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落雪
2024-09-15 02:36:39
作者: 顧三銘
第87章 落雪
這大抵是江千念從未料到的事。
她怎能聯想在海棠鎮還有自己的同胞。
那年滿門無一倖免,她抱著自己的小桃木劍躲在院落牆角,害怕占據了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只怕一合眼見到的是血淋淋的爹娘,無頭的親朋。
後來被個長發的男子抱出來,她都覺著是假的,就算那時謝義山天天逗她笑,她也無法開顏。
萬籟俱寂時,她的內心早就灰飛煙滅,徒留失去一切的空白。
時至今日她才知曉,原還有血脈裡頭的人兒,遠遠地受著劫難。
女兒家深吸一口氣,收了不要錢的淚珠,扶住江意慢吞吞走過花越青。
花越青被陣法封了五識,眼下什麼都無法察覺,哪怕這會兒有人上前給他一刀,或許他都還笑吟吟地望北宅大火。
「火……」江意口齒不清。
女兒家頓下腳,一咬牙拔出長劍,熱血衝上頭顱,就朝著花越青而去。
雪狼沒來得及阻止,緋紅衣裳已然拉住了她的手。
「江姑娘,上蒼要他入塔。」
江幸咬牙。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是!」
「好!好一個上蒼!」女兒家甩開顧扁舟的手。
顧扁舟急道:「江姑娘,冷靜些。」
「我清醒著,」
深吸一氣,女兒家無可奈何地回頭,已從憤慨成了淒涼,「不過勞煩見素仙君看牢了狐妖,別再讓他跑了去,毀的他人……家破人亡……」
語落「亡」字,咬唇心碎。
江千念微微低頭,碎發擋住她一雙沒了光亮的桃花眼。
走起路來,頭髮一顫一顫,也就讓那眼眸忽明忽暗。
雪狼抱胸:「長大了。」
江幸停在原地,大火未歇,撩起她低垂的馬尾,有些蔫巴。
「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好。」
「哼,走吧,准許你帶上她。」
說的是江意。
「多謝。」
便見雪狼半跪在地,一陣黑風旋起,裹挾他成了妖身模樣。
金烏的光柱再次落在人間,一隻狼妖,托著一個半人半妖,還有那個半死不活的,離開得很決然。
冬日寒風吹開北宅刺鼻的大火,雪狼提趾飛躍。
「不擔心樹妖?」
女兒家看到地面躺著的兩人:「若花越青所言屬實,斐兄的來歷並不簡單。」
「如何?」
「不是上蒼要他們入塔嗎,」江千念慘笑一聲,「我不擔憂他們,有見素仙君,有上蒼作保,無論是什麼都能擋了去,更何況斐兄他也不願我拖著病軀,而你更不會帶著他回荒原。」
「呵。」
望雪狼遠行。
須臾。
北宅大火終被撲滅,老者與少年累得癱坐在地上,大口呼吸渾濁空氣。
「滅了就好,滅了就好……」
「都燒乾淨了!」少年擦一把嘴巴,木炭黑划過臉頰,「真搞不懂老爹你,明明隔著稻田,家又離得這麼遠,著急什麼。就算風往東面吹,也吹不到!」
「小猢猻,你又在扯嘴皮子!」
老者憤憤然給了少年一個爆栗,「當年要不是北家喚北棠的姑娘救下你,你現在還長得大?早早被白狐貍剝皮拆骨了去!」
「去,我才不信哩,北棠娘子現在也不過二十餘歲。白狐貍?我看是白兔子!」
白狐貍……
顧扁舟斜一眼花越青。
「那白狐貍有一間茅草屋那麼高,青面獠牙。我和你娘趕到時,就是北棠姑娘把你護在了身後!你小子忘恩負義,遲早摔跟頭!」
「有一間草屋那麼高?!」
「是了,白狐貍九條尾巴,正要吃北姑娘呢,也不知怎得忽然就收了嘴,逃到草叢裡,消失不見了……」
緋紅衣裳目送一老一小,他樂得解開花越青的禁制,笑問:「不是北姑娘救了你,怎聽他人言對不上。」
有了聽識的狐妖悶哼一聲。
「放她一馬,她卻見我受傷說什麼都要給我包紮,真是……」
「真是?」
花越青咽了咽,北宅未燒盡的余灰落在他的頭頂。
煙燻火燎的宅子,大梁轟得傾倒。
一橫心。
「真是蠢貨。」
顧扁舟聽此話,笑嘆:
「荒唐夢一場,偏剩愚昧二字。」
便掐訣,寒風終將要掩蓋赤火,緋紅衣裳手掌喚出一座寶塔。
寶塔純金而做,雕欄畫棟,似有仙人在其點燭燃香,好不愜意。
花越青見塔,凝眉嘆:「離了昏黑的,又要被困在這兒。」
「狐妖,」
見素撚兩指抵於寶塔,「入塔來。」
塔共十三層,從塔底起緩緩動,一圈一圈,如機關樞紐。
白狐貍癱坐在地,也不反抗,也不再說什麼,便是盯著寶塔,無言無語。
見素云:「骨溶脂爛,你要去何層,自有仙官處理。」
「仙官……」
花越青輕笑,「大人,這世間埋不了我的屍軀,只要溶了就好嗎?」
緋紅不回。
指腹觸到寶塔身,寶塔在他掌心旋轉起來。
「下大雪了……」狐妖手一松,躺著望天。
天空如洗,灰煙漸散。
「雪花飄飄,寒風瑟瑟,將我藏去吧……」
「藏去吧……」
白狐貍蜷縮成個西瓜蟲,他抱住自己的尾巴,蹭了蹭。
「生我何用,看一個笑話,也就收走了,」他把自己埋在尾巴裡頭,悶悶的聲音帶著抽泣,「生我做什麼,做什麼……」
顧扁舟冷然看著花越青。
「總要有人愚鈍,總要有人沒在黑暗之中……是嗎。」
「狐妖。」
「聽到了,」花越青歪頭指著耳朵,笑了笑,「仙官大人,我不反抗,我再也不反抗了。」
寶塔宛如重建般擴大,木節與榫卯堆砌,一瞬息就將花越青吸入塔下。
花越青縮著身子,小小狐貍,白白的一枚。
他道:「若沒有大人,我或許早也燒成了灰,說不準這世間就容得下我了呢。」
「巧舌。」
花越青哼唧哼唧地看著顧扁舟,他透過緋紅,看到灰燼重生,與東風起舞。
隨後狐貍腦袋一低。
寶塔鎮入他身,世間再不見青丘花越青。
那金子做成的塔,懸回顧扁舟身側。
扁舟仰首,冬風吹拂他,冷得水都化不了凍。
他道:「願殿堂坍塌於建成之先。」
……
沒了狐妖,沒了北棠,海棠鎮的海棠花謝得徹底。
田邊枯樹生不了新花,有老農徒手便能連根拔起,而根須稀碎,是連土都抱不住。
顧扁舟施法將斐守歲與陸觀道浮在空中,與他同行。
而他自身需用著人間身份處理薛家後事。
過農田,擦肩吃草的老牛。
遠遠地見著路盡頭跑來一人。
是個女兒家。
阿珍。
她提裙跑得飛快,沒有穿厚棉衣,臉都凍開了,呼出的熱氣撲在眼睫,凝成水珠。
就這樣跑過緋紅衣裳。
一瞬間,扁舟聽到了女兒家的心裡話。
「著火了……姑娘家著火了……我得去幫姑娘看看,不能遲了……」
回頭去看。
阿珍險些摔倒。
緋紅眯了眯眼,隨意掐訣給女兒家上了一層擋風的法咒。
「咦?暖風?」
女兒家不可思議地伸手,在寒風中捉到零零散散的雪花。
「奇怪,這天氣都落了雪,怎的會有暖風?」
阿珍拍拍肩上的雪白,打眼見到北宅荒蕪一片,「啊……火滅了……」
黑煙翻滾,接住了雪花。
阿珍的眼睫上抱著一片:「燒了也沒事,等姑娘出了監牢,我就與姑娘一塊兒種田住草屋……」
女兒家的話語越來越遠,扁舟漸漸聽不到了,也覺得無須再聽。
此場幻夢,走了三位北棠,空了懸棺,薛宅抄家,阿紫客棧沒了掌柜的和算帳的,海棠鎮失了「海棠」二字,竟就像一場大雪,落得明明白白,遮蓋昨夜腳印。
除卻阿珍姑娘,是什麼也不剩了。
顧扁舟背手隱入枯萎乾癟的海棠樹林。
殊不知幻境裡頭的兩人,沒有大雪,沒有寒冬,是一場撩人破膽的火,燃燒起來,點著了人骨,點破了亡魂……
……
幻境。
陸觀道站在死人窟與荒原的交界處,烏雲密布,一絲光亮都不透給這個地方,這兒便是斐守歲待了百年才逃離的困頓。
面前的死人窟大火連片,身後的荒原下著傾盆大雨,呼嘯聲與怨念貼在耳背,好似有無數個鬼魂聚集,哭訴悲涼。
狂風與冷氣席捲黑雲,荒野地上的綠草有半個人那麼高,它們劇烈的晃動,拍打著陸觀道空曠的心識。
陸觀道因使幻術,長得有先前幻境那般高,也有好些個他看不明白的記憶湧入他的心頭。
他歪歪腦袋,拍了拍耳朵,試圖把突然到來的東西丟出腦子。
無濟於事。
多出來的記憶無非是一個戴著鎖鏈的男子,以及昏暗的高樓。
可他是誰?
沒有面貌,沒有聲音。
只有潑天的雨水,狂吠不止的風。
陸觀道行在高草里,像一頭逆行的獅子。
直覺與幻術告訴他,斐守歲就在大火與悲鳴中,而他要去尋他,尋一個相識不過一月的男子。
陸觀道啟唇在界線處喚了聲:「斐守歲——我來找你了——斐守歲——」
回應他的不是老妖怪,是一個個從屍首上探出頭的妖邪。
風不停地吹打,死人窟的大火越燒越旺,被喚醒的妖邪從地里爬起來,好奇地打量來者。
聽荒原的鬼說:「八百年見不到一個活人,今兒來了兩……」
「前頭那個我連舔都沒舔到,不知這個諸位可否通融,我先行一步?」
「噫,你說什麼胡話,前頭的那個哪是你能碰的,給他讓道都沒你的份……」
「那就奇怪了,我看他半死不活的,不像你說的……」
耳識捕捉著細碎,陸觀道聽到妖邪閒言,便是篤定斐守歲不久前來過這兒。
小孩還有些不適應高大的身軀,走起路來彆扭無比:「你們……」
就連聲音都不是他的,他駭了一瞬,復又立馬裝出平靜。
「幾個時辰前,有人來過?」俯瞰血水交融的妖邪,陸觀道故作鎮靜,他知自己沒有退路,只得向前。
「且與我說說。」
男人的聲嗓響在陸觀道耳邊,他似乎開始漸漸習慣,習慣長大的自己就該有這般說法。
淡然看妖邪。
邪祟靜了片刻,等了好久,不遠處才有坨糜爛的東西開了口:「為何要與你說?你是何人,難不成是仙官仙君終於想著要來評判我輩?」
「嘻嘻嘻,不可能是天上的神仙,你看他一身黑布條子窮酸得很,之前來過的仙子哪個不是綾羅綢緞,閃著紫光的?」是個大肉球,「收了我輩?這處地方成型起千年有餘,愈長愈廣,就他一人收得了誰!」
「就是就是!」
聽邪祟一個接著一個附和,才知死人窟的邊緣就有這麼多的污穢,哪敢料想裡面的場景。
陸觀道忍著撲面的惡臭,背著昏黑的荒原,他道:
「我要真是天上的仙人,你們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