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遺忘
2024-09-15 02:36:45
作者: 顧三銘
第92章 遺忘
算不上親昵的動作,就連觸碰都是小心翼翼。
如護手心脆弱的蝶,哪敢讓他吹風又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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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住斐守歲的那隻手掌沒有很用力,在水流搖擺間慢慢鬆開。
水衝過手指間隙,又垂下。
斐守歲本以為是什麼刀刃相向,或是血綻肉開。那藤蔓都蓄勢待發了,眼下卻只好僵在陸觀道身後。
後退也不是,前進更沒有道理。
老妖怪不敢推開一個身份不明的神仙,只好傳音。
「仙君大人,這是作甚?」莫不是什麼可怖的陣法,但他沒有察覺異樣。
被喚的高高個子緩緩擡眸,眼神是遮掩不住的欲望。
「我還以為大人會……不做什麼。」
陸觀道扭過頭,昏黑還有交融的墨發為他抹去一片紅暈臉龐,竟有些無地自容。
兩人靠得很近,便是細數眼睫也不為過,但斐守歲拒陸觀道以千里之外。
好似在嘆氣。
陸觀道回首,笑道:「我送送大人。」
一瞬息,暖意在身周匯聚。
斐守歲感受到什麼力量在托著他,往水面而去。
果不其然,變出妖身的瞳,見到的是層層暗流,像是一柱溫泉,帶著地底的春意裹挾著他。
老妖怪立馬內心念訣讓藤蔓退下,他可不想落什麼把柄在他人手中。
「仙君這是記得小娃娃的心意。」
陸觀道不語。
「小妖在此謝過仙君。」斐守歲不忘禮節,低眉躬身。
身子離水面愈來愈近。
便見烏雲密布的天破開一個缺口,大水劇烈地翻滾起來,水下人兒正背手朝他笑。
總覺著這笑不安好心,斐守歲撇過身子不願再看。
可嘆,此幻境一出,小娃娃就不是小娃娃了。那姓陸名澹的活了這些年也是白活,又要成了他人之替身。索性謝義山與江千念都是聰明人,斐守歲不擔憂解釋此事,至於小陸觀道……
本就是孽緣一場,散了也就散了。
暖流噴涌,斐守歲乾脆坐在水柱上頭,靜候水面一場破幻。
心裡頭想起陸觀道的舉動。
老妖怪看過不少的話本故事,這般動作是何用意他有些明白不了。不是陣法,不是親昵,那又能是什麼。
身後藤蔓代替斐守歲的眼睛,看向黑水裡頭的陸觀道。
陸觀道還在望他。
相隔如此之遠,人影都縮成了芝麻綠豆大小,陸觀道卻還在看。
斑駁之微光照在斐守歲肩上,他被那一雙痴情眼看得如芒在背,心裡頭髮毛,又說不出來。
要與之前的小娃娃對比,似乎那孩子也總會這般看他。不過一個是孩子,一個則是比他都高的人,無法相提並論。
斐守歲收了視線,乾脆不想目光,離水面只剩咫尺。
光暈愈發亮眼,老妖怪用手背擋去光,卻聽陸觀道之傳音。
「大人走好。」
「……嗯。」還好沒有後會有期。
斐守歲心裡頭訕笑。
恍然,水面如山崩破裂,暖流霎時變成一棵古老的樹,舉托斐守歲生長在荒原之中。
目之所及,不是大火連綿的死人窟,也沒有傾盆的雨,不見老靈魂與寂寥。
方是萬物清明,天一貧如洗。
荒原綿延萬里,野花順風而開,有青鳥銜枝抖落三兩碩果。
斐守歲觀察良久,方跳下古樹,望四周,卻不見通往外界的門。
「這算什麼……」
花香吹拂斐守歲濕透的身子,無意間撩起衣袖,惹得人兒打了個冷顫。
美雖美矣,但太過於空廣,杳無人煙。寧願是大漠孤煙,卻不想著水綠草高而不見牧民騎馬飛馳。
斐守歲感受到了冷,明明鳥語花香的天,總讓他覺著冷似荒野風暴。
擰一把頭髮里的水。
四處張望。
「這可不像海棠鎮北家的樣子。」倒是不該寄希望於他人。
斐守歲甩了甩水珠,隨手幻出畫筆與紙扇。
畫筆懸於面前,他伸手接住,墨水從筆端裹住全身。
很快散開。
一旋身子,小斐守歲的羸弱散得無影無蹤。
隨之從墨水中走出的是長大的斐守歲,他很是自然,擡腳踏開地上陣法,撣撣乾淨衣袖,準備點墨逃之夭夭。
墨落青草,斐守歲執扇,他之術法幻於荒原,便見濃綠被畫筆奪走,徒留黑灰白三色。
隨後萬物色彩調和,一下子凝在筆端之中。
斐守歲輕笑。
笑一句無人困得了他。
就算現實裡頭渾身是傷,也好過與他人共存一塊秘境。
荒原之色盡數攬入。
許久,沒有大門敞開。
斐守歲抱胸看草長鶯飛。
奇怪。
不該如此。
荒原里一處又一處的山頭,寂靜無聲。按照斐守歲所想,該是憑空現出一木門,供他推門逃離。
沉默。
斐守歲心裡頭只能猜到一事。
怪道沒有後會有期,這是被人所困,無處可去了。
啐一口。
再次動用畫筆,荒原的色彩就只剩黑白了,但還不見大門。
單調的線條,落寞無處述說。
斐守歲沒了辦法,開口對著無人之境:「仙君大人既然不想放我走,又何必裝模作樣。」
苦澀的鳥鳴,山巒幽幽。
又言:「小妖不敢與大人作對,可否請大人給小妖一個說法!」
斐守歲自己的聲音打穿荒原,遠遠地折回來,與他聽。
「……」
不是他?
那會是誰。
方才斐守歲心中鬆懈的弦,立馬緊繃。他打量草地,此地安靜得能與天論理,無人在意。
深吸一口氣。
斐守歲嘆道:「何方大能,困小妖於此舒坦地方?要是大能再不出來,我就要醉臥草蓆,安眠去了。」
話落。
這回從遠方傳來的不止斐守歲自己之言,還有一兩細碎的爭辯。
斐守歲側耳聆聽,聲音他無比熟悉。
「你是誰呀?怎麼渾身濕透了,不擦乾淨可是要傷風的。」
是小陸觀道。
聲音太小,回答者的話有些聽不清。
斐守歲便擡腳走入黑白之中。
黑白分明,斐守歲是唯一的醒目。
看群花沒了光,老妖怪心有不忍,反正暫且離開不得,他便掐訣念咒還了萬紫千紅。
見他慢悠悠走在草原沒有開闢的新路上,每踏一腳,身邊的花就有了顏色。他如領頭之羊,叼著顏料盒子,用力灑在荒蕪深林。
風動草歇,花開折枝。
且聽。
「唔,你說什麼?什麼他要你走,你就走?是誰呀,要是陸姨生氣趕我走,我才不走呢,那是氣話,等一會兒就好了。只要蹭蹭陸姨的手,再給她搬凳子,洗一洗蒜苗和玉米棒子,她就樂呵呵的,也不罵我,還誇我乖。」
花朵上色,一襲春意滾滾來,順斐守歲的腳步,落於大地母親懷中。
「他沒生氣,他在怕你?他怕什麼呢,你與我說說,可別提死不死、生不生的,好不容易能吃著熱飯,死了也太可惜,你說是不。」
「你……說得有理。」
這回斐守歲聽到了,他站在山巒之上,俯瞰碧草滿地。
「但他不願我留下,反倒願是你。」
「我?」
「是你,換作我選,也要選個沒慾念,沒貪想的。」
「不!我有想要的東西,照你說,我也不該留下了!」
「那……你想要什麼?」
「想要什麼……」
斐守歲都用不著見到小陸觀道,就能想像小人兒現在的動作,怕不是坐在巨石上,正盪著腳,笑看天際。
「我知道了!」
小陸觀道轉身笑說,「我想要一間草屋,一塊水田,然後老牛,黃狗!閒下來我就牽著牛到處走,天紅彤彤的時候,我就帶著黃狗找狗尾巴草!」
「一個人嗎?」
「唔……」搖搖頭,「一個人太冷了,要好多好多人,才暖和。」
聲音漸漸近了,斐守歲想到那稚氣的孩子,定是雙眼發光,熱情浮於表面。
好似就在老妖怪身後,小人兒說:
「冬天灶底埋地瓜和洋芋,我就去屋門口的空地用稻子抓鳥。春秋要種麥子,沒時間玩。夏天天熱能採桑子,捉知了,去沙田裡吃西瓜……」
小陸觀道想到這些,眼角止不住的笑意。
「比那些大宅子好玩,前些日子做夢,我還夢到了肩上有黑鳥的姐姐,她說她也想住這樣的地方,和我一塊兒種地捉鳥。」
池釵花……
原以為陸觀道會忘得乾淨,何曾想記在了心裡頭,以至於夢到不切實際的過去。
斐守歲聽著可憐,看地上野花,不禁想到逝去的女兒家。
他手一揮,還了色彩斑斕,又復花開遍野。
「但是她走啦,和陸姨一樣,燒得一團糟。」
「人會輪迴,若有緣……」
「什麼輪迴?」小陸觀道眨眼,「她會活過來?」
「輪迴是新生。」
「再生一次,就不是她啦!」
「什麼……」
高高個子啞了聲音。
小陸觀道嘟嘟嘴:「陸姨都不記得我了,我再去找她,不是給她添麻煩嗎。」
「……有理。」
高個子豁然,擡了嗓子,「你與我並非一人,而是活生生的不同之物。」
「人是人,東西是東西,我才不是東西!」
撲哧。
斐守歲聽到,笑一聲,轉身要走時卻嚇了一跳,他看到一大一小人兒此刻就在他身後。
一個坐在地上數石子,一個倚著樹幹也不知看向何方。
那聲兒很近。
小陸觀道將石子擺成了一個圓圈:「你看,石頭都沒有一個樣的,我和你就更別說了。」
「那你說,我該不該走?」
他們看不到斐守歲,只與對方言。
「他是厭煩我的,不是你。」
「哎呀呀,我早說了,把討厭的地方改掉就好啦。陸姨不喜歡我總是跟在她旁邊,那我就離得遠點,她看不到我,我能看到她,她開心了,我也開心。」
「那和鬼魂有什麼區別?」
「呸呸呸!我沒死呢,喪氣話說不得,說了就要靈驗,可怕得很!」
高個子笑道:「你就不怕我代替了你,成了跟在陸姨身後的小鬼?」
「可你不識得陸姨,又去哪裡找她?」
「我認識她,和你一樣,我認識他。」
言畢。
大人兒的身軀在幻境裡慢慢透明,他見到自己的手指如菸灰上升,眼瞳也是瞭然。
丹鳳眼微微眯起,是早已料到。
「祂來了。」
「誰咯?」
小陸觀道還在數石子。
「是誰不重要,你聽我說,」
大人兒走到小人兒身旁,「我就是你,不過是你的曾經,一段見不得光的記憶。你要記好了,要記牢了我說的話。」
小陸觀道皺著眉擡頭,兩隻手抓住自己的耳朵:「好啦,你說唄,我有兩隻耳朵,兩隻耳朵都聽你說!」
高個子的眼眉在笑。
「不要忘了陸姨一家,不要忘了那個想和你一塊兒捉鳥的姑娘,你且記在心裡,就算再成了一塊頑石,也不准忘。」
「當然,還有一路來穿書生衣裳的人,愛與你開玩笑的道士,拿糖丸給你吃的紫衣姑娘,都不能忘了。」
蹲下.身,高個子消散得極快。
「尤其是背箱籠,腰間有畫筆和紙扇的書生,他呀,救過你。」
「他救過我?」
「是。」
「唔……你為何要這樣說他們,他們有名字的。」
「嗯,你還記得他們?」
「怎麼會忘!是、是……」小陸觀道低下頭手指撥弄著石塊,「斐……斐……咦?!我記不得了!」
小陸觀道慌了,連忙仰首要問高個子。
可高個子全身似一把黃土,連臉皮都散在了空中。
好像打泥地里來了一趟,也不願有人跟隨,成了綿雲一片,永不著落。
小陸觀道起初是呆看,後來當高個子終於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才有所察覺。
伸直了頭。
「這是戲法嗎?你去哪裡了?」
「這裡空得很,捉迷藏你輸定了!」小陸觀道故意大聲,「你走啦?沒人和我說話了,好寂寞的——」
無人應答。
可憐到連回聲都沒有。
斐守歲冷然看著四處走動的小陸觀道。
這究竟是什麼幻術。
那位仙君大人說走就走,留下一個忘了他人姓名的小孩?
還有……
一個祂。
斐守歲看到跑個不停的小娃娃在他眼前猛地摔了一跤。
地上的石子排成一排,陸觀道吃痛著站起身,手臂被劃破,卻見他拽著衣襟。
「啊……啊……我的心好痛……」
心痛?
「好痛……好痛……」
在小陸觀道聲聲呻.吟中,幻境開始坍塌。
融化般的夢。
斐守歲如何施法都打不開的門,從天際處大開大合,降下黑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