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局

  終局

  日影西斜，陽光不可迴避地照在眾人身上。

  還沒剛剛完全展露的太陽即將西落，霞光熔金，日薄西山。暗夜來臨之時，所有惡鬼將以更兇殘的方式吞噬整個人間。

  季嵐趁秦莽和蓑笠翁纏鬥之時，探入青芥的域裡。

  他以為域裡是青芥的過往，是青芥的記憶，是青芥的不甘和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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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想到居然是雲宮的綠原。

  只見，山丘上覆滿鬱鬱蔥蔥的青草，遠處的蒼陽東升。這實在是很美好的一副畫面。

  山風吹來，雲層靄靄，被青草吸收淨化。又隨著山風，雲層飄動。

  空谷回音，季嵐大喊：「你在哪裡？」

  長久的回音消散，季嵐攥緊拳頭，閉眼沉默。

  他在草原上從日升站到月起。

  陪伴他的只有一望無際的野草。

  青芥自爆的那一刻靈氣灑滿了大地，如果足夠堅強的話，或許，明年春天就能看見沒過馬蹄的草叢。

  季嵐手裡握著另一顆明珠，想起蒼曉給他的選擇。

  「青芥他還活著。」

  他非人非仙非鬼，只是這世間的一株野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淨化羲和族的怨氣，還給世間清白淨土。犧牲他，足矣。

  但是，季嵐選擇青芥活下去。

  那便留住他鬼魂，在雲宮裡永生。

  蒼曉的眼睛會照亮雲宮的通路。

  天空炸開青色的蘑菇雲之時，季嵐就用風鏈鎖住了青芥的鬼魂，將其困在域中。用明珠帶青芥飛升回雲宮。

  他懷念般望著山丘頂端，期盼著等待那個人出現。

  明明只是片刻未見，他得不到回應，就總是覺得青芥是不是出事了，蒼曉是不是在騙自己。患得患失的模樣和當初在雲宮時完全不一樣。

  「青使大人，今天雷霆又來找我事了，但是我沒躲。」

  「青使大人，我好煩玉鸞上仙啊，你能不能別跟他走那麼近。」

  「青使大人，你跟蒼曉上仙是什麼關係啊？」

  他的情緒向來直來直去，喜歡誰，不喜歡誰直接掛在臉上。

  鼻尖的青草味越來越清楚。

  季嵐站起來看見山丘上慢慢出現一個人影。

  剛開始看見的是戴著木簪的長髮，慢慢地脖頸上的碧玉珠，腰間的鏤空金纏，腳下的穿雲靴，整個人露出全貌。那人越來越近，逆著光，順著風，走到他面前。

  他目色存疑地看著雙手問：「季嵐，我為什麼會這麼痛？」

  他低頭查看自己身上是否有傷，無由來覺得季嵐和以前那樣忽忽烈烈地印象有所不同。

  季嵐沉默不語。

  青芥撫上他的臉：「你是…要跟我玩誰先開口誰就輸的遊戲嗎？」

  季嵐繃著手勁，青筋乍起，光是站在青芥面前都覺得精疲力竭。

  他說不出口青芥已經是鬼的事實。

  青芥單指捂在下顎，歪著頭觀察季嵐的面容：「我是已經死了嗎？」

  季嵐一愣。

  他淡笑：「我猜的，昨日剛想送你平安結，現在就已經掛在你腰上。…我應當不是真實存在的了吧。」

  「說話，你這樣讓我一直唱獨角戲…」

  季嵐冷不丁地開口：「我不想你死。」

  青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下意識安慰：「人都會死的，遲早而已。沒有任何人是例外，即使是我，也一樣。」

  他想去觸碰青芥的手堪堪停在半空。頓了一下，嗚咽著嗓子開口，像是在懺悔：「我如果知道會成今天的局面，寧願被雷霆碾死在腳下，也不會擡頭去看你，求你救我。」

  「我會離你遠遠的，看你攆平雲宮，坐上仙首，看你和蒼曉聯手，共同守護人間。」

  「沒有我，你會很幸福。」

  季嵐想像這樣的未來，一想到就心痛到難以呼吸。他跪在青芥面前：「但是，我做不到。」

  他臉色一片蒼白，明明把所有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把自己說成十惡不赦的加害者，可就是做不到悔改。

  青芥憐憫地摸著他的頭頂。

  季嵐好恨自己沒有用，一次又一次看著青芥死去，卻什麼都做不了。眼下唯一的留住他的方法竟然是強行囚禁。原本為蓑笠翁打造的天牢竟然成了他救青芥唯一辦法。

  青芥想，是他做錯了。雖然對季嵐達不到寵溺放縱的姿態，但也差不離。是他沒教會季嵐說分別。

  雲宮的天空越來越暗，秦莽的鬼蛇影纏繞在雲宮四周，不斷用蛇頭去撞雲宮的大門。

  秦莽怒喊：「放我進去，我要回家。」

  整個雲宮只有季嵐懷裡的那顆名珠耀眼地仿若初升的太陽，青芥一眼認出那是蒼曉的眼珠。

  他抱住季嵐，緩緩交代：「相信我，哪怕終有一天死亡將我們分開，我也會找到你，和你重逢。」

  季嵐的最後一句，再不說，此生就再也沒機會了。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幾百年了。」

  青芥失笑，堅定回應道：「我也是。」

  那一陣狂風，呼呼作響，捲走了百年的怨氣和迷霧，吹散了遮住陽光的雲層。

  最後一顆蒼曉的眼珠與太陽重合，照射出更加強烈的陽光。

  天邊的火燒雲美到極致，在風中流動變換出姿態各異的輪廓。

  雲宮徹底消散，羲和族的鬼魂潛入太陽之下的東南海的甘淵，天使歸鄉，重逢故里。

  蓑笠翁的魚竿和秦莽的法杖具斷。

  兩隻鬼魂被陽光照射，魂魄散盡。即使再仙力強大，即使機關算盡，終究抵不過太陽的光芒。

  野草不會死於冬日，太陽也不會永遠囚於永夜。他們一個魂歸大地，蔓延萬里野草瘋長。一個靈飛九霄，破雲散霧 ，天光大盛。

  而山風吹拂仇怨陰霧，吹散跨越百年的懺悔，吹奏出天使歸鄉的離歌。

  ***

  漩渦中的季嵐抱住青芥碎裂的靈魂，被送回到了法場邢台。

  他同樣擡頭看向太陽，雙手緊緊揪住草原地上的泥土，用力到簡直要把整塊地皮都給摳出來。

  周圍死去的鬼兵和屍體化作飛灰散落在泥土裡，所有一切塵歸塵，土歸土，滋養著土地，孕育出新的生靈。

  所有的因果結算完成，該還的債，該報的恩，一一清算。不會多一絲恩，不會少一寸仇。然後在複雜的愛恨糾葛中再次循環往復。

  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那個紅衣小女孩的位置長出一朵艷紅盛開的花朵，人們叫它向陽花。

  法場上的郁褐，黃槐，荷茹，白末，紫珠擡頭，漩渦狀的黑沉雲霧中四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居然是……太陽。

  紫珠身邊的東方既白的身體在被陽光照到的一刻，化作了灰燼。

  所有人有關太陽神蒼曉的記憶全部清空，一切不負存在。

  羲和族的晨烏也遺忘了曾經在海邊救過東方既白這麼一個人，連帶著遺忘了弟弟遲景。只記得，自己有一個弟弟，剛出生沒多久就去世了。

  郁褐坐在輪椅上，陽光照射到雙腿上的一瞬間，立刻下令大喊：「快，擋住光，青芥會灰飛煙滅的。」

  那只是個布偶娃娃，但是大家不約而同把他當做了人，家人的人。

  眾人迅速反應過來，荷茹撐傘，頂在青芥娃娃頭頂。他們紛紛解下外衣撐開在肩膀上，圍在青芥娃娃身邊，陽光划過眾人影子，照耀在懸空。

  根本來不及，陽光無孔不入。

  郁褐脫下外衣擋在傘中間，白末和黃槐圍在兩邊，紫珠死死摟住青芥娃娃拼命往傘下擠。

  那其實是個很滑稽的場面，五鬼圍著青芥，防止一絲陽光照進來。

  連一旁醒來的謝瀾都沒注意。

  這邊露出縫隙，就立馬補上，然後那邊又豁出一個口子。一點點星火，立馬燒著了這個破敗的布偶娃娃。

  法場外面的人終於得到了神明的眷顧，沐浴在陽光下，紛紛脫下綁縛皮膚的布條，讓發炎腐爛的皮肉在陽光下自愈。

  所有人都在慶賀太陽的重見天日，除了留園的五人。

  ***

  有人問，鬼死後會去哪裡？

  他說，那是一望無際的原野，耳邊乎乎的風聲，卻只見野草攢動，不知道風從哪裡來。絆腳的也不是石頭，而是屍骨，上面有的長了幾朵鮮花，有的被野草覆蓋。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死了，但是卻找不到停靠的石碑。「有沒有人可以為我指一條路？」

  「這條路很長很長，甚至可能沒有盡頭，你也要走嗎？」

  「我想回家，自然要走。不過我要走到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

  「只要有一個人呼喚你的名字，那這條路的終點就到了。」

  青芥在暗無天日的黑暗中走了十二年，從他給地獄編年開始，整整過去了十二年，他以為自己會一直這麼走下去。直到有人在桃墟村喊了他的名字。

  季嵐想起第一次在桃墟村見青芥時候的一段對話。

  那時，他剛剛從桃夭的域裡面出來，親眼看到了桃夭的離世。

  人死不能復生。桃夭是，青芥也是，沒有任何人是例外。「季嵐，我希望你能明白，也期望你不明白。」

  他擡眼看到了青芥眼中的淡泊和泰然，青芥看穿了他的思念和眷戀。

  有些人的緣分，是一眼就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