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下雨天
2024-09-15 05:03:09
作者: 祈雪冬眠
番外:下雨天
二〇〇九年,春。
年後第十天,初三學生已經坐滿教室,數學老師面無表情地拍著黑板,嘴裡講解著一道二次函數的圖像題:「當a小於零時,開口向下,頂點就是它的最高點,所以這道題的……」
窗外,斑駁的雨絲砸在玻璃上,逐漸向四周蜿蜒,這一年的壞天氣總是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
烏深的密雲將天色變得愈發昏暗,數學老師說完答案草草收場,離開時一把撳亮教室的吊燈,熾亮的燈光使得林淮煦眼前有一瞬間花白,兩三秒才反應過來。
這是下午最後一節課,班上的同學已經陸陸續續收拾起東西,快的早就跑出教室,他沒動,把剛剛數學老師講完的考卷的又重新梳理了一遍,良久,才擡起頭。
雨依舊沒停,天卻快完全黑了。
收拾好書包離開,到一樓大廳時雨勢卻變得更大,林淮煦擡頭望了眼墨沉沉的天,視線回落時一把綠色長柄傘正好從眼前晃過,不知道是牽扯到了什麼記憶,像是下意識脫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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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
空曠的大廳傳來他獨自一人的聲音,好不容易堪堪止住,才發覺已經很久沒人提起過這個名字。
......
田悅到家的時候是晚上八點,見門口晾著一把新的格子傘才猛然想起,急急忙忙擰開門,林淮煦正在桌邊吃麵條,額角的髮絲還有些濕。
她放下包,有些歉意:「今天也是忘記提醒你了。」
林淮煦很淡然,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沒事,我在學校門口買了傘。」
「就吃麵條?要不然我再給你做點?」她看了眼,面里清湯寡水,只漂了一層薄亮的油花。
林淮煦飛快吃完剩下的麵條,婉拒了她的好意。
田悅看著他越發高瘦的身影內疚更甚,作為母親,她感覺自己是不合格的,但她在廚藝上卻是沒有什麼天賦,別人是功唐不捐,她屬于越努力越難吃,有時候連自己都難以下咽,林淮煦這些年跟著她,變得越來越好養活。
想了想,她從包里拿出幾張一百放在他的鑰匙旁邊,「下次還是在外面吃吧,或者你來單位找我也行,我帶你去裡面的食堂。」
林淮煦嗯了聲,不知道同意的是哪個方案。
田悅又說:「你們老師上次打電話給我,問你是想考一中還是二中,我覺得這兩個學校都挺好,一中教師資歷老,二中離家近,你覺得呢?」
一中二中都是本地的重點高中,前者意味著林淮煦要住校,田悅本能偏向二中。
他垂下眼,只說了句時間還早。
從教學樓跑到小賣店有段不小的距離,林淮煦淋了雨,半夜開始發熱,其實自從來了江城後,他在田悅的中藥調理下已經很久沒有生病了。
突然襲來的骨頭酸脹和頭疼讓他一時之間難以繼續入眠,起身去客廳尋藥。
主臥的門縫還有隱隱燈光,林秩的聲音從裡面傳來,看樣子剛回來不久。
「他想好了?」
田悅答:「沒呢,說時間還早,不過也是我的疏忽,還沒跟他說過高考要回戶籍地的事,要不乾脆把戶口轉過來算了,免得到時候最後一學期還轉回去,其實這兩邊的教育都差不多,考的也是同一套卷子。」
林秩似是有些糾結:「……那菖坪的房子怎麼辦?」
他是傳統思想,覺得人這一輩子終究要回到故土,如果把戶口遷走,肯定有一天會後悔。
田悅明白丈夫的想法,沒有催促,這些年因著他升遷,林淮煦已經前前後後轉過兩次學,每次剛習慣下來又要換一個新城市生活。
「要不我乾脆帶他回菖坪算了,這樣也不是個辦法。」
林秩沒作答,許久才說:「我想想吧。」
田悅笑:「我倒是無所謂,反正左右不過是平調,只是委屈你這大領導要一個人住咯。」
林淮煦眨了下眼,想要回房間,主臥卻突然被田悅拉開,暖黃的燈光從裡面彈了出來。
「小煦,你怎麼還沒睡?」田悅走出來,幾乎是一眼就看出了林淮煦臉上不自然的紅暈,把手貼在了他額頭上,朝臥室里喊:「老林,快出來,小煦好像發燒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客廳的燈光驟然點亮,有點像白天在教室的時候。
「三十七點五度。」田悅量完體溫鬆了口氣,「還好只是低燒。」
林秩緊張兮兮,在客廳里踱步:「要去醫院嗎?」
「哪有那麼誇張,這個點了,先吃點退燒藥看看,要是明早起來還燒著再去醫院。」田悅又摸摸他的額頭,柔聲問:「小煦,你現在很難受嗎?」
林淮煦精神有點萎靡,但還是搖搖頭。
林秩一個個拿著藥品說明書仔細閱讀,田悅已經沖好一包藥劑,打趣道:「要我說,我和小煦兩個住也沒什麼區別,你反正天天加班,就回來睡個覺。」
黑濃泛苦的藥味讓林淮煦鼻子有點癢,握在手裡好久沒喝。
林秩像是才想起來,猶豫道:「要不吃點膠囊吧,那藥太苦了,他怕是喝不下去。」
田悅:「你以為他還是小孩子,要人盯著才能把藥的喝了。」
林秩笑:「也是,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總記者他以前要小滿盯著才會喝。」
「不過,我前段時間出差還真碰見了老蘇,聽說小滿現在成績蠻好的,前段時間還參加了市區的作文比賽得了個獎。」
田悅被挑起了興趣:「真的嗎?那小姑娘也是好久沒見她了,說實話,我還怪想夏玫她們的,以前住在那裡多好啊,我現在連旁邊住的是誰都不知道。」
林淮煦默默喝完藥回了房間。
有關於蘇禾滿,林淮煦已經記不清她的樣子。
就像一開始的不習慣,他從來沒和蘇禾滿分開過,可是時間久了,有些事情總會習慣的,只不過是長短的問題。
窗外斜雨紛飛,是天然的白噪音。
玻璃上的水珠一路向下蔓延,有一滴落入了林淮煦的夢裡。
......
林淮煦上幼兒園大班的那年,也被人遺忘過,經歷了一場無法避免的雨。
幼兒園離老小區很近,平時都是外婆順手把兩個小孩一起接送,但是蘇禾滿在外面玩被傳染了流感,夏玫怕她又傳染給別的小朋友請了幾天的假。
田悅挺不好意思的,不可能別人親孫女都生病了,還要幫自己送孩子去學校,改成了自己接送。
結果接送的第一天就下了大雨,林淮煦在幼兒園門口等了很久,久到所有小朋友都被接走了,老師臉上也開始露出不耐煩想迫切下班的表情,田悅也沒出現。
林淮煦絞著衣角不知所措,覺得外頭的天為何這樣黑,地上的水花也是黑色的,突然一雙黃色的小雨鞋踩在那朵水花上,萬物好像就此被點亮了色彩。
她撐傘的姿勢有點笨拙,兩隻手握著,像是升國旗一樣舉的很端正,傻樂呵地沖他笑。
蘇禾滿用力揮揮手,有點得意:「林淮煦,我就知道你還沒走。」
其實蘇禾滿從小就是一個很會安慰別人的人,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就像此刻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出現對於林淮煦來說有多麼重要。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林淮煦是沒人接的小孩,可蘇禾滿只說,我就知道你還沒走。
小小的林淮煦只是被一場雨困住了,並不是沒有人記得他。
蘇禾滿接走了他,兩個人窩在一把小傘下竊竊私語。
「我說過我會罩著你的吧。」
林淮煦很相信的點點頭。
蘇禾滿對他的態度很滿意,把傘又往他那邊傾斜了一點,沾沾自喜:「我在家就看到下雨了。」
林淮煦一臉誠懇:「你好厲害。」
蘇禾滿仰起小臉:「知道就好,你只要記住,你在小禾苗一天,我就會永遠保護你的。」
小禾苗是蘇禾滿自己設立的幫派名稱,只是多年來收穫甚微,至今只收編了林淮煦一名成員。
但蘇禾滿不在乎,她像個大人一樣問東問西:「你今天乖乖吃飯了沒有,中午有沒有認真睡覺,那個死胖子有沒有趁著我不在欺負你?」
林淮煦一一作答,看見她肩膀都濕了。
蘇禾滿覺得那是英雄的勳章,很大義凜然:「沒事,這都是你老大我應該做的。」
可惜,這個老大的身體就算平時再強壯,現在也不過就是個六歲感染風寒的小女孩,第二天,兩個人齊刷刷都病倒了。
蘇禾滿流感沒好,本來就是趁著外婆買菜偷溜出去的,結果又淋了一場雨,病上加重。
小小的人兒拿著自己那把小傘站在幼兒園門口,她忘了自己在感冒,只知道幼兒園裡有個小朋友沒人接,她說過要罩著他的。
連父母都會忘記來接他的下雨天,蘇禾滿記得。
林淮煦倒是沒被淋到,但他底子弱,被傳染了。
兩個人在同一家衛生所里吊水,蘇禾滿插好吊針很自覺地去蒙林淮煦的眼,在他耳邊輕聲安慰:「沒關係的,一下就好了。」
林淮煦在吊針插入手背的那一刻還是疼的偏了頭,蘇禾滿沒說完的話,印在了他的臉上。
......
搬去新城市的林淮煦獨自上了小學,有天突然下起大雨,他被困在學校里,看著周圍人都被家長陸陸續續的接走,又一次孤零零地留在那裡。
後來他看見一把綠色的雨傘,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追了出去,雨水砸在他身上的那一刻,才想起這裡壓根就不是菖坪。
林淮煦獨自生了一場很嚴重的感冒,田悅這次給他的中藥沒有人再幫他喝,也沒有人偷偷給他塞糖。
那雙黃色的小雨靴和小綠傘被記憶封存了起來。
......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會做這種夢,太過真實,就像是身臨其境的又經歷了一遍,身上都汗濕了。
林淮煦看著窗外漸漸停歇的雨,呆坐半晌從一個抽屜里翻出那個紅色鐵盒,格外輕,就好像裡面沒有任何東西。
以前明明很重的。
他打開,愣了一瞬,裡面竟然只有一張照片。
蘇禾滿握住他的手舉的很高,對著鏡頭笑的很燦爛,他仰著頭,很好奇地看著他們緊握的手。
消失的記憶在這一刻通通浮現,他翻過照片的背面,果然看見了蘇禾滿稚嫩的筆觸——
蘇禾滿會永遠zhao(劃掉)保護林淮煦。
林淮煦記起這是蘇禾滿分別前塞給他的,她說電視裡長大後相認都需要一個信物,這背後的字就是她的信物。
他長大以後可以拿著信物來找她,永遠作數。
......
這一場發熱並沒有想像中的嚴重,田悅再問他的時候,略帶試探:「其實除了一中和二中外,我們還可以回菖坪讀書。」
「我想回菖坪。」
田悅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又問了一遍:「什麼?」
他字句清晰:「媽,我們回菖坪吧。」
林淮煦不喜歡這個城市的總是突如其來的大雨,會讓他不可抑制的想到那個被人記在心裡的下雨天。
他們好像確實分別的太久,分離的年歲已經快與相識的歲月畫上等號,蘇禾滿會不會忘記了他,寫在照片的後面的話她還記得嗎?
林淮煦現在已經不是那個羸弱的小男孩了,但是如果蘇禾滿需要一個小跟班,林淮煦是樂意的,畢竟他從未說過要退出幫派。
......
同年夏,田悅帶林淮煦坐上了回菖坪的小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