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塵

2024-09-14 23:23:09 作者: 雪廊

  懷塵

  偌大的天機門, 只剩胥清與宋懷塵二人。

  「預言之神說,當初天魔淚被你控制,是什麼意思?」胥清問宋懷塵。

  宋懷塵望著結界中籠著一團黑煞之氣的天魔淚, 嗓音淡淡的:「過去的事罷了。」

  「……你別告訴我, 你是雲荒轉世。」胥清想到這個荒唐的可能。

  「不是。」

  

  胥清鬆了一口氣之餘有些失望, 「如果你是雲荒就好了。你之前到底是怎麼控制這天魔淚的?」

  「誤打誤撞。」

  「……那你現在還能誤打誤撞嗎?」

  「可以試試。」宋懷塵道, 「你退後。」

  胥清聽話地退後十幾步。

  宋懷塵雙手結印, 周身縈繞靈力之光, 隱隱泛出琉璃光澤。胥清還要細看,宋懷塵身影倏然淡去,化作一條銀白的蛟龍,沖向天際。

  胥清瞪大眼睛,宋懷塵果然是蛟族!

  與幻境裡一樣, 宋懷塵的蛟身放在整個蛟族也是特別的,因為自古以來,蛟族大多黑青之色,如宋懷塵這般銀白的蛟,是頭一個。

  雪白的犄角,恍若冰晶的鱗片,一雙碧綠的眼瞳,當他飛過天際, 霎時雲開霧散, 澄澈的日光落下, 天地由此草木一新。

  蛟龍在結界上空飛了一圈,旋即盤旋落下, 身形變得越發壯大修長,縛住了整個結界, 將天魔淚完全攏在其中。

  天魔淚四處亂撞,蛟龍巨軀隱隱顫動,卻將結界收得更緊。

  胥清擡頭看向蛟龍碧綠的雙瞳,「……宋懷塵?」

  蛟龍不語,默默圈住結界,如果天魔淚衝破結界,第一個受到衝擊的一定是它。

  胥清面色凝肅,卻不知該說什麼,如今只能期盼蕭重離與白石劫找到龍魂,真龍重現,解決當下的困境。

  宋懷塵也許曾經控制過天魔淚,但如今得到半神獻祭的天魔淚,比曾經強大太多。

  胥清原地盤腿而坐,默默運轉內息,深吸一口氣,元神出竅,他知道這時候很冒險,但他必須回神界一趟。

  眉間蓮花印淡去,胥清元神化作一道光,倏然消失在此方小世界。

  一個神的神格會帶他回到最初的地方,胥清再睜眼,正是熟悉的氣運神殿,忙去找氣運之神。

  氣運之神如常坐在蓮花池邊,一手輕輕攪動池水,眼也不擡說:「回來了。」

  胥清腳下森*晚*整*理一點,便飛到氣運之神面前,跪在他腿邊說:「父神,預言之神違反了世界規則,以半神之身飼魔。」

  氣運之神長睫微垂,耳邊銀飾隱約在濃黑的長髮間閃爍,淡聲說:「他沒有違反世界規則,你才是違反了規則,神界的神本體是不能到小世界的,只能以神格、神識、神魄顯靈。」

  胥清訝然,「你們當初不是這麼說的……」

  「騙你還差這一次嗎。」

  「……」

  胥清抿唇,怪自己沒有好好讀天道定下的世界規則——實在是因為太多,足有十萬多條!

  「如今天道應劫,就算眾神做了違反世界規則的事,也不會受到懲罰。」氣運之神繼續道,「你向我告狀也沒用。」

  「那天魔淚還能被控制嗎?」胥清問出最關鍵的。

  「自然是能的。萬物相生相剋,再厲害的東西,總有克制它的辦法。即便是天道,也有弱點。」

  胥清好奇:「天道有什麼弱點?」

  在他的認知中,天道代表絕對強大、公平,是三千小世界的主宰,祂怎麼會有弱點?

  氣運之神沉默幾秒說:「正在找。」

  「?父神你找天道的弱點幹什麼?」

  「你是關心天道的弱點,還是關心天魔淚的弱點?」

  胥清自然更關心後者,天道他又沒見過,說不上有什麼特別感情,這點他與眾神也是大相逕庭。無論舊神還是新神,都會對天道的存在感到敬畏,敬畏久了,就成了崇拜,繼而演變成死忠。

  連掠奪小世界氣運,以提供天道應劫的能量,這種事都能幹出來。

  「這種事眾神已經不是第一次幹了。」氣運之神就像會讀心術,胥清想什麼他都知道。

  胥清忙問:「以前眾神也掠奪過其他小世界的氣運?」

  「天道三萬年一次應劫,你說呢。」

  「……難不成掠奪了很多次?天道就沒說什麼?」

  「不知道,反正應該不是第一次幹了。」氣運之神緩緩道,「你看如今的神界,一個神就要管理許多小世界,那麼多神,三千世界只是粗略估計。小世界越多,天道提供的能量就越多,某種意義上來說,小世界能形成本是因為天道,眾神掠奪能量是讓小世界強行『還』回來。」

  胥清完全沒往這上面想,呆住了。

  「其實天道應劫的時候,各個小世界都會提供一定能量,只是你所在的小世界倒霉,被盯上了。」

  「……」

  「於眾神而言,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予你存在,毀滅你,何錯之有?」

  「這當然是錯的!」胥清憤憤,「難道父母給了孩子生命,就能理所當然地剝奪他的生命嗎?」

  不知是不是胥清的錯覺,自己的父神因為這句話有些僵硬,甚至恍惚了一瞬,而後輕聲說:「你說的不錯,父母無權剝奪自己孩子的生命,如果他們這麼做了,那一定是因為,他們從未愛過這個孩子。」

  胥清說:「就算不愛,也無權剝奪。眾神這麼做,無非是因為東荒好欺負,歷史只有幾萬年,在所有小世界裡就像一個小孩子。」

  「是啊,小孩子最好欺負了。」氣運之神失笑,「所以我才期盼你快點長大,又不想你長大,你長大了,就會知曉大人世界的險惡,就會上當受騙。」

  胥清把臉伏在氣運之神腿上,「父神你放心,我現在不好騙了。」

  「你很喜歡白石劫嗎?」氣運之神忽然問。

  胥清赧然點頭。

  氣運之神摸著他頭,說:「毀去天魔淚有三種辦法,一是主人歸來,二是龍現東淵,三是白石劫。」

  胥清愕然擡頭,天魔淚主人云荒早就死了,龍魂不知能不能找到,「白石劫?」

  「天魔淚若有載體,加以煉化,無形之中便可毀去。」

  「這個載體就是白石劫?」

  「放眼東荒大陸,只有白石劫有這個能力。」

  胥清靜默須臾,問:「如果天魔淚進了白石劫身體,他會怎樣?」

  氣運之神:「清醒,瘋了,死去。」

  「……只有百分之三十成功的可能。」

  「至少不是完全的絕境。」

  胥清捏緊手指,「我不行嗎?」

  氣運之神似悲似嘆:「你的凡人之軀,不行。」

  「如果我歸位呢?」

  「你猜眾神為什麼沒有神回收天魔淚,那麼好用的東西,隨便放在哪個小世界都是滅頂之災。」

  「……因為神也難以控制它?」

  「不錯。」

  胥清不死心地問:「難道就沒有我能做的嗎?」

  氣運之神:「你可以在白石劫身邊鼓勵他,幫助他,讓他保持清醒。」

  「……」

  「你捨不得?」

  胥清沒有說話,沒有人會捨得自己最愛的人受這樣的罪,甚至可能瘋掉,死掉。

  氣運之神安慰道:「白石劫不是凡人,也不僅僅是大妖,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他是神光?」

  氣運之神眸光落在水中,此方正映照天魔淚,「他回來了。」

  胥清扭頭看去,果然是白石劫,已經到了天機門後山禁地,落在胥清的凡人之軀邊,面色焦灼地呼喚他的名字。

  「靈澤,去吧。」氣運之神道,「做你想做的,不必聽我的話。」

  胥清去了。

  氣運之神沒有回頭,目光空空落在水中,「……他真像你,蕭鈞澤。」

  ……

  「靈澤?靈澤!」

  胥清霍然睜眼,被白石劫一把擁入懷中,緊得像是怕他下一秒就消失。胥清有些喘不過氣,「白石劫……」

  良久,白石劫才放開他,嗓音低沉:「你受傷了?」

  胥清身上沒什麼痛覺,也不知自己傷得怎麼樣,「我沒事。你找到龍魂了嗎?」

  「沒有。」白石劫嘆道,「怎麼我一走,你就出事。」

  胥清不知該說什麼,憂慮地望著結界。

  「蕭重離還在找。紅箬幫他一起。」白石劫還是收到紅箬八百里加急通訊趕來的。

  「那你路上有看到道宗飛行器嗎?」

  「我走之前在天機門留了個小傳送陣,直接過來的。」白石劫道,「你剛才神魂出竅了?」

  「嗯……」

  「回神界了?」

  胥清點頭,猶豫要不要把氣運之神說的話轉述給白石劫。如果他說了,豈不是變相逼白石劫做天魔淚的容器?

  胥清私心裡是不願的,也許,也許可以在天魔淚發狂之前找到龍魂呢。

  白石劫見胥清神色遲疑,沒有逼問,如果胥清想說的,自然會說。

  「宋懷塵,你還能撐多久?」白石劫轉頭問。

  銀白如雪的蛟龍轉動腦袋,頭上優美的犄角在陽光下微微閃爍,像是半透明的,答非所問:「讓太子殿下來,我有樣東西放在他那裡。」

  「什麼?」胥清問。

  蛟龍不再回應,趴在結界上,龐大的身軀分明是變幻出來的,卻似山河間最高大的豐碑,沉默地守護著的大地。

  日落月出,月落日升,蕭重離終於來了。

  蕭重離向來注重儀容整潔,衣服頭髮時常一絲不茍,而此時,他衣服沒換,頭髮沒梳,甚至有點狼狽,眉宇凝重。

  胥清光是看他模樣便知,沒找到龍魂。

  蕭重離擡頭看向結界內的天魔淚,而後目光上移,落在蛟龍身上,瞳孔微微放大。

  蛟龍垂首與之對視,碧綠眼眸如同天山的湖泊,冷冽沉靜,將所有情緒藏在最深處。

  「……國師?」

  胥清理解蕭重離的震撼,宋懷塵的蛟身太過神聖美麗,不像妖族,倒像是真正的龍。一條雪白的,本不該墜入凡塵的龍。

  蛟龍的眼眸微微眯起,像是要透過清晨的第一縷光看清眼前的男人,「蕭重離,是你嗎?」

  胥清這才反應過來,宋懷塵說他眼睛不能見強光,也就是說,他就算變作蛟身,也是看不清的。

  「是我。」蕭重離說,「抱歉,我會儘快找到龍魂。」

  「不必了。」大約是因為蛟身,宋懷塵的聲音顯得空靈縹緲,「龍魂大抵在我身上。」

  「……什麼?」

  宋懷塵沒有多作解釋,「只有我能毀去天魔淚。」

  蕭重離怔住,像是反應不過來他話中的意思。

  胥清心臟咚咚敲擊胸膛,是這樣嗎?如果龍魂在宋懷塵身上,確實可以解釋他曾經控制天魔淚。但父神說了,當今世上只有白石劫……沒提宋懷塵。

  蛟龍久久地望著蕭重離,「你真的是蕭重離嗎?」

  蕭重離渾身神經緊繃,不知為何竟在發顫,不由得往前一步,一字一字咬牙道:「我當然是蕭重離。」

  宋懷塵輕聲說:「不,你不是。」

  「……」

  「太子殿下,請離結界遠點。」

  蕭重離一動不動,忽的取出龍珠,伸手道:「如果龍魂在你身上,你應該能吸納這顆龍珠。」

  蛟龍尾巴尖一動,那龍珠便飛到他面前,張口含住,「現在你相信了吧。」

  蕭重離默了會兒問:「你為什麼不早說?」

  「我也是才知道。」

  「為什麼會知道?」

  「沒有為什麼。」

  「你……你要做什麼?」

  「做東淵國師應該做的事。」

  「東淵國師,應該做什麼?」

  「護佑萬民,保山河社稷繁榮昌盛,綿延萬年。」

  蕭重離笑一聲,只是讓人怎麼聽,那笑聲都帶著一分諷刺,「真是偉大的說辭。」

  宋懷塵默然。

  「那我請問,東淵國師應該做的事裡,有沒有將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換給別人?」蕭重離握緊十指,手背青筋凸起。

  胥清一開始沒聽懂是什麼意思,直到忽然想起蕭重離說過,他從出生就沒有視覺嗅覺味覺,不會說話,也聽不到,像個木偶。後來不知怎麼就好了。

  剛好是宋懷塵掌權,成為東淵國師的那一年。

  難道是宋懷塵將自己的眼耳鼻舌身意換給了蕭重離?

  說話與聽覺可以藉助法力符咒,只有視覺很難,即便以鮫綃煉製法器,也只能讓宋懷塵勉強看清近物,且畏懼強光。

  「我母親全都告訴我了。」蕭重離望著蛟龍,臉部線條繃緊,如堅冰即將被鑿開,露出深埋底下的情緒,「請問國師,為什麼這麼做?」

  宋懷塵沉默良久,說:「為了國師之位。」

  「國師之位有什麼好的!」蕭重離嗓音又冷又沉,「能夠讓你為此捨生忘死?」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好麼?」

  「當真,僅僅如此?」蕭重離一錯不錯地盯著蛟龍。

  「……是。」宋懷塵說,「去吧。」

  蕭重離僵持許久,拳頭一點一點鬆開,掌心已是鮮血淋漓,是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所致。他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唯余茫然。

  他到底想從宋懷塵這裡得到什麼答案?

  為什麼想得到那個答案?

  結界內異動陡變,天魔淚血光更甚,結界終於裂出一道口子,與此同時,蛟龍猛地收緊身軀,螺旋狀將天魔淚包圍其中。

  蛟龍周身的靈力將蕭重離與胥清推遠。

  白光大盛,隱約射出幾道血光,蛟龍瞬間斷成幾截——

  胥清見狀幾乎忘了呼吸,蕭重離更是僵住。

  不過這巨大的蛟身大部分是宋懷塵幻化而成,他的本體還在。

  靈力與魔氣的碰撞中,天地為之動盪,這場浩大的劫難最終消弭於一人。

  天地仿若也只剩下那一人,宋懷塵。

  他渾身是血站在廢墟中,黑色鮫綃不翼而飛,一頭雪發不染纖塵,他擡眸看向天際,碧綠的眼瞳映照東淵最後一片雲。

  「……宋懷塵?」蕭重離喚他,走向他。

  宋懷塵回身,真容第一次出現在蕭重離眼前,凜若高山雪,柔如春江水,分明是江望雪,分明是宋懷塵。

  原來,江望雪是少年的宋懷塵,宋懷塵是活了兩千年的江望雪。

  懷塵望雪,本就是一個人。

  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落在宋懷塵頭上,身上,他望著蕭重離,雙瞳中模糊的剪影漸漸清晰,讓他恍然一笑:「蕭重離,這個世界的你,要活著。」

  蕭重離看著宋懷塵的眼,「……什麼?」

  宋懷塵閉上眼睛嘆息:「而我的太子殿下,已經不在了……」

  蕭重離忽而生出一股莫大的驚慌,猛地伸手要去抓住眼前人,卻是一空,無數冰涼如碎片的靈魄自他指尖穿過,飄搖而上,隨雪而散。

  ……魂飛魄散。

  世上再無宋懷塵。

  蕭重離想要的答案,也永遠無法知曉了。

  只有一顆龍珠落在地上,蕭重離撿起來,撣去上面的灰塵,卻是怎麼也擦不乾淨,原來是他的淚一滴一滴落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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