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2024-09-15 00:55:19
作者: 今天很困
第 76 章
真的是她。
姜照此前已有了隱約模糊的猜想, 只是推測乍然被證實,心中難免產生了一種荒謬感。
真相大白的這一刻,姜照忽然憶起, 方含星曾經對他說,崔靈洗不會想知道她擅長煉器這件事的,因為她的女君會認為這是「不務正業」。
如今想來, 這「正業」指的,便是替自己的女君煉丹吧。
仿佛有什麼東西無聲地在空氣中潰散開來, 姜照清楚地看見游滁的表情逐漸僵硬,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嘴唇蠕動片刻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此話……當真?」游滁聲音干啞,不可置信地喃喃, 眼睛慢慢飄向那片陰暗。
桃瑤拼命點頭,淚如雨下,張了張嘴正欲再說些什麼時——
「啪——」!
只見本該已是強弩之末的崔靈洗霍然暴起,在所有人都放鬆警惕的那一刻重重甩了桃瑤一巴掌!
她最親近的女侍對此毫無防備, 猝不及防被一巴掌打偏了頭, 尖叫一聲鬆了手狠狠摔在地上!
整個過程在一瞬間發生, 崔靈洗動作快得幾乎只有殘影,力道之大令姜照驚得倒吸一口涼氣,他控制不住地後背一凜,下意識扣緊了宿主的手不敢放開。
「師姐!!你做什麼!」裴桁之驚呼, 連忙彎下身想把她二人拉開。
「桃、瑤!!」
崔靈洗充耳不聞一把推開他探來的手,她雙目赤紅,臉色颯白如幽冥惡鬼, 邊咳嗽邊一字字道:「本君自認這麼多年來待你不薄……你如今是想如何?叛主嗎?!」
桃瑤捂著青腫的臉頰瘋狂搖頭:「仆沒有叛主……女君,仆只是不想去天權堂……我想活下去, 難道有錯嗎?!」
崔靈洗怒極反笑,見狀欲要再甩她一掌!
「夠了!」游滁震怒大喝一聲,手一揮放出一道靈力,將二人強行分開!
崔靈洗還欲掙扎,游滁當即用靈力把她捆住,甚至還下了噤聲術。
屋裡徹底安靜了下來,只餘下桃瑤時不時的啜泣聲。
姜照覷了眼游滁陰晴不定的臉,趁此時機又偷偷看了下自家宿主,見他雙唇抿得很緊,長眉下壓,周身縈繞著一股「我很不爽」的氣息。
姜照被這不善的臉色一冰,正欲收回視線,卻無意中瞥見應璋空著的那隻手上一直盤旋不散的一縷黑霧。
他瞬間屏住呼吸不敢再看。
好嚇人。
姜照默默腹誹,又不由慶幸。
幸好他家宿主向來克制自持,還尊師重道,堪稱全天下性格最好的劍修。
否則場面真要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短暫的寂靜中驀地傳來聲響,姜照立即覓聲望去,只見游滁來回踱了幾步,突然停下腳步。
便聽他喚了聲:「含星。」
置身於陰暗之中的人影頓了頓,才慢慢起身步入諸人的視野之中。
只見方含星雖一身淺灰凌亂狼狽,步伐卻仍輕而從容。
游滁緊盯著她,問:「事已至此,你可還有話要說?」
方含星並未直視他,喉嚨微微滾動,須臾才輕輕吐出兩個字:
「沒有。」
游滁胸膛起伏了一下,似乎在竭力壓抑著什麼來維持自己的心平氣和。
他怒道:「你既有此等天賦,為何要做這等為人不齒之事?你可知此事傳出去後,她便成了欺瞞世人的主謀,而你就是幫凶!」
方含星沉默以待。
游滁等了半晌也不見她回答,更是失望至極,道:「無可救藥!你們主僕,都無可救藥!」
「長老、長老!」桃瑤霎時止住哭泣,慌忙朝前膝行,哀聲道,「她不說,仆說!只求長老開恩放仆一馬……」
游滁再次深深地看了方含星一眼,但少女毫無反應,他不由恨恨拂袖,旋即低頭,冷聲道:「若你如實相告,本座或會考慮。」
在游滁話音落下的那一刻,姜照眼尖地瞧見崔靈洗微弱的掙扎。
他將崔靈洗憤恨不甘的表情納入眼底,輕輕嘆了聲,再度將目光放在桃瑤身上。
桃瑤此刻自顧不暇,她痛苦地點頭,顫聲道:
「女君她……她之所以能讓星兒心甘情願替她煉丹,是因為女君救過星兒的母親。」
桃瑤顛倒的話語為在場諸人隱約拼湊出真相的全貌。
崔靈洗乃是嫡脈,她的母親自然是高門主母,身邊僕從如雲,而方含星的母親正是其中一個。
方含星是方母的第一個孩子,後來方母懷第二胎險些難產時,是崔靈洗派了族中醫術高超的修士去診治,才將將挽回了方母的命。
二人的淵源就此結下。
而崔靈洗雖出身丹道世家,卻天資平平,若摘了她大小姐的稱號,也只能算作修界中最不起眼的一名修士罷了。
可方含星與她截然相反,就像天秤的兩端。
縱然身份卑微,卻擁有著崔靈洗、乃至每一個丹修都夢寐以求的丹道天賦。
「所以、所以星兒這麼多年來一直甘願隱姓埋名替女君辦事,都是因為女君的救命之恩!」桃瑤眼含熱淚,言辭懇切,「桃瑤跟隨女君多年,也不敢妄稱全然了解女君……但唯有這件事,不僅我知道,全族上下的人幾乎都知道!!」
她激動得毫不作偽,眾人神色各異。
游滁不知想到了什麼,目露猶豫之色並未正面回答。
姜照擡手撓了撓側頰,恍然道:「這麼說來,仙子其實本性不壞,只是因為特別想成為長老的徒弟,所以一念之差便行差踏錯了?」
裴桁之也是這麼想的,他聽罷桃瑤的話,便扭頭朝游滁迫切道:「師尊!若按這麼說來,師姐只是想岔了才欺瞞於您……」
「不。」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方含星毫不留情地打斷了。
只見方含星定定地朝桃瑤望去。
「藺桃瑤。」她語調平直地喚。
粉衣襤褸的桃瑤身形極明顯地一僵。
「我記得你在女君出生不久,便被主母撥作她的貼身女侍了。」方含星漠然道,「那你可還記得,我本不姓方,而姓崔?」
她話中內容便如咆哮而下的驚雷,分明四周安靜得只有眾人的呼吸聲,卻愣是能讓人聽見轟隆巨響在頭頂炸開。
日光透過上方的巨大窟窿灑下淡淡的暖意,但幾乎所有人都莫名感到心頭微涼。
姜照靈光一閃,不由更加緊握住宿主的手,這一瞬間他幾乎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震驚喃喃:「所以……方含星是仙子同父異母的親姐妹?!」
姜照忽然記起崔靈洗那句「他的一切都是屬於我的」。
莫非是因為這層血緣關係,才令崔靈洗一直心安理得地借用方含星的天賦麼?
桃瑤顯然沒想到方含星會反駁,艱難道:「我、我記得……你娘後來,後來被家主看中……」
方含星冷聲截斷桃瑤:「不要再提我的母親。」
而後她慢慢轉動眼珠,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她昔日的主人。
她緩而有力道:「女君,我不提,不代表我忘了。我娘是個凡人,而您的母親,也就是主母,她剋扣我娘的月俸,讓她不得不省吃儉用,甚至要上外頭多打幾份工才能養活自己;她讓一個凡人,在隆冬時節卻吃不飽穿不暖;您的母親,甚至罰跪一個有孕的凡人!」
崔靈洗雙瞳一栗。
空氣寸寸凝固,周圍陷入窒息的沉默。
「我娘那次難產的確活下來了,還有我妹妹。」方含星陡然勾了下嘴角,但是眼底沒有笑意,「可因為主母——我娘的身體每況愈下,沒能活過我的十七歲生辰。」
姜照聽得渾身惡寒。
他直面著人類的惡,卻無法回到過去擊碎它。
應璋似有所感,眉心微皺側眸望來。
他甫一看見姜照蒼白的臉色,立即不動聲色地將另一隻手掌一翻,象徵不祥的黑霧旋即消弭於手心中。
應璋確定黑霧消失了,才沉聲問:「何處不適?」
姜照懨懨地搖搖頭,示意他沒有不舒服。
應璋凝重著表情,顯然不信,隨即通過二人交握的雙手,熟稔地開始朝姜照灌輸溫純的靈力。
姜照無奈又無力,正想說不用之時,耳邊卻傳來桃瑤瑟縮的聲音。
「……但,但女君救了你娘的命,是事實啊。」
桃瑤牙齒咯咯發抖,似是恐懼,卻更像心虛。
方含星重新低頭看她,半晌輕輕說:「她的母親磋磨我的母親,事到臨頭卻讓自己的女兒來施以好意,妄圖安撫我籠絡我,最後還要將我襁褓中的姊妹帶走,藉口說我母親體弱,我又年歲尚小不好照顧她……藺桃瑤,你知道嗎,我已經快記不清妹妹的樣子了。」
桃瑤哆嗦著,問:「你、你為什麼……」
「因為你說錯了,我娘沒有救命恩人。她之所以選擇活下來,是因為放不下我和我妹妹。」方含星冷冷道,「崔家,沒有人配做我母親的恩人。」
所以,她才會選擇撕碎沉默。
塵囂落定,水落石出。
方含星雖然已經失去了母親,但她為了自己的妹妹,「甘願」成為崔靈洗的棋子任她擺布,百年如一日地成為她的影子。
崔靈洗和桃瑤的反應已經足夠印證方含星話語的真實性。
在眾人仍處於愣神之際,方含星驀地擡腳走向屋裡的另一側——
沒有人阻止她。
她一步步走到姜照跟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姜照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不少,伸出手下意識要扶起她,「方含星?!你怎麼……」
方含星拒絕了他探來的手,她深深朝姜照一拜,埋首低聲道:「含星這麼做,是因為小公子是第一個……願意在我窘迫之時,伸出援手的人。」也是她的第一個朋友。
「謝謝。」
姜照彎下的腰微微一僵,眼神複雜地盯著她的發頂。
原來她一直把那日祭延,銘記在心。
緊接著,方含星再度起身,走向游滁在他面前站定。
「長老。」她恢復成曾經的溫順,低下頭顱,道,「含星雖非自願,但欺瞞長老已是既定事實,大錯既已鑄成,我自知無論做什麼都無法挽回……所以,我自請入天權堂受罰,也接受長老將我逐出仙府。」
姜照聽得怔了一下,繼而便聽見游滁嘆道:「你們……」
他還未說完話,姜照突然想到了什麼,道:
「且、且慢!」
所有人的視線頓時聚焦在他身上。
姜照迎著這些目光,硬著頭皮含糊道:「我,我就有一個問題……要是真這樣,那、那她妹妹怎麼辦啊?我是說,她妹妹不是還在崔家嘛……」
他小心翼翼,但不會有人聽不出來他在替方含星求情。
崔靈洗瞞天過海了一百九十六年,如今東窗事發,倘若將她們三人都逐出仙府,或者讓她們受罰,這消息一旦傳出去,那方含星留在崔家的親人便危險了。
游滁聞言沉思片刻,良久終於深深長嘆。
「既然如此,桁之。」他擡起手指揉了揉兩邊的太陽穴,最終下了決斷,「即日起,將藺桃瑤逐出仙府,方含星沒入天權堂受罰十日,同時,你去帶一隊弟子,到崔家把方含星的妹妹接來仙府,務必安全地把人帶回來。」
姜照驀地睜大眼睛,一抹喜色划過眼底。
這是,讓方含星留在仙府的意思?
「至於崔靈洗,也一併逐出仙府罷。」游滁停頓了下,在這短暫的瞬間裡,與他共處了一百九十六年的徒弟四目相視。
崔靈洗慌張惶恐,她不能說話,也不能行動,只能拼了命地搖頭。
游滁閉上眼,不再看她。
「從今往後,你我師徒關係不復存在,你不是我徒弟,我亦不是你的師尊。」
「我與你,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