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冬天

2024-09-15 00:57:55 作者: 考生禁甜

  第90章 冬天

  等候他的是個衣著華貴的中年婦女, 她神情和藹,臉上帶了點柔美的笑。

  很像張斂。

  李子越有一瞬間的恍惚,又黯然垂下眼睫, 不動聲色地將手裡的東西往身後藏。

  手心微微出汗。

  她不嫌棄李子越簡陋的屋子,十分自然地找了個位置坐下。

  

  「張斂被送去醫院了, 」婦人眉眼溫柔,「為了尊重你的意見, 我並沒有打算強行把張斂帶回家。」

  李子越愣住。

  他以為對方會氣勢逼人,會責怪他為什麼將張斂困在這樣破曉寒冷的屋子裡,更甚者,直接把張斂帶走也不是不可能。

  李子越想起張斂身上的傷, 以為張斂曾陷於水深火熱的日子。

  他沒想到, 提心弔膽等來的這天竟然這麼溫和。

  婦人慈愛地看著李子越:「張斂這孩子很容易生病,把他照顧到現在,你很不容易吧。」

  李子越有些侷促,一時間竟不知道該看哪裡。

  「不……」

  他話語驟然止住。

  婦人溫熱的掌心貼在李子越被外面風霜吹得發紅髮黑的手背上。

  「孩子, 你好冷。」

  她喚人送來了足夠保暖的新衣,又給李子越的房屋添了取暖設施。

  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水擱在李子越面前。

  純白水汽緩慢上升。

  李子越內心麻麻地疼,呼吸在夜晚翻湧的海面不斷起伏。

  他幾乎是呆了。

  貼心的問候、遞來溫暖的手……這些東西,很少出現在他的生活中, 以至於讓他第一時間……難堪到想要退縮。

  室內陌生的溫度悶得李子越很不自在。

  婦人從他手裡拿出了那顆包裝被他捏皺的糖果, 還有幾盒治發燒的藥。

  「這些藥……」婦人視線落在上方,只是笑,「藥效很微弱,吃了只算心理安慰, 平時不會讓張斂吃這種呢。」

  李子越覺得指尖突然被燙了一下。

  婦人笑眯眯地看著李子越,隨後又叫人從車裡拿了好幾袋包裝精緻的糖果, 「這些是以前張斂吃膩的糖,估計他現在也不吃了,就一併送給你吧。」

  「我剛才還看到你溫著白粥……白粥沒有營養呀,你和張斂正是長身體時候,怎麼能……」

  「好了,」李子越緩慢擡起頭來,嘴角勉強勾了勾,「這才是你想說的真心話嗎。」

  婦人面上掛著的笑冷了下來。

  她正視李子越:「我只是實話實說,張斂跟著你,不知道哪天就死……」

  「他身上的傷怎麼回事。」李子越冷眼打斷她。

  婦人眸光平靜:「那孩子力氣雖大,身體較常人卻虛弱許多,遇到一點磕絆,身上容易留傷。」

  這是在騙人。

  李子越仔細看過張斂身上的傷痕,上面留有明顯的利器劃傷痕跡,再說,張斂和他待了兩個多月也並未見張斂身上留有磕碰的新傷。

  李子越並非不知道眼前這個婦人能給張斂提供更好的物質條件,但倘若張斂真喜歡那樣的生活,為何會出逃?

  倘若他真的受到呵護,身上怎麼會留有那麼多傷。

  婦人為什麼要說謊。

  李子越深呼吸:「我……」

  他話剛開了個頭,卻見有人進來給婦人遞了個消息。

  婦人態度再轉,看著李子越的眼神帶了同情:「看來不需要和你商量了,張斂自己選擇和我們回去。」

  「那孩子本就冷漠,也是可惜你的付出了,」她微微嘆氣,對上李子越顯然震驚的眼神,「你覺得我是在騙你?」

  她將張斂坐在病床上安靜回答的視頻遞到李子越面前。

  李子越沒看畫面,卻還是聽到了聲音。

  「您確定要跟我們回去?夫人並沒有威脅你。」

  「嗯。」

  張斂不帶猶豫地回了句,聲調清冷。

  「那人待您不好嗎?」

  「我經常發燒,他沒辦法時刻陪在我身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會死。」

  李子越將面孔掩在一片陰影下,無人看到的角落,他的拳頭已然攥緊。

  張斂說其他理由李子越都能反駁,唯獨這些……

  他不是不想陪在張斂身邊,只是他不出去,就買不到退燒藥,也掙不來吃的。

  他……沒辦法了。

  「那人送了顆糖來。」

  「什麼?」

  李子越猛地擡起頭來,對上婦人的視線。

  「你——」

  真正的糖還留在李子越手中,然而他心卻驟然一沉。

  張斂默了半秒,似乎是在看糖。

  這幾秒的等待讓李子越覺得格外難熬。

  答案……他似乎已經猜到了。

  李子越緩慢合眼,聽到另一邊傳來張斂清楚的回答。

  「不要了。」

  「那個糖我以前已經吃膩了。」

  「您……」

  「扔了吧。」

  李子越突然笑了。

  如果說先前他是一隻緊繃的刺蝟,此刻整個人卻陡然鬆弛。

  婦人冷靜地看著他。

  眼前這個她原本以為自己一眼就能看透的少年,好像在一瞬間發生了某種她不能明白的改變。

  沒有憤怒,沒有責罵,沒有壓抑。

  只有一瞬間釋然後的平靜。

  茶水變成溫熱,已不太看得清升起的白霧。

  她好似才發現李子越的消瘦。

  他面色較一般人還要更白,這段時間沒日沒夜的辛苦使得他更憔悴了幾分,整個人看著像隨時都會被風吹倒。

  人脊背卻還是挺直。

  她的思緒回到很早之前,那時張斂剛出生不久,小小的嬰兒被細心包在層層溫暖的襁褓里。

  嬰兒床邊圍了一圈前來送祝福的人,玩具、逗笑、誇讚……張斂的出生對於當時很多人來說是一種偉大的拯救。

  他們將他高高捧起,把還不會說話的張斂仔細呵護在懷裡。

  而此時李子越剛滿四歲,雙肩卻已經背上了有他兩個高的沉重乾柴。

  小小的李子越艱難在雪地行走,想將這些柴賣給需要取暖的其他窮人,以換得一點粗劣但足以果腹的食物。

  那時候已經全面推廣新型清潔燃料,乾柴是最下品的生火選擇,李子越很努力地在這片吞人的雪天掙扎,卻還是經常餓著肚子縮在牆角睡覺。

  李子越的過去簡單到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從未見過父母、被老人短暫收養、獨自一人流浪、生日願望只是找一個比橋洞溫暖的地方睡覺……

  多少人痛苦地死在冬日街頭,昏暗的拐角附近,人時常踢到厚雪下凍得發白髮硬的屍體。

  李子越卻在無數個寒冷的夜躲進柴草里熬了下來。

  經歷過太多沒有人愛的瞬間,李子越似乎能夠忍耐和接受所有的分別,或者說,拋棄。

  因為他很少被人珍惜到期望和他一起生活。

  李子越眼神變得很柔軟,他對著婦人微微鞠躬:「謝謝您送來的這些東西,您願意留下來吃飯嗎?我不止會熬白粥,或許您想要嘗點別的?」

  他眼眸彎成可愛的月牙,酒窩明顯。

  婦人沉默良久,最終沒有回答,卻也對著李子越慎重鞠躬。

  她說話語速很慢,很認真:「感謝你這段時間對張斂的照顧,他給你添麻煩了。」

  「不麻煩,」李子越搖頭,很自然地將他手裡餘下的那顆糖遞給婦人,「拜託您幫我把這顆糖給張斂。」

  這顆糖留下,會成為對李子越的另一道折磨。

  他更希望對方直接將糖扔了。

  李子越把婦人送出門外:「天寒,地上容易結冰,路上小心。」

  去了積雪的大門礙於老舊,還是難關,然而這次李子越只輕輕一推,門就自動合上了。

  聽到屋外有汽車發動的聲音,又聽那聲音逐漸消失在一片雪霧中。

  李子越頭上和雙肩已經積了一點雪。

  他仿佛已經凍死在了雪地。

  不知過了多久,待他再次回到屋內時,人面色已經慘白。

  屋內取暖用的炭火燃燒正旺,以往漏風的地方已經被婦人安排修好。

  屋子暖得不像他可以待的地方,倒像是他小時候時常偷看的富有人家房間了。

  李子越縮在牆角,手裡捏著幾塊被張斂吃膩的糖果。

  李子越沒吃過糖。

  最開始收養他的婆婆過得很不容易,兩人平時只求個簡單溫飽,偶爾婆婆提起要給李子越買糖,都被他很懂事地拒絕了。

  「我不喜歡吃。」只有幾歲大的李子越一本正經,「糖是酸的,我不愛吃酸的。」

  當時李子越想著以後有錢了再買來給婆婆吃,從未想過,在他還沒能力自由奔跑的年紀。

  老婆婆死了。

  後來李子越的生活只剩下飽一頓餓一頓的流浪,垃圾桶的爛菜葉子和透過櫥窗偷看別的小孩是他童年所有的味道。

  李子越手顫抖著,感覺視線已經模糊,糖紙剝開後響在耳邊的「沙沙」聲在寂靜的寒夜顯得很刺耳。

  卻又孤獨。

  他艱難地伸出一點舌尖,緊張地舔了一口。

  隨後又向被燙傷般,很快縮了回去。

  太甜了。

  糖的味道太甜了,和他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甜里混了苦澀的液體。

  他將頭埋了下去,掩住自己發抖的耳朵。

  糖應該是酸的、苦的、澀的,萬萬不應該是甜的。

  ……

  26歲的李子越站在屋一側已經很久了。

  糖紙縮成小小一團被他握在手心。

  那是先前張斂遞給他的青蘋果味糖剩下的包裝。

  他的手在發抖。

  17歲的李子越為了生存而向他人下跪時,從未感到難堪和丟人。

  卻難以面對婦人那幾句話毫無掩飾的話語。

  它們以極殘酷又沉重的方式摧殘著李子越所剩無幾的自尊。

  退燒藥廉價,糖張斂吃膩了,但這些……是當時李子越力所能及能給張斂最好的了。

  而別人卻告訴他,這些東西張斂唾手可得,根本不需要你。

  李子越在別人的需要和依賴里乞求他存活的意義,卻連這點都被人狠狠踩在腳下。

  他的所有掙扎、所有尊嚴的受辱、所有熬過飢餓、痛苦、折磨的驕傲,成了讓人恥笑的自我感動。

  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活下去呢?

  你努力得到的一切、你所珍惜的一切、你自己捨不得的一切,不過是別人瞧不起的廉價。

  李子越內心深處始終渴望著陪伴,所以當有人來到他身邊時,他一次又一次認真做好準備。

  然而每當他以為自己不再是獨身一人時,命運便會再次將他掐入黑暗的深淵。

  空蕩蕩的世界裡,他所有的害怕和孤獨都只能無聲咽下。

  ……

  退出項鍊回憶幻境的瞬間,李子越在一片黑暗中再次見到了那長條怪物。

  它身體背對著他,頭顱卻呈180°緩慢轉過來。

  臉印在李子越漆黑的瞳孔上。

  和張斂有幾分相像,是那婦人的容貌。

  ……

  張斂找到李子越時,李子越正獨自一人坐在結冰的河岸邊。

  綿軟的雪落至他的肩頭,他安靜地看著河岸對面,一動不動,像一尊毫無生氣的雕塑。

  張斂剛走進,卻聽李子越喃喃。

  「我在冬天失去了很多人。」

  「幼年時失去了養育我的人。」

  「青年時失去了唯一關心我的朋友。」

  「成年時失去了依賴我的弟弟。」

  「再後來失去了庇佑我的前輩。」

  「哪怕讓我春天失去他們呢?」李子越背對著張斂,沙啞地聲音藏在呼嘯的雪風裡,「冬天太冷了。」

  溫熱的液體滴落到厚實的雪地,融出向下凹陷的淚窩。

  「張斂,你知道嗎。」那人聲音再哽咽,「冬天太冷了。我不喜歡冬天。」

  「但我所有美好回憶都在冬天。冬天我遇到他們,再在冬天失去他們。」

  「我犯了什麼錯嗎,張斂,」他消瘦的背影被慘白的雪風摧殘,柔軟的黑髮間夾了數不盡的細小白花,「我是一個很壞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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