好了,別跟我整這一套了,回家去吧,去陪陪家裡人。」
侯鎮也確實是沒什麼力氣再跟他客套了,轉身出門就往家走去,路上見到了許許多多的朋友,叫他他也沒聽見,直到到了家門口,聽見了妹妹的呼喚聲,他這才反應過來。
「哥,你哭了。」
芳怡小心翼翼地站定在他懷裡,輕輕幫他擦掉了眼裡的淚,說話的聲音甚至都不敢太大了,怕驚了他。
「哥哭了嗎?」
「嗯,你是不是受傷了呀?」
「怎麼會,你哥這麼厲害的人,怎麼可能會受傷呢?我那是···剛剛跟野狗搶吃的,沒搶過,被追著跑了好幾條街,累的。」
「是什麼好吃的呀?」
「沒什麼,我也···也就是看看,沒想到它脾氣那麼不好,上來就咬我。芳怡啊,以後遇到危險了,要知道跑,記住了嗎?」
「嗯!」
「哥抱你回家,來,上來,哥是不是好久沒抱過你了?」
「嗯。」
侯鎮憋回了淚水,忍著憋屈著的氣,回家,關上了門。
「芳怡啊,你去找三哥哥好不好,我去看看娘。」
「我走了,你慢點。」
「傻姑娘,在自己家還要慢點嗎。」
揚著手,卻沒摸到她的頭,侯鎮苦笑兩聲,進了主屋。
「三娘!我回來了。」
可裡頭卻不見人應答,侯鎮雖然知道三娘的病情,但他更了解,除非是三娘病得不行了嗎,不然她一聽到自己回來了,肯定回馬上爬起來應自己一聲的。而現在,裡頭卻靜悄悄的。
「三娘?」
剛關上門,抄起竹棍,還沒擡腳呢,身後便伸出了一柄寒光凜凜的劍來,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誰?膽子不小啊!」
「口氣不小啊!」
侯鎮有些錯愕,那個聽起來清脆入耳的聲音,怎麼···怎麼有些熟悉的感覺呢?
見那人已經收起了劍,侯鎮也立馬猛地回頭,將竹棍頂在了他他的胸口,昏暗的光照不太進來,所以侯鎮只能看見他將劍收進了劍鞘里,再無別的動作。
「剛剛還哭呢,現在回了家了,倒是硬氣了?」
「大哥?」
「你也不瞎嘛,我還以為這些年你想我想得都把眼睛給哭瞎了呢。」
「大哥!」
「哎呀!你輕點啊,大哥一把老骨頭了,要散架了!」
「哥!」
侯鎮委屈極了,剛剛自己還哭了一路呢,現在回了家,反倒是見了活人了。
「等等!」
侯瑀本來想拉著他進屋,沒想到侯鎮卻像是做賊一樣,在他身旁四周環顧巡視了起來。
「人是有影子的,你嘛——」
「那你好好看看!」
「哎呀,我錯了我錯了!我看見了看見了!」
耳朵被提溜起來,侯鎮明顯感覺到了一股又酸又麻又痛的感覺,從耳後傳來了,看來真是活人,不是自己的臆想。
「嘿嘿,哥!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你也不問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剛剛看你哭得傷心,我也只能先在家等著你回來了。路上看你哭成那個樣子,可給我心疼壞了。」
「沒有!我那是···」
「讓風吹的,我知道了,別狡辯了,進屋。」
推著他進去,侯鎮沒想到三娘竟然就在屋裡,她卻沒張口說話。
直到見到二人一起回來,她這才勉勉強強支撐著身子,慢慢爬起來道:「二公子也回來了,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三娘歇著吧,我沒事的,大哥回來了,我高興。」
「我也是,多年沒見到你大哥···大公子一路上辛苦了,我也不能給你做頓飯吃了,這身子骨啊,愈發不好了,還拖累了二公子。」
見她情緒越發低沉,侯鎮乾脆想著帶他大哥去他屋裡聊聊,沒想到卻被他拒絕了。
「哎,不必了,我還有事,是正事呢。我就是怕你想不開,心裡亂的很,我才專門偷偷溜回來一趟的,別跟侯灝和侯淑說我回來過的事,免得小孩子管不住嘴。三娘,好好養病啊。」
「好,公子當心,萬事小心吶!」
三娘想伸手去夠,卻沒成想侯瑀已經拉著侯鎮出了內屋的門了。
乾枯的手也只能緩緩放下,可心裡那點舊事,卻怎麼也放不下了,她咧著嘴角,沒想到笑沒笑出來,卻把嘴角給撕裂開了。
伸手去夠,那點腥紅的血色,瞬間就染進了她發柴的手裡。
「夫人,是我對不起你,沒想到臨了了,還讓你的兒子養了我的兒子這麼多年,我對不起你,我來找你了。」
侯鎮被帶到了外屋,雖然是關著門的,但侯瑀還是儘量壓低了聲音說話。
「我知道,你心裡肯定有疑慮,也肯定很害怕,但我告訴你,別怕,有大哥在呢,大哥會帶你回家的。」
「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我回來是奉了陛下的旨意,來西南辦事的,等這件事一辦成,別說是回京了,就連爹當年的爵位,咱們家也能再拿回來!」
「哥,很危險的,我知道一些事,我明白裡面的很多事情,不是人力可以掌控的,它···它瞬息萬變,你要當心啊!」
「傻弟弟,你一個人在黔州好好待著不好嗎?我不是把你託付給了徐燁了嗎,怎麼你又跟安戟走到一塊去了?」
侯鎮低垂著頭,像只小貓一樣,蜷縮在侯瑀的遮擋之下。
「哥,徐長史告老還鄉都好多年了,你剛走,他就回老家去了。我幫著安戟辦案子,他給我錢,我補貼著家用嘛,沒什麼的。」
「傻小子!你爹娘已經死了,你哥我遠在邊關,你要為誰奔忙啊,啊?」
「三娘啊,芳怡啊,還有···」
「等等!」侯瑀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他們都不算你的親人,更何況那個人當年還差點氣死咱們的母親,你忘了?我明白,你是個好孩子,有責任心,想著顧一家人的周全,但現在不一樣了,咱們回去,你確定要帶著他們?」
侯鎮有些聽不懂他的話了,有些錯愕地擡起頭,看著侯瑀。
「哥,他們也是幾條命啊,你剛走的時候,我有什麼都不會,還是三娘幫人餵牛,才養活我們幾個的。我知道,過去有些事,不太光彩,但···畢竟爹娘都已經過世這麼多年了,咱們家也沒有別的什麼人在了。那兩個小傢伙,很粘我的,他們也離不開我。我要是真一個人在黔州生活的話,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好吧,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就依你,不管了,好不好?」
笑著點點頭,擠在哥哥的庇護下,侯鎮也終於有了點他這個年紀該有的放縱了。
「怎麼樣?娶親沒有?是哪裡的姑娘?」
「啊?什···什麼?」
「看來是還沒有了,沒關係,以後哥幫你尋摸一個好人家,保證要模樣有模樣,要家世有家世的。」
「哎哎哎!哥,」侯鎮趕緊打斷了他,問起了正事,「你還是說說,你假死回來,是來幹什麼的吧。」
「哥是回來接你的,以後有我在,你也就有靠山了,不用害怕了,知道嗎?」
侯鎮明白,他肯定有很多難以言說的話,不能說出口,或許他根本就不是突然回來的,只是今天發生了些意外,自己見到了他,他也看見了落寞至極的自己,所以他才冒險回家來找自己的。
「哥,你也要好好的,我等著你給我娶親呢。」
「傻小子,哥怎麼會忘了你呢。」
說著,他還從懷裡掏出了些東西來,塞到了他手裡。
「這是什麼?」
「金餅,留著給你娶親用的,以後回了家,還得在長安置辦宅子呢。」
話音剛落,他就要走,侯鎮卻像是察覺出了什麼一樣,一把拽住了他,有些擔憂地望向了他:「哥,你娶親沒有啊?」
怕他不肯開口,侯鎮還是想著換了個說法。
「哥···哥不喜歡女人,不娶親了,錢留給你吧,啊,好好的啊,等哥回來接你,別出去瞎跑知道嗎?」
侯鎮靠著他的手,蜷著身子,微微點了點頭。
剛要擡頭接著問,他就已經不見了蹤跡。
屋裡仍舊是黑漆漆的,要不是侯鎮還能聞到那股獨屬於他的味道的話,感覺他就像是從沒回來過一樣。
「不喜歡女人?那你···你不會是喜歡他吧?」
侯鎮一屁股癱倒在了塌座上,仰面看著屋頂,連嘆口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做戲也好難啊,我現在已經哭不出來了,可怎麼騙得過那老狐貍啊。」
正想著辦法呢,那邊屋裡便傳來了動靜,侯鎮循聲望去,三娘好像側過了身子,半吊在了床邊?
「三娘?三娘?」
見著情況不對勁,侯鎮連忙呼救起來。
「台平!台平!快去叫你趙大哥來,快去!」
外頭的人還沒進屋呢,侯鎮就趕忙跑過去,關上了門,裡面血淋淋的,叫兩個孩子看見了,總歸是會留下陰影的。
「哥,怎麼了?」
侯鎮看著自己滿手的血,聽著外頭妹妹的呼喊,頓時陷入了沉默空。他不知道自己剛剛關上那道門是不是對的,但直到現在,他都還能回想起來,當年母親上吊自盡的場景。
「芳怡啊,哥餓了,你去給我做點吃的好不好?」
「哥!」
外頭小姑娘帶著哭腔,像是在哀求他一樣。
侯鎮看看那門,又看了看裡面,還是扭頭走近了屋裡,將纏在三娘手上的麻布衣裳裹得更緊了些。
「三娘,你這是做什麼?」
敞開的床榻原本是為了更好地給她餵藥,沒想到現在卻成了她能抓住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她努力地想要伸手來夠眼前的侯鎮,煞白的嘴唇也在上下翻動著,不知道她是想說些什麼。
「你說什麼?」
侯鎮湊攏過去,貼在她的耳邊,細聽了起來。
「他們兩個很好養活的,吃的不多,平時你不在家,我們···二公子,謝謝你這麼多年,沒有扔下我們。我知道,我不是個好東西,我也沒有資格託付你什麼,但是我求你,求你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帶他們倆活下去,求你了。」
「你什麼意思!難道我還沒有好好對他們嗎,為什麼你們都要這麼說!」
剛想生氣,但轉臉一看,三娘似乎是已經快要不行了,侯鎮又只得趕緊俯身下去。
侯鎮知道,她還有話想對自己說,只是現在已經沒什麼力氣說得出口了,剛剛的託付,就算是她的臨終之言了。
侯鎮緩緩站起身來,看著她手裡的麻布線條一點點掉落下去,侯鎮只覺得眼前恍惚,慢慢地慢慢地,一切都歸於了平靜。
直到外頭的砸門聲響起,侯鎮這才回過神來,緩緩挪步到門口,卻隱隱約約看見了三個高低不一的身影。
「是我,開門吶紀紳!」
侯鎮慢慢打開門,放了他進來,卻攔住了那兩個想要衝進去的小傢伙。
侯灝想哭,眼角都已經快要夾不住淚水了,嘴裡也在不停抽噎著,很難想像,剛剛他是怎麼那麼快地跑著去找到趙回聲,又帶著他回到家裡,叩開這扇門的。
「台平不哭啊,娘只是睡著了,她叫我去做飯給你們吃,我們去灶房吧,讓趙大哥在這兒。」
可兩個小孩卻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樣,怎麼都不肯挪腳,拽都拽不動。
這時候趙回聲也出來了,一臉的釋然,什麼話都沒有說,這是垂著腦袋,看著俯在地上的侯鎮,嘆了口氣。
「你準備怎麼辦?」
抓著兩個孩子的手,侯鎮也哽咽住了,本想開口回答,但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知道趙回聲這樣問是什麼意思了,剛剛進屋去,看到三娘的時候,她還正在自己往外擠手裡的血呢,她不想活了。
她不想活了,可為什麼一定是現在呢,我明明什麼都做了,卻什麼都留不住。
一瞬間,他也跟著紅了鼻頭,這些年雖然自己也不太搭理她,但只要一回家,必定能看見她屋裡亮起的燈。她在等著自己回來,不管是草屋院子,還是這裡,她總是會給自己留下一盞燈。
但現在,她卻要走了,拋下自己走了。
侯鎮哽咽著捂住了嘴,鬆開了牽著兩個孩子手,自己一個人往院子裡跑去。
兩個孩子在被侯鎮鬆開之後,也並沒有往屋裡跑去,而是跟著他,一起去了屋外。
大樹下,侯鎮靠著樹幹,頂著腦袋,失聲痛哭起來。
整個院子瞬間陷入了死寂,除了他的哭聲,再無別的聲響。
他撕心裂肺地吼叫著,發泄著,像是比一個快要死的人還要更加難受一樣。
趙回聲幫他攔住了兩個想要上前去的弟弟妹妹,支使了侯灝去找棺材鋪掌柜的,叫他準備些冥器送過來,又叫了芳怡去他家,叫他去把廚子找過來做飯。
他自己則留下來,看著第一次如此失態的侯鎮,有些不知所措。
這些年即便是在黔州,即便是生活困苦,即便幾乎快要一無所有,侯鎮還是時時刻刻銘記著,銘記著自己的風度,銘記著自己的來處。他不曾像現在這樣失落過,也不曾像現在這樣嘶吼過。但趙回聲也沒有上前去阻攔他,也沒有開口勸慰,只是站定在他面前,靜靜地帶著看著他。
院門外開始吵吵嚷嚷地響起了七嘴八舌都議論聲,侯鎮也趕緊擦了擦眼淚,從地上爬了起來,直奔屋外而去。
他本以為,那都是些看笑話或者是看熱鬧的人群,可沒想到,竟然一大堆擠在自己家門口的大娘,手裡還拿著各式各樣的竹筐藍子,裡頭還放了好些菜蔬。
侯鎮本來是氣急了才出的門,卻沒曾想出門之後,見到的竟然是這樣一番景象。
趙回聲也緊跟著跑了出來,看著侯鎮有些錯愕的樣子,才想起來,他還沒在黔州參加過葬禮呢,趕緊將他拽到一旁去,解釋了起來。
「這是黔州習俗,周圍鄰居,要是有人離世,就得帶著菜蔬上門,送東西,他們是來做這個的,不必害怕。」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仵作啊,經常見到這些的。」
侯鎮顯得更驚奇了,你不是經常跟我干一樣的事嗎,為什麼你知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呢?
「別磨嘰了,趕緊請人進去啊,把東西接過來!」
趙回聲站在他身邊,不斷地提醒著他該注意的東西。
而侯鎮,則像是一個初來乍到的新人一樣,被牽著做完了這些瑣事。
棺材鋪掌柜來了,置辦好了靈堂,府衙的一些差役大哥們也來了,前來弔唁,溫括也跟著來了,他來看他。
但那個時候的侯鎮,喪著個腦袋垂著個肩,根本沒有瞧見他,只有趙回聲,跟在他身後,一邊指導,一邊幫著他接待客人,迎來送往。
喪禮的氣氛不算太凝重,只不過大部分人都以為,裡面躺著的那位,是侯鎮的親娘。看他哭得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了,任誰都會以為這是親娘倆兒的。
但不論如何,侯鎮也都算是風風光光地給她辦好了這最後一次的,要是放在長安城裡,小娘肯定是不會有這樣的葬禮規格的。
期間,兩個小孩子也不哭鬧,要不就是跟在侯鎮身後,要不就是跟著趙回聲,總是就是寸步不離他倆,以至於溫括一個人在門口那邊站了好久好久,那麼多人都瞧見他了,就他們一家人愣是沒注意到他。
喪禮本應該是七天,但怕到時候撞上了南詔王入城的車隊,侯鎮還是覺得,三天就辦完,別拖著了,免得夜長夢多。
侯家也沒什麼親屬在這裡,除了一些平時跟侯鎮關係走得近些的衙役和商戶們,出殯那天其實也沒什麼人來。倒是趙回聲,把他們家的下人和在黔州商鋪的夥計全給叫來了,說是要給侯鎮撐撐場面,不能叫人看扁了。
其實本來他想的是火葬的,但看侯灝那一臉的敢怒不敢言的樣子,侯鎮最後還是選擇了讓她入土為安。這樣也好,免得他倆以後埋怨自己,說自己沒按規矩給他娘親辦葬禮。
三人之間那種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的關係,就是這樣耐人尋味的。
侯鎮也一直認為,侯灝寡言,就是不想跟自己太親近了,將來不好離家自立。他也從來不管,不論將來他倆要去做什麼,自己至少都會為他們備好路上的保命之財的。
我雖無能,但仍有良心。
侯鎮時時拿著這句話來警醒自己,在那個自己幾次想拋家棄子,去往西疆尋找大哥的時候,他總是這樣來勸慰自己。
葬禮結束,他這才終於注意到了角落裡的溫括,幾天來,他不停想著大哥的話,還有以前跟溫括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侯鎮總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把自己當成了大哥的替身,自己,從頭至尾都只是一個替代品而已!
但轉眼瞧見他的時候,侯鎮還是難免地心頭一緊,那股子酥麻感,又瞬間襲滿了他全身。他甚至挪不開腳步,不敢向他走去,只是遠遠地望著他,砸吧著嘴。
溫括知道他猶豫了但卻不知道他的心思,還以為他只是傷心,便想著過去安慰安慰他,卻沒想到,侯鎮轉臉便走,連個招呼都沒有留給他。
那股子決絕,讓他失落,更讓他害怕。
難道是因為三娘的死,讓他看開了?可他又能看開什麼呢?命運?還是前途?但他為什麼不搭理自己呢?我做錯什麼了?
帶著一切懷疑,他找到了還在墳頭邊上忙活的趙回聲,他倒是不辭辛苦,侯鎮都走了,他還蹲在這裡忙個不停。
「大為?」
「嗯?誰呀?」
轉了幾圈,趙回聲竟然都沒有看到溫括。
「我在這!」
「喲,司馬啊!你怎麼來了?」
「我怎麼來了?我一直都在啊。」
「是嘛,我還沒注意到你呢。」
嘴上跟他搭著話,手上的活兒他也一點沒停,趙回聲還在不停地跟他抱怨呢,說侯鎮不懂規矩,又不負責,東西還沒弄完,他竟然就跑了。
可等他扭過頭去一看,溫括竟然也不見了蹤影。
「什麼人吶!這倆貨,真是氣死我了!」
要不是在人家墳前,趙回聲非得再破口大罵兩句不可。
而溫括呢,以為侯鎮是生氣自己這兩天沒現身,所以趕緊去追他去了。
溫括知道他的性子,彆扭,但他就是不說,就是要你自己去猜,要是一個猜不對,他還要生氣,最後自己還得去哄。
看著挺高高大大的一個大男人,心裡呀,還是住著一個小小孩兒,需要人關注,更要人愛的。
這些年他想他大哥,其實就是在想一個疼自己的人,護著自己的人,趕緊回來罷了。他想卸下偽裝,光明正大地做一個孩子,可現實卻讓他不得不一點點將自己越裹越緊,收起自己那點未泯的童心。
「紀紳?」
追回到他家去了,溫括也試探著往裡屋看去,想找到躲起來的侯鎮。
這個院子不大,要是他真回了家,肯定就在其中的某一個房間裡面,可他就是不應自己。
「阿鎮?你出來,我錯了,我其實一直都在的,只是看你忙,沒有去找你而已。別生氣好不好,你出來讓我看著你好不好?」
可問了一圈下來,還是沒有半點聲響,直到那邊的灶房,傳來了一陣丁玲桄榔的響動,這才將溫括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紀紳!你怎麼在這睡著了呀!」
半靠著灶台,侯鎮就這樣抱著半罈子酒睡著了,嘴裡不知道還在嘟囔著什麼。
溫括湊近了想要去聽,他想知道侯鎮有什麼想說的,沒想到剛一靠近,他就直接伸長了脖子,一口咬住了溫括的臉頰,使勁吸吮了起來。
「輕點!我疼!」
侯鎮卻像聽不懂人話一樣,越咬越用力,到最後,差點給溫括的半張臉都給咬了下來,他才肯鬆了嘴。
「你勁兒真大!真疼死我了!」
這時候他道清醒了,聽懂了溫括的話,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指著溫括的鼻子說道:「先到先得,我先找到你的,你就是我的了!」
「什麼?什麼先到先得啊?你喝醉了,我扶你回屋。」
雖然是說的胡話,但他卻一臉的沉溺,看著還挺興奮的樣子,一點沒有新喪的那股喪氣勁兒。
「來來來,別喝了,酒罈子給我好嗎?你睡會兒,待會醒了叫你吃飯哈。」
帶他回屋,將人安頓好了,溫括正在給他蓋被子,沒想到他又開始鬧了。
「不許走,你是不是去找他了?啊?是不是還想著他呢?他是我哥,我不能跟他搶你,可是我好喜歡你呀!」
「說什麼胡話呢,才回家就喝了這麼多了嗎?」
剛要再次給他按回去,溫括卻猛然間想到了他大哥的事,一下子端起他的臉來,湊到了自己眼跟前。
「真是可憐吶,大哥沒了,三娘沒了,哎!你辛苦了,好好睡一覺吧,醒來之後還有日子要過呢。他們都沒怎麼陪著過你,別想他們了,好嗎?」
「不想!我不想!」
「不想就好,不想就睡覺吧,乖乖的啊。」
「我怎麼可能不想呢。」
正給他壓著被子呢,他就來了這麼一句,可給溫括心疼壞了,湊上前去就籠住了他,將他的腦袋緩進了懷裡。
「我陪著你,你好好睡一覺吧,你還有我呢。」
他倒是不鬧了,但嘴裡的胡話還是一直沒停。溫括也幾次湊近想去聽聽,他到底在說些什麼,但到了最後,他幾乎都是什麼都沒聽見的,因為他那點注意力,全放在侯鎮敞開的胸口是去了,哪裡還想得起來聽他說的什麼。
「小孩子長大了,原來是這個樣子的,真好啊,要是我···」
溫括猛地搖搖頭,看著懷裡沉沉睡去的侯鎮,趕緊就抽身逃離了這裡。
自己可真是齷齪啊,怎麼能在這個時候想著這種事呢,要是讓他知道了,還指不定怎麼看不起自己呢。
「你們倆倒是跑得快啊,一溜煙的功夫,人就不見蹤影了,我一個人在後頭忙活,你們連幫都不幫一把!」
累到最後,趙回聲還得自己扛著鋤頭回家。
「哎喲喲,快快快,我幫你拿著,累壞了吧?」
「這還差不多,他呢,上哪兒喝去了?」
環顧了一圈,竟然沒找到侯鎮的人影,本來還以為他會站在院子裡親自迎接自己,拉著自己謝個不停呢,現在倒好,連個人影子都找不見了。
「他睡著了,天天哭了好一陣呢。」
溫括怕他生氣,故意將侯鎮的情況誇大了說。
「是吧?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他跟三娘感情這麼深吶?」
「由己及人嘛,估計是想到了自己的娘親吧,別鬧他了,讓他睡吧。對了,孩子呢,沒跟著回來。」
「我,我讓人把他們接到我家去住兩天,孩子小,不懂事,自己在家待著難免胡思亂想的。還有侯鎮那個驢脾氣,動不動就發火,再把孩子給嚇著,還是躲遠些吧。」
「哎呀!還是咱們大為深思熟慮,顧慮周全吶,放眼這麼多人,就你慮事最為周全了!」
知道他心裡嘚瑟,溫括的馬匹也就毫不收斂地迎了上去。
「那是!小爺我可是既出錢,又出力的,畢竟我是大房嘛,應該的!」
溫括尷尬地看著他笑了笑,便按住了他,要給他捏肩捶腰,好好犒勞犒勞他。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司馬!」
「都是自己人,客氣什麼呀!」
說完這話,溫括自己都有些懵了,自己不會真的打心眼裡接受了趙回聲那個什麼大房二房的說法了吧?那···那以後豈不是侯鎮要被掰成兩半了?
「哎喲!你這手勁兒也太大了吧!」
「你沒事吧?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練武,手勁兒就大。」
「哎,說起練武,你再教教我那凌波微步的輕功吧,我也想學著回家弄給我爹娘看呢。」
溫括不好直接決絕他,更何況現在他心裡還心虛得很,沒辦法,只能先應下了趙回聲這門生意。
「你要是教的會我,我把大房的位置讓給你,如何?」
溫括本來是想歇口氣緩緩的,沒想到他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嚇得他當場就噴了好大一口水出去,直撲趙回聲的面龐。
「怎麼,不要啊?」
「要——不要的,這好像不是咱倆說了算的吧?」
「害,他呀,就那樣,咱倆商量就成了嗎,我又不介意這個的。」
溫括被剛剛在屋裡那一出整的,本來就心虛,趙回聲現在還說這種話,實在是讓他沒辦法接啊。
「那個···夫人新喪,咱們要不——換個話題聊?」
溫括眼神暗示著那邊的主屋,趙回聲回醒過來之後,也連忙衝著那邊拜了拜,連聲致歉,趕緊告饒。
「她不會真的聽見吧?」
「怎麼,你還怕啊?你不是號稱怕人不怕鬼的嗎?現在怎麼虛了?」
「誰虛了!我那是···尊重死者!畢竟是認識的長輩,說出去也不好聽啊。」
「好了,不說這個了,紀紳在屋裡要是聽見了,那才是真的要傷心了。」
「也對,眼下他自己都要變成個死人了,哪裡還有閒工夫關心別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