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

  相思

  當時沒有雲樹台, 煙巒宮最高處只有一座三兩間的小軒，平常雲荒會用來登高納涼，有時倦了直接歇息在此處。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將傷魂安排在這裡, 用意很明顯, 他就是要與人家風花雪月。

  可惜區區春藥, 怎麼可能對傷魂起作用。

  雲荒暗自懊悔, 下的劑量還是太小了！

  「小蛟龍, 」對面男人的聲音清冷如常，「你來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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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荒跪坐在他對面，看似乖巧，嘴裡說：「沒什麼啊，看看你有沒有喝醉而已。」

  「我若是喝醉了, 你怎麼樣？」

  雲荒想，那必須這樣那樣，讓你哭著求饒……

  「擡頭。」

  雲荒思緒被打斷，老老實實擡頭，一雙亮晶晶純澈的眼睛，少年人身上特有的桀驁之色。傷魂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就像月光傾落大地，不帶絲毫感情與溫度。

  雲荒被看得越發羞慚, 任誰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注視下都不敢起淫邪之心, 但他就是想親近傷魂……

  「你在我的水裡下了什麼？」傷魂問。

  雲荒心間一跳, 兩手抓緊膝蓋上的衣服，白皙的臉皮透出薄紅, 頭上倏然冒出兩隻犄角。

  這犄角是一種通透的黑，就像黑玉石, 與少年人那烏黑的有些炸毛的頭髮渾然一體。犄角是蛟龍的弱點，一隻成年蛟，是不會輕易露出自己的犄角的，雲荒兩手扒住腦袋，想要將犄角按回去。

  然而越是緊張，越是變不回去，雲荒快哭了，破罐子破摔說：「春藥，怎麼了？」

  犄角也不按了，雲荒想，反正他犄角是全蛟族最好看的，不怕看。

  傷魂的目光果然被他的犄角吸引兩秒，若無其事說：「你還小。」

  雲荒呆住了。

  蛟族男子，確實可以從犄角判斷出生理是否成熟，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越是成熟的蛟龍，犄角越是強壯粗獷，起碼有三節分叉。

  像雲荒這種短短的，嫩嫩的，剛冒出一節小叉的犄角，就是未成年。

  雲荒覺得自己被羞辱了，憤憤道：「我十八歲了！人族的孩子，十八歲都成家立業了！」

  傷魂安靜地看著他。

  雲荒倏然滅火，自知理虧，說：「我再也不敢了。」

  「嘴上說著不敢，下次還敢。」

  「……」雲荒下意識摸了摸懷裡，傷魂說的沒錯，他還敢。

  傷魂伸手，「拿出來。」

  雲荒完全被看穿了，羞怒地掏出一瓶藥，「給你，都給你！」

  「這什麼？」傷魂垂眸，並未打開藥瓶。

  「十全大補丸！」雲荒腮幫子鼓鼓，「不是春藥。」

  「補誰的？」

  「我啊。」雲荒振振有詞，「萬一我累了，你還需要我，我就吃這個補補精氣。」

  「……」傷魂淡淡評價，「你想的還挺周到。」

  雲荒真以為是誇獎，受之無愧道：「當然。」

  傷魂將藥還回去，下逐客令：「妖王請便。」

  雲荒瞅他神色，看不出有沒有生氣，便說：「我今晚歇在你這裡。」

  傷魂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像一種無聲的拒絕。雲荒也是隨口一說，人沒能睡到傷魂，嘴上還不許嗨幾句？

  雲荒站起來說：「我走了。」

  傷魂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至少是個回應了。十年前雲荒走的時候，傷魂一句話都沒有。

  雲荒滿懷欣喜回了自己的寢殿，沒睡覺，而是修煉一夜。

  兩族的和談繼續進行，雲荒與傷魂意見一致，都覺得兩族是該和平相處了，於是想要簽訂百年和平契約。

  妖族長老死活不樂意，叭叭到最後是，要補幾個賠償條款，畢竟人族奸詐狡猾，從妖族這裡騙走了不少好東西。

  雲荒懷疑這長老在內涵妖族，說反話，人族大多良善之輩，武力低微，妖族欺負了人家幾萬年還有臉要補償？

  他都不好意思面對傷魂了。

  這條款還是簽了，只不過雲荒略施小計，從人族對妖族的賠償，變成了妖族對人族的賠償。

  那長老老眼昏花，一時竟也沒看出來，事後聽人說起，拄著拐杖大鬧煙巒宮，要雲荒給個說法。雲荒也想尊老，但這長老實讓他難以尊敬，不過是仗著昔年跟隨老妖王的功勞，就以為到他這裡可以耀武揚威。

  雲荒被這長老吵得耳朵疼，怒道：「我樂意，我喜歡，你管得著嗎？」

  長老跌足大嘆：「妖族要亡！妖族要亡啊！」

  眾妖也是聽夠了這長老撒潑，紛紛維護自家王上：「你懂什麼？這根本不是賠償款，而是彩禮！將來我們王上是要娶傷魂國師的！」

  那長老頓時啞火，鴨子似的嘎了一聲。

  這話太合雲荒的心意了，哈哈笑道：「沒錯，彩禮！」

  要是妖王娶了傷魂，東淵還不收入囊中？妖族集體沸騰，極力撮合他的妖王與東淵國師傷魂。

  於是傷魂在青荒期間，遇到的每一個妖都是媒婆：「國師與我們妖王真乃天造地設的一對，世間無雙的璧人啊。」

  甚至有人想要迷暈傷魂，送到雲荒床上——這當然是不可能成功的，被傷魂動動手指就打發了。

  情況愈演愈烈，東淵使者深覺受辱，他們的國師豈是妖族可以褻玩污衊的？於是上報皇帝，皇帝聽聞也是大發雷霆，說妖族欺人太甚，連國師都敢肖想。

  怒過之後，坦然地接受了妖族的賠償，那真是異常豐厚，怪不得說是彩禮呢。

  傷魂從頭到尾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雲荒一看他這樣，就知道沒戲了，面上不顯，心裡卻是傷心的。

  看來傷魂對他真的一點意思都沒有。

  傷魂告辭的那天，雲荒學著當初的傷魂，冷著臉不給隻言片語。等到人家走了，又開始後悔，思來想去，用小刀在金片上刻字道歉，然後傳書給傷魂。

  傷魂沒有回應。

  雲荒越發難受，一口氣刻了三枚金片，一起寄給傷魂，又是道歉，又是氣憤，又是求愛，還有自己的傷心。

  這次，傷魂回了一紙書信，上面只有簡短的一句話：勿念，有再見之日。

  雲荒如獲至寶，傷魂還是願意見他的，他們還是有可能的。

  在此之後，雲荒每天都給傷魂刻金片，有的在途中遺失了，有的寄到了傷魂手中。傷魂很規律，兩三個月才會給一次回信。

  便是雲荒閉關的時候，也不忘提前準備好金片，讓信使每隔幾天就送一次。

  金片上寫的也不是什麼機密，都是尋常話，比如吃了什麼，幹了什麼，天上飛的水裡游的，都出現在過金片裡。雲荒有種感覺，傷魂是喜歡看他寫的這些話的。

  再次見面，是雲荒出關之後耐不住，偷偷跑去找傷魂的。

  距離和談已經過去五年，這五年裡雲荒真是越來越想傷魂。而且他聽說，傷魂收了徒弟，那徒弟冰雪聰明，是個只有十五歲的少年郎。

  雲荒酸酸地想，傷魂都沒收他做徒弟呢。

  傷魂創立道宗十二門，其中天機門是他主要的修煉之地，雲荒不打招呼，一頭闖進天機門的護山大陣。

  這護山大陣神奇得很，居然是傷魂此前從未的法陣，由機械構成，仿佛有一座鐵山銀山，在他眼前變幻自如，排列出各種矩形。

  這些矩形機關巧妙，環環相扣，又有法術為輔，普通人若是一腳踏錯，不知被壓扁多少次。

  雲荒也不過二十三歲，還不是一隻成年蛟，第一次面對這樣天工巧奪的法陣，難免手忙腳亂，只會胡亂劈砍，試圖強行破陣。

  但他的鱗甲刀對這些機械鐵塊起不到多大作用，他在裡面忙得火花四濺，飛來飛去，也沒能出去，不由得氣惱大叫：「傷魂！！」

  話音剛落，一座鐵山猛地壓過來，雲荒剛要拼盡全力抵住，那鐵山倏然停下，一道凜若寒山雪的身影落下來。

  正是傷魂，他不知為何剪短了頭髮，淡色的眸子望過來時，冷如冰川。

  雲荒無視他眼中的冷意，在確認是他後，歡快地奔了過去，「傷魂！你頭髮怎麼變這麼短？」

  碎發落在傷魂眉眼間，他說：「做了一段時間和尚。」

  「……為什麼？」雲荒難以想像傷魂光頭的樣子。

  傷魂不答，反問：「你來做什麼？」

  雲荒燦爛笑道：「我想你了，來見你。」

  傷魂薄唇微抿，終是嘆了一口氣：「來吧。」

  雲荒屁顛顛地跟上去，「聽說你收了一個徒弟？」

  「嗯。」

  「誰啊，我見見。」

  「你是來見他的？」

  「順便見見。難道不能見嗎？」

  傷魂不答，只是帶路。

  雲荒跟著傷魂來到天機門，出乎他意料的是，這裡雖然仙氣飄飄，但大家的裝束有點奇怪，好像太過簡單了，與東淵其他人都不一樣。

  比如一個道士，身上就一件汗衫，披著道袍，腳上趿拉布鞋，頭髮隨意地綁在頭頂。

  於是雲荒問：「你們道門中人很窮嗎？」

  傷魂道：「還好。」

  「那他們為什麼穿得破破爛爛？有人連袖子都沒了。」據云荒觀察，這裡穿得最乾淨整潔的就是傷魂。

  傷魂一瞥不遠處的道士們，說：「去繁就簡罷了。」

  雲荒：「我還以為只有妖族不喜歡穿衣服，原來人族也一樣。」

  傷魂帶他來到自己平時打坐的地方，一座可以俯瞰整個天機門的樓閣，二人坐在廊下，雲荒負責問話，傷魂有的答，有的不答。

  不多時有小童奉上茶來，雲荒問：「他就是你徒弟嗎？」

  傷魂：「你看他多少歲？」

  小童只有七八歲，雲荒便知他不是，就說：「這么小年紀讓人家端茶倒水，你怎麼好意思的？」

  傷魂：「……」

  小童驚慌道：「為國師奉茶是我的榮幸。」

  有人搶著這份悠閒的差事，還搶不到呢，說不定哪天得了機緣，能成為國師的徒弟，這就是祖上墳頭冒煙的大好事了。

  雲荒卻想自己七八歲的時候，剛當妖王，總被人欺負，同病相憐道：「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

  小童欲哭無淚，他沒有不得已，他驕傲得很！

  傷魂說：「你下去吧。讓阿拙來。」

  阿拙便是傷魂的徒弟，一聽師父叫，踩著風火輪似的就跑來，一臉機靈相，翩翩少年郎，看到雲荒也不認生，笑問：「師父有何吩咐？」

  雲荒打量這少年，尤其是那靈動的眉眼，越看越覺熟悉……難道是他的錯覺，這少年怎麼有幾分像他？？

  「添茶。」傷魂淡聲說。

  少年替代了小童的職責，為他們添茶倒水，舌燦蓮花的功夫絲毫不輸雲荒。

  雲荒一開始還有點彆扭，兩人聊開了，就叭叭個不停，麻雀似的在這樓閣中嘰嘰喳喳。少年佩服他是妖王，彩虹屁張口就來；雲荒誇他少年英才，未來可期。

  聊著聊著，兩人轉頭一看，傷魂沒了。

  「……」

  大概是嫌他們吵。

  少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們改天再聊吧。」

  雲荒小聲問：「你師父為什麼當和尚？」

  少年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在東淵，頭髮是極為貴重的。師父削髮，應當有他自己的道理。」

  什麼道理？雲荒不明白，他問：「頭髮為什麼貴重？有什麼含義嗎？」

  少年舉例子：「以前兩族交戰，東淵的男子成年後就要服兵役，上戰場。有的男子在臨行前，愛慕他的女子會割下一縷頭髮，包在手帕里送給他，希望他能回來。」

  雲荒愣住了。

  少年啊了一聲，「對，我媽說過，送人頭髮，代表相思之意。頭髮越長，相思越長。」

  相思越長……雲荒怔怔地想，難道傷魂是想削去相思？

  三千煩惱絲，如果是相思，傷魂思念的人是誰？

  雲荒唰的一下臉紅，心臟砰砰跳個不停，會是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