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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驚夢(宋景恩)

2024-09-15 05:03:11 作者: 祈雪冬眠

  番外:驚夢(宋景恩)

  如果有人注意過,就會發現傍晚村里第一縷升起的炊煙永遠來自宋家。

  十七歲的宋景恩已經承擔下了家裡大部分的家務活,自從大姐出嫁以後,這些事情就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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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手很巧,無論是做飯還是打補丁,都是這個村里手藝最精湛的姑娘。

  但是她今天沒有辦法準時做飯,所以村里第一縷升起的炊煙變成了王家,不過這些在村里也沒人在意,宋景恩此刻在趕往鎮上的途中,早已忘卻了自己一開始想好的菜單。

  她有更重要的任務———宋景宥又逃學了。

  聽別人說,他這次在鎮上的舞廳里。

  可惜宋景恩去晚了,他早就轉移了陣地,去了鎮上的電影院。

  宋景宥就小她一歲,卻跟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似的事事都需要別人管教,她原是不想管的,可是父親今天會從外地回來,如果知道,他免不了遭受一頓毒打。

  宋景恩早就聽說了鎮上新開了一家電影院,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過來看看,隔壁的知華正在議親,她的對象帶她去過一次。

  知華說裡面有一塊很大的白布,上面的人都會動還有聲,可神奇了,演的是梅蘭芳先生的大戲,叫什麼她不記得了,好像是什麼夢,這情有可原,知華並沒有上過學。

  宋景恩短暫上了一段時間,甚在勤勉,能識得大部分字。

  遊園驚夢,她看到那張很大的海報上這樣寫。

  幾個穿著京劇戲服的演員落在畫裡,她也認不得哪個是梅蘭芳,站在海報前好一頓看。

  「寬袖女裝的那個。」

  一道聲音從她的旁邊響起。

  「?」

  男人的聲音很寬厚,樣子卻看起來和她年紀差不多大,一頭短髮,灰布麻衣,乾淨利落。

  許是她臉上的求知慾太過於強烈,男人撓撓後腦勺重複了一遍:「寬袖女裝的那個就是梅蘭芳先生。」

  宋景恩多看了兩眼,心道原來長這樣。

  男人從售票廳探出半個身子,搖了搖手上的票根:「你也是慕名來看的嘛?」

  「不過今天這是最後一場了,現在進去不划算,你要是想看整場,明天得早點來。」

  可能是很久沒人和他說話,男人的話有點密,「大概九點鐘開第一場票,兩毛錢一張,你看著年紀還挺小的,還在上學嗎?上學可以拿學生證過來買,只要五分錢,不過你要早點過來搶,最好提前半個小時。」

  學生證,她是沒有的,兩毛錢……,宋景恩垂眸想了想,而後使勁搖搖頭,像是要把腦海里那點不該生出的小念頭統統甩出去,粗黑的長辮跟著她一起晃動。

  男人盯著她黑亮的眼睛:「那你來幹嗎?」

  宋景恩很誠實:「我來找我弟弟。」

  她比劃著名說:「大概這麼高,長的和我差不多,背著一個軍挎包。」

  男人撲哧一笑:「和你差不多!那不是跟個女孩似的。」

  宋景恩白淨的臉上浮起一道紅,努力說得更詳細:「他穿著一雙解放鞋,藍色軍裝外套,平頭。」

  男人思考了會,有點印象:「是不是鼻子挺高,皮膚挺白的那個。」

  宋景恩趕忙點點頭。

  男人回想,自己其實也沒說錯,那個年輕男孩看著挺秀氣,說他是個小姑娘也不為過。

  「等著吧,電影還有三十分鐘才結束呢。」

  宋景恩很安靜的站在一旁,抻了抻格子衣領,背脊挺的很直,認真觀察著路上的人來人往,沒一會兒,視線又回到海報上。

  男人隨口道:「你們學校今天不上課嗎?」

  宋景恩回答的很小聲:「我沒讀書了。」

  男人:「那你認得這些字。」他前面看到宋景恩右手悄悄在臨摹。

  宋景恩指著海報,回答的很認真:「認得,遊園驚夢。」

  男人又問:「你知道這個故事?」

  宋景恩微微晃了下腦袋。

  男人有點泄氣:「好吧,聽他們說是個什麼古代的愛情故事。」

  古代的愛情故事,宋景恩知道幾個家喻戶曉的,許仙和白娘子,梁山伯和祝英台,牛郎織女,哦,還有一個孟姜女哭長城,但他們的結局都不好。

  「這也是個悲劇嗎?」她問。

  男人:「好像不是吧,我看大家出來挺高興的。」

  宋景恩還是第一次聽到不是悲劇的古代愛情故事,這對一個十七的少女來說是非常難得的,愛情於她這個年紀而言就只隔著一個薄薄的紗。

  父親這一趟出門,聽說是去見了一個老朋友,那人有一個大自己幾歲的兒子。

  他會帶自己來看電影嗎?

  宋景恩纖長的睫毛微微扇動著,少女不安的心事就此暴露。

  但眼前的男人很粗心,他自顧自地說:「你說怎麼會取一個這樣的名字,遊園驚夢,如果都是一場夢,驚醒了,不就都成了空。」

  「那他們還能在一起嗎?」

  宋景恩不知道,她的心思有些神遊,腦海里突兀地浮現起那個男人帶她來看電影的畫面。

  她想,或許自己可以穿上那件花領的襯衫。

  那是大姐結婚時,母親單獨給她扯了一塊布做的衣衫,還只穿了一次。

  那個人長什麼樣子,脾氣好嗎?比她高多少?做什麼工作?

  胡思亂想的時間過的很快,宋景宥看完電影一臉饕餮滿足,出來時壓根就沒有注意到她,就被宋景恩一把揪住了後衣領。

  賣票的男人驚呆了,剛剛還文文靜靜的小姑娘怎麼一下子變得如此潑辣。

  宋景恩離開前最後看了一眼那海報,有幾分留戀。

  回家的路上,她有好幾次想問宋景宥那是什麼故事,但是最後都忍了下來,覺得應該自己去看一看。

  宋景宥最後還是被父親發現逃學打了一頓,用荊條抽的,嘴裡一直罵道他是不成器的傢伙。

  父親打夠了放下荊條,對宋景恩提起了她的婚事,說已經約定好明年開春就結婚,那個男孩子他見過,人看著很老實本分,還是個公職人員,讀過書。

  宋景宥因著這一頓抽打,老實了一陣,只是身上還沒好全又逃學了。

  但是這次沒有人去鎮上找他,所有人都在忙活著宋景恩的婚事,開春不過就是一個月後。

  一九六|四年,還差兩個月十八歲的宋景恩結婚了,那場夢終究是沒有人帶她去看。

  - -

  一九八四年,這一年宋景恩的大兒子從外面帶回來了一台磁帶收音機。

  家裡開始響起溫柔甜美的歌曲,宋景恩最喜歡鄧麗君的那首《漫步人生路》。

  路縱崎嶇/亦不怕受磨鍊/願一生中苦痛快樂也有體驗

  同年,宋景宥退伍轉業,曾經的總愛逃避的小少年在成為父親後終於擔起了應有的責任。

  飯桌上,大兒子對她說:「媽,我明天有事,你幫我把磁帶還了吧,就在電影院旁邊那條街上。」

  丈夫嗤之以鼻:「你能有什麼事,還不是跟那些狐朋狗友出去。」

  大兒子一噎,大聲反駁道:「我是要去舅舅家。」

  丈夫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小女兒夏玫擡起頭:「媽,我也要錢,我想和同學去看電影,《邊城》你知道嗎?沈從文的,最近剛上映。」

  宋景恩看了丈夫一眼,才問道:「多少錢?」

  夏玫剛上初中不久,聲音還脆生生的:「兩毛。」

  可以買一斤米了。

  丈夫陡然拍了一下桌子,碗碟哐哐作響,其餘人則是骨頭一緊,宋景恩低垂下眼睫淡然地接著吃飯,聽見他怒吼道:「看什麼看,書就不知道好好讀,天天要弄這些有的沒的。」

  小女兒一張小臉很倔強,仰著頭爭辯:「憑什麼大哥就可以去可以去看,還可以買收音機,這不公平。」

  丈夫挽起袖子,桌子又平白無故地挨了一掌,「我說不準就不准去,一個女孩子天天就想著跑出去。」

  夏玫不服輸:「誰規定的女孩子不可以看電影,我偏要去。」

  場景逐漸變得混亂,丈夫去房間裡拿竹條,大兒子幸災樂禍地嘲笑,卻被夏玫纏住打了起來,兩個嘴裡互相叫囔著,問候他們共有的長輩,其餘孩子連忙放下筷子在一旁勸架,宋景恩吃著飯覺得頭疼。

  ......

  磁帶店並不難找,那裡總是圍繞著很多年輕人,宋景恩又聽到了那首《漫步人生路》,她喜歡漫步這個詞,覺得很有詩意,人生漫長,腳步匆匆,只有心安定的人才能做到這種境界。

  她短暫的放空了一下,想在店裡把這首歌聽完。

  宋景恩在一個角落又看到那張熟悉的封面,二十年過去了,她依舊不知道《遊園驚夢》說的是什麼故事,是人生如夢嗎?一晃昨日驚醒,才發現世事經年。

  也許是出於彌補心理,宋景恩拿起那盤磁帶問價,要1元。

  磁帶最終還是留在了店裡,她買了四斤大米,剩下的二毛偷偷塞給了小女兒去看電影。

  孩子嘛,想看一場電影而已並不是什麼大毛病,她作為母親有責任守護女兒的小小夢想。

  --

  二〇〇三年春,宋景恩帶著自己七歲的小孫女的去趕集。

  這一年宋景恩已經五十七歲,距離十七歲時第一次見到那張海報已經過去四十年,她依舊不知道那裡面究竟是一個什麼故事。

  但這些年的時間也很難再讓她去思考那些問題,父親母親去世了,大兒子年輕時跟著宋景宥出去打拼過一段時間,結果才三個月就因為受不了苦又收拾包裹回來,前年接了丈夫的班留在身邊。

  一晃又過了十九年,她不再只是五個孩子的母親,還成了別人的祖母和奶奶。

  兒孫繞膝,承歡膝下,她想,自己應該是幸福了,只可惜漫步終歸是一個虛幻的詞,生活的重擔總讓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人生好像是沒有盡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解決了問題又會出現新的問題。

  孩子們的婚姻並沒有他們預想中的幸福,宋景恩早有所料,十七歲時對生活的美好幻想像是留在了夢裡,不曾午夜驚醒。

  這個世界對愛情的定義並非只有悲喜,更多的是互相糾纏,彼此耗磨,不死不休。

  蘇禾滿拉拉外婆的手,稚氣地說想吃豆沙包。

  她一把將瘦小的孫女抱起,走到包子攤上,買了兩個豆沙包。

  小孫女長的很可愛漂亮,圓溜溜的大眼睛兩條小辮,說話乖甜,店家額外多送了一個小小的餃子,被她遞給了自己。

  宋景恩是過來買菜種的,現在正是播撒的好時節。

  菜種很便宜,十塊錢買了一大袋。

  蘇禾滿問:「外婆,那我多久才可以吃到芋頭?」

  「等你夏天放暑假。」

  蘇禾滿掰著手指頭:「那暑假我們把林淮煦也帶回去,他也喜歡。」

  宋景恩做的芋頭糕總能讓那個挑食的小孩多吃一點飯。

  「好。」

  沒過一會,蘇禾滿又被別的物件吸引走了,家裡的電視機連著CD機可以放碟片,她看上了一張卡通光碟,上面畫著一隻藍色的大貓和一隻棕色的小老鼠。

  宋景恩幫她買了下來,小孩子嘛,誰不喜歡看動畫片,她有責任實現孫女的小小願望。

  那盤磁帶就堆放在旁邊,宋景恩一眼就看到了,可是她卻沒有那麼再想要。

  一個故事而已,其實沒那麼重要,她自己已經體會過人生百態,不需要再從一部電影裡窺探領略別人的人生。

  老闆看她瞟了一眼,很有眼力見,說這玩意現在不流行了,她要是買兩張碟片可以送一盤。

  「單獨買呢?」她問。

  老闆挺不理解,但還是說出了價格:「兩塊。」

  確實挺不值錢的,但比起那場電影來說它已經翻了十倍,對於夏景恩的人生來說卻是具體的四十年。

  她的人生價值沒有因此而翻倍。

  蘇禾滿人小鬼大,聽見老闆這樣說學著外婆對半砍價:「老闆,一塊錢賣不賣。」

  老闆逗她,語氣變輕柔:「一塊錢我可不能賣,叔叔會虧的。」

  蘇禾滿看了外婆一眼,努力把眼睛睜的又大又圓,長睫忽閃,「老闆,賣吧賣吧,我外婆是誠心想要的。」

  宋景恩有一瞬詫異,她以為自己其實已經不想要了,卻還是被一個小孩看穿,年少不可得之物,在此刻重新煥發光彩,依舊吸引著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買下來是為了什麼,也許只是想知道四十年前的那個故事。

  那個早春,宋景恩終於拿到十七歲退場時的那張門票。

  在小孫女的幫助下,她以一塊錢的低價拿下。

  丈夫對她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事情上面冷嘲熱諷,宋景恩聽不見,她只記得在那個薄霧冥冥的早晨,四十年前那個未開場的故事終於轉動了齒輪。

  她於小院裡擡起頭,看見了並不明朗的天,一隻看起來有點灰撲撲的鳥雀揮動著有力的翅膀掠過。

  樓上的老舊收音機聲色遲啞,在某一刻發出一音效卡扣的聲響,隨後緩緩轉動。

  夢回鶯轉/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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