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
2024-09-14 23:22:36
作者: 雪廊
徒弟
親眼看到神像的震撼, 不下於刮彩票中一百萬——雖然胥清沒刮過,但他就是這樣的感覺。
若非神像是石頭做的,胥清簡直要懷疑這就是白石劫。
「……真是一模一樣啊。」胥清看看神像, 又看看白石劫。
只是神像沒有色彩, 眼瞳也是灰濛濛的, 雖然栩栩如生, 終究不是生物。
白石劫看著神像, 薄唇微微抿緊, 若有所思。
胥清問:「為什麼你們這麼像?」
這神像還是幾萬年前雕刻的了,能保存如此完好,已然算得上稀奇。這湖底的廟宇是誰所建,又為何沉在湖底,千頭萬緒, 唯有這神像的由來最讓人心懸。
白石劫給不出回答。
胥清大膽猜測,「有沒有可能,這是你祖宗?」
白石劫:「……我沒有祖宗。」
「任何人都有祖宗,你為什麼沒有?」
「我母親是狐族,老妖王是山魅,山魅是精怪,天地造化而成,沒有根源。」
「說不定是你母族的某隻狐貍呢。」
「狐族自三萬年前發家, 在此之前, 沒有任何狐貍能修煉成人形。」
「……」
這神像至少也是五萬年前的了。
胥清沉思, 想不出個所以然,唯有一點可以確定, 白石劫與這神像不可能沒有任何關係。
他來到香案前,神像建在石台上, 這香案剛好與石台持平,擱著一爐灰燼,旁邊有一把檀香,以及供奉的水果。
這水果自然是不能吃了,覆著一層淡淡的光澤,胥清知道,這是保鮮法術。他很佩服,這法術居然能維持如此之久,可見施法之人的法力已臻化境。
胥清沒有碰香案上的東西,而是繞到神像身側,擡眼望去,五米高的神像仿若天人,按照白石劫頭身比例放大的身形偉岸如山,峻拔的輪廓威嚴不可侵犯。
但凡真正見到這神像,是生不出褻瀆之心的,只有畫像會讓人沉迷俗世的情愛。
胥清此刻,也像在看一個神。
而白石劫是妖,大妖。
他們怎會如此相似?
在此疑惑間,胥清擡手觸碰神像,放出一縷神識探查——如果這神像果真受人供奉,一定會有神格。
神格是成神最重要的基礎條件,若無神格,是成不了神的。即便廟中供奉的神不在廟內,只要曾經受過人們的香火,就會留下一縷神格,方便傾聽人們的願望。
如果沒有神格,那代表兩個可能,一是神徹底離開了此方世界,二是偽神。
胥清探查半晌,果然沒有尋到半絲神格的蹤跡。
白石劫問:「你在做什麼?」
胥清道:「我沒做什麼。」
白石劫不悅道:「你在摸他。」
胥清:「……」
胥清看著冰冷的神像,石雕的神像,雙手並用摸了又摸,「就摸了,怎麼了?」
白石劫道:「你過來。」
「幹嘛?」
「我要毀了這塊大石頭。」
胥清大驚,就算這神像只是石頭,是假的,也不必這樣吧?大妖真是吃醋吃上頭了,跟一塊石頭都能這麼計較。
話說時,白石劫已經掌心蓄起一股妖力,「讓開。」
胥清走到香案前,面對白石劫,「你幹嘛呀?跟一塊石頭吃醋?我就摸了一下嘛。」
「你摸了三下。」白石劫說,「就算是石頭,這也是一塊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石頭,是一塊性別為男的石頭。」
「……」胥清說,「我錯了,你別毀壞文物。」
「文物?」白石劫睨一眼神像,「哪國的文物?」
胥清原還不解白石劫此話,忽然注意到塔內牆壁刻的文字,竟然都是東淵的古文字,夾雜著一些青荒出現過的象形文字。
青荒的文字與東淵大致相同,但畢竟是妖族,語言方面蕪雜,曾經有獨特的一套文字,只是後來被淘汰。
白石劫博覽群書,自然知道這些文字。胥清也稍微認得一些,驚訝道:「怎麼會有東淵與青荒的文字?」
「也許雕刻這石像的人,精通各族文字。」白石劫道,「又或許她本就不是純粹的陶越國人。」
「你怎麼知道一定是旦奴刻了這些字?」
「刀法相同。」
「……這都能看出來?」胥清仔細辨認,發現自己的眼光真的不如白石劫。
白石劫走到門旁右邊的牆邊,「應當是從這裡開始。」
古時的字,是從上到下,從右到左。胥清跟過去看,可惜他對東淵的古文字還認得一些,青荒的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胥清指著一個長得很像大象的文字問:「這是什麼字?」
白石劫:「大象的象。」
「……那這個長得像狗的呢?」
「犬。」
「……」胥清說,「這樣我就全認得了。」
兩人從頭看起,一開始還較為晦澀艱深,就像文言文,只能看個大概意思。後來大概雕刻這字的人不想絞盡腦汁胡編亂造了,就寫得非常淺顯。
這大概是一個少女的自傳。
少女叫旦奴,出生在瑪慶村一個普通的人家,祖上都是石匠,她自然而然也對石雕感興趣。三歲就會拿著雕刻刀,在圓圓的石頭上雕花朵。
五歲時,旦奴雕刻小動物就活靈活現了,村中石匠無不驚嘆,說她未來造化不可限量。
十歲那年,旦奴頭上忽然長出一對小犄角,母親大驚失色,父親也是震怒,那時旦奴才知道,原來她有一半的蛟族血脈。
母親是在一次上山采蘑菇時,被一個正值發情期的蛟族男人給強迫的,然後就有了旦奴。
母親日夜以淚洗面,父親哀嘆連連,到底是原諒了母親,只是他必須削去旦奴頭上的犄角,否則一定會被村民當做妖物。
在一個夜晚,旦奴喝下麻醉的藥後,在睡夢中被削去了犄角,此後整整五年,她都鬱鬱寡歡,因為她發現自己對天空有著無盡的遐想,對水有著深深的迷戀。
蛟族血脈中的天性,不是那麼容易遏制的。
旦奴就把自己投入雕刻中,她的石雕很快超越了村中的能手。
當時陶越國還沒建國,占領這片土地的是一個叫喀挲的部落。部落首領邀請旦奴,為他王宮的牆壁雕刻壁畫。
旦奴根本無權拒絕,就來到了王宮。
喀挲首領有著一嘴大鬍子,一雙雄鷹般的眼睛,盯著旦奴不放。
旦奴才十五歲,涉世不深,在首領的注視下瑟瑟發抖。首領問她:「你抖成這樣,怎麼雕刻?」
旦奴回答:「我身體抖成篩子手也不會抖。」
「……」
旦奴就在王宮雕刻一整面牆的山川美景,首領摸著鬍子看她,「你的手果然很穩。」
旦奴又開始抖,但奇妙的是,她真能一邊抖,一邊刻。
「你抖什麼?」
「你看我,我害怕。」
「你怕我?為什麼?我又不會吃你。」
「你的鬍子就像獅子。」
「……」
第二天,首領就剃了鬍子,竟然是一個十分英俊的青年,他說:「為了不讓你害怕,我已經沒了威嚴。」
旦奴就笑,那是屬於少女的純粹的笑。
然而不過半年,部落就被另一個部落攻陷,王宮被圍。喀挲首領為保護旦奴而死。旦奴還在王宮裡,只是再沒了那個會為了她剃鬍子的首領。
新來的首領也知道旦奴的手藝,讓她繼續雕刻,然後就跟人廝混去了。
旦奴一邊刻一邊流淚,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喀挲首領。在她的淚水中,天上下起了大雨,一下就是三年!
三年啊,整個部落民不聊生,只是遷徙他處。
旦奴被留了下來,儘管食不果腹,她還是堅持刻完了王宮的牆壁,就當是給喀挲首領的一個答覆。
旦奴的母親找了過來,要帶她回家,但她知道,家裡很艱難,多一張嘴,活下去的機率就少一分。於是她說:「我要去東淵遊歷。」
也許她會餓死在路上,但總要試試。
旦奴就這麼上路了,翻山越嶺,渡河過江,還遇到過野獸,幾次死裡逃生,終於踏上了東淵的土地。
只是那時的她,幾乎像個野人,路過村鎮,人們就說:「多麼可憐的小乞丐啊,給他點吃的吧。」
旦奴甚至失去了性別,別人以為她是小子,不過這樣也好,省得有不軌之徒找上。
一路走去,旦奴唯一帶在身上的就是雕刻刀,路上撿塊小石頭雕刻著玩,再送給小孩。小孩們總是很欣喜地收下,說:「乞丐哥哥你等等,我去給你拿糖哦。」
旦奴就想,人類真可愛。
她頭上的犄角又長回來了,並且她發現自己可以用一些簡單的法術,比如生火、隔空取物,以及飛那麼一小段。
旦奴為了不讓別人看出來,頭髮亂糟糟地纏住犄角,看上去就像兩個翹天辮,十分喜慶。
時隔一年,旦奴終於走到了東淵都城。
那時的東淵還很寬鬆,入城只要確認一下人族的身份就好。進城的人把手放在一塊巨大的靈石上,如果靈石變黑了,就是妖魔。
旦奴安慰自己,我有一半人族血脈,我可以的!
然後她掌紋驗證,靈石當即變得漆黑髮亮。
旦奴:「……」
守城士兵:「……」
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實誠的妖物。
士兵舉起大刀就就追砍:「有妖怪!」
旦奴嚇得拔腿就跑,「我不是妖怪!我是人!」一邊說,身上一邊冒出妖氣,妖氣倏然化作火球,四散開去。
士兵驚恐萬狀:「通知除妖司!緊急救援!」
旦奴就哭,「我真的不是妖怪……」
轟隆一聲,天上驚雷,傾盆大雨澆森*晚*整*理了他們一頭一臉。
士兵:「還說不是妖怪,會冒火,還會呼風喚雨!」
旦奴正不知所措,只聽一道極為低沉悅耳的天籟之音:「她這一哭,大雨三年。」
雨水模糊了旦奴的視線,她竭力仰頭看去,只見一道高大挺拔的白色身影,黑髮如墨,膚白如玉,戴著黃金面具,遮住上半張臉,一雙眼睛深邃如潭,美如鳳目。
「……國師!」
眾人跪下,這不是叩拜,而是敬仰。在東淵,沒人不敬仰國師,毫不誇張地說,即便是皇帝,也不如國師在民眾心中重要。
有國師,國才有一日安穩。
國師的權利已經越過皇帝,但這是民眾的選擇。
旦奴在路上也有聽聞國師的事跡,是個如同神一般的人,守護東淵幾千年——不,他就是東淵的神。
旦奴心跳加快,看著眼前的男人,說不出一個字。
男人的聲音依舊那麼好聽,那麼疏離:「原來是龍命,怪不得。」
旦奴開始發抖。
男人又說:「你叫什麼名字?」
「旦旦旦……」
「……罷了。」男人手一揮,大雨停歇,天色初晴。
眾人見狀更是拜服,旦奴也像見到了神跡,撲通跪下,這回倒是不結巴了:「求您收我做徒弟!」
——國師神光,吾之師。
牆壁前的胥清微微怔愣,「旦奴是國師神光的徒弟?那這神像……」
白石劫眉宇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