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令香

2024-09-14 22:57:56 作者: 擊雲腰

  荀令香

  第三十三章:

  鄭泠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這輩子會在同一個地方,成兩次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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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書六禮,四聘五金,媒妁之言,明媒正娶,一切禮儀,都不曾短缺。

  這一日的種種流程,難免讓她想起曾經嫁給崔忱驦的那次大婚。

  往事歷歷在目,鄭泠不由有些恍惚。

  蓋頭之下的寸光之地,目之所及,依舊是紅光艷艷,只是握住她手的溫度,提醒著她:今非昔日,人非昨人,她亦不再是從前的她。

  她麻木地聽著那些吉慶的祝禱和眾多恭賀之聲,與魏縉拜堂行禮。直至禮成,她被送入青廬,只剩她一人的時候,連忙摘下蓋頭,吁了口氣。

  此時天氣逐漸轉熱,百子帳中不透風,這身厚重婚服穿得她有些悶熱。鄭泠扇了扇手中的團扇,心中思量,想來是魏縉人緣極差又或者是他人品不好,他的大婚,並沒有人來鬧洞房。也是如此,她才得有這清靜的歇息時刻。

  扇動涼風至,忽而聽得窗外有腳步聲漸行漸近,鄭泠趕緊撈回被自己丟在一旁的蓋頭蓋上,隨即迅速雙手持扇,端正了坐姿。

  下一刻,帳簾被掀開,腳步靠近。

  鄭泠聽出了這不是魏縉的腳步聲。

  魏縉行走時大步流星,腳步沉穩;來者腳步輕盈,顯然是個女子。

  果然,接下來,鄭泠就聽到女子開口:「恭喜你。」

  蓋頭擋著臉,視線受阻,她看不見來人是誰,但這聲音,讓鄭泠有些耳熟。

  她還在思索著個聲音的主人是誰,又聽對方道:「一介前朝餘孽,低賤通房,如今成了丞相夫人,足以見得他待你情深義重,希望你也是真心待他的。」

  話中帶刺,還有一股子似有若無的酸味。鄭泠很快就明白了這人是誰,有過一面之緣的新朝唯一的公主——李岫玉。

  上一次見面,李岫玉佯裝失手,燙了她一杯滾燙的熱茶;如今第二次見到,她依舊對自己懷著不算友好的態度。

  同為女子,鄭泠大抵能猜到,讓一個新朝貴女對自己這個前朝餘孽,別樣『上心』的原因是什麼。

  這句明貶暗羨的警告,不難讀出李岫玉對魏縉,有著愛而不得的無奈。

  也因此,才讓李岫玉對她一而再的進行警告。

  雖然鄭泠並不理解,魏縉這樣的人,有什麼值得喜歡的。

  但眼下自己都與他成婚了,本著做戲做全套的原則,她順勢回道:「自然如此,郎情妾意,恩愛夫妻,相爺待我如何,我自當待他如何。」

  李岫玉站在三尺遠,目視著坐在婚床上的鄭泠,聽得她那句鏗鏘之言,不由喃喃道:「郎情妾意,恩愛夫妻……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你們是兩情相悅的……」

  鄭泠依舊肯定地回答:「是。」

  李岫玉:「既然如此,我有一言相告,你那樣的身世,今後與他在一處,免不了被人指點,或被有心人藉機生事,以至於牽連他的前程。你若真心愛他,就要做好與他同甘共苦的準備,永遠與他共進退。」

  說到此處,李岫玉的眼神變得凌厲,她省視著一襲紅妝的鄭泠,語氣近乎逼問:「鄭泠我問你,你能不能做到?」

  鄭泠自己也知曉,今時不同往日,按照如今魏縉的身份,要娶自己這樣一個教坊司出來的前朝罪人,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各種阻礙,必然只多不少。

  當然這些魏縉不曾與她說過,她也不知道魏縉是如何調平的這些障礙。

  但是既然他鐵了心要如此,自己也不能讓他失望,必定會在人前人後,扮成一個對得起他如此『付出』的賢內助。

  在他身邊久了,鄭泠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越來越熟稔,她毫不猶豫地回了一句『能』,隨後臉不紅心不跳地比出右手起誓:「夫唱婦隨,我自當如此。鄭泠今日在此立誓,此生與我夫同甘共苦,榮辱與共,若違此誓,不得善終。」

  *

  在前堂待客的魏縉,聽聞下人稟告,說公主闖入了百子帳,立馬趕來此間。

  剛走到廊下,他就聽見鄭泠那句鏗鏘有力的誓言。

  一時之間,似乎有無數石子墜入心湖,教魏縉腳下一頓,怔在了原地。

  *

  屋中,見鄭泠毫不猶豫地起誓,李岫玉震驚了一瞬,繼而眼中的凌厲逐漸散去,半晌後留下一汪笑意:「好!我祝你們白頭攜老,子孫滿堂。」

  鄭泠笑了笑,起身朝著前方盈盈一拜:「多謝公主賜福。」

  一同響起的,還有跨步進來的魏縉的聲音:「多謝公主賜福。」

  他繞過屏風入內,朝李岫玉施施然行了一禮,而後快步走向鄭泠,執起她的手,握在掌心重重捏了一下,笑道:「讓娘子久等了。」

  李岫玉見眼前一雙璧人,十指交握,繾綣情濃,釋懷地笑了一笑,隨後識趣地轉身,退出帳外。

  不消多時,屋中只剩二人,喜燭燒的燭花劈啪響,魏縉牽著鄭泠坐在床沿,起身攏好帳簾,隨後進行未完成的儀式。

  卻扇揭帕飲合卺,洞房花燭度春宵。

  夜半中天,微弱的月光,灑在紅綢輕晃的喜床上,榻上相擁同眠的兩人各懷心思,並未入睡。

  聽著身畔清淺的呼吸,終是魏縉先開口,低頭問懷中的鄭泠:「何故要發那種毒誓?」

  鄭泠睜開眼,即便看不見他的臉龐,也能在腦中勾勒出他的輪廓。

  她只是為了應付李岫玉,隨口一說,並無誠心。

  況且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在反賊篡位,王朝覆滅的時候,她就早已不信了。

  若是真有神靈,怎不見那香火鼎盛的護國寺,庇護大豫?

  沒聽到她回答,魏縉伸手撫在她的臉上,輕輕觸摸,「泠娘,睡著了?」

  話音剛落,就有一隻柔荑覆蓋在他手背,溫溫的,柔柔的。

  隨即是柔柔的聲音響起:「因為我就是這樣想的。既然嫁給了你,此後一切,都理應與你風雨同舟。」

  魏縉沉吟片刻後,只聽他繼續問:「真心話?」

  夜色之中,漆黑難視目,鄭泠辨不出他的神色,也不知他信了幾分,用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牽引著他,向自己的心口探去:「做不得假,你摸摸我的心……」

  話雖如此,她卻控制不住一顆心在胸腔之中狂跳。

  魏縉七竅玲瓏,老奸巨猾,在他面前,無異於班門弄斧。

  不過所幸這黑夜,給她鍍上了一層偽裝色:所有的謊言和自欺欺人,在夜色之中,都變得水到渠成。

  驟然之間,胸脯被不小的力道聚力握在掌中,她聽見男人狡猾的調笑在耳畔浮動:「泠娘,你又在勾引我……是剛剛沒讓你滿足嗎?沒關係,漫漫良宵,我們繼續。」

  話語消失在唇舌交吻之間。

  如斯良夜,鴛鴦交頸,一夜春情,恩愛不絕。

  ……

  魏縉並無高堂,不必晨起奉茶請安;加上他大婚,皇帝給批了三日的假,是以翌日,素來都早起的他,頭一次擁著鄭泠,一覺睡到日上三竿。

  鄭泠累了半宿,聽到帳外嘰嘰喳喳的鳥雀聲,才睜開的朦朧睡眼。

  她剛睜眼,就對上魏縉的淵瞳。

  他單手支撐著腦袋側躺,見她睡醒,俯身在她唇上輕輕一啄。

  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鄭泠腦海中立刻浮現昨夜的一些片段。

  她清楚地很,兩人再纏綿下去,今天她就休想下床。

  思及此,她並未回應他的吻,待雙唇淺淺一碰,就伸手推開了他,旋即攥緊身上的被子滾入床里側,與他劃清界限:「日上三竿,這不合適……」

  魏縉被她防狼似的舉措逗笑了,長臂一伸,將人撈回了懷中,故意逗弄:「不合適什麼?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鄭泠在心底暗罵了一聲『禽獸』,沒好氣道:「昨夜你不知節制,害得我渾身酸軟,可不敢再胡來了。」

  她的話令他回味了一下昨夜。

  昨夜洞房花燭,他情難自禁,與她糾纏了很久,過程中,她有好幾次受不住,帶著哭腔讓他停下。

  雖然之前他們也有過幾回房事,但都是在她能正常承受的範圍之內。

  他順勢檢討了一下自己,想來也是由於他過於興奮的原因,失控而不自知。

  也不知有沒有傷到她。

  他低頭看了看裹在軟被之中的鄭泠,捏著她的下巴,仔細端詳她的臉龐,見面色還算紅潤,但仍有些不太放心,便道:「你太虛了,該多補補。」

  鄭泠羞憤地瞪了他一眼,「胡說八道,我身體好得很!明明是你……太過分了。」

  魏縉倒是不辯駁,順著她的話承認:「是是,我昨夜太過分了,不知有沒有傷著你,等會找個大夫到府上,給你看看,調理調理身子。」

  見他滿臉認真,為她著想,鄭泠沒再說什麼,起身離榻穿衣。

  她穿好衣裳,見魏縉也穿戴整齊。

  隨後是落英領著侍女捧水進來,伺候他們洗漱。

  事畢,鄭泠坐在銅鏡前綰髮。

  魏縉見她長發垂落在地,跨步上前,從她手中接過了木梳,撚起那一把順滑冰涼的青絲,從頭頂一梳梳到尾。

  少時書中見到『結髮夫妻』,『舉案齊眉』,一類詞,他只覺得難以理解。

  如今一切,都化成了具象,在他的眼前,在他的生活之中。

  想著日後能與泠娘白頭到老,魏縉的唇畔不由浮現一絲溫柔的笑意。

  *

  鄭泠不知,他為何將時間浪費在為自己梳頭這件事上。

  她干坐著由他梳頭,自己取了胭脂粉黛上妝。

  畫眉的間隙,她竟從鏡中見到他在笑。

  那笑容不同於獨屬於他的不懷好意和深沉莫測,而是帶著純粹的和煦之感。

  這樣的笑,只有在從前他假裝畫師傅丹青之時,才會出現。極易讓人誤會他只是個隨和溫潤的文人,而非心機深重的政客。

  這樣的笑,也讓從前的她渾然不知自己引狼入室,釀下大禍。

  鏡中映射的灼灼目光,很快就讓魏縉有所察覺,他擡頭望向鏡中,只見他的妻迎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1】

  魏縉被她姣好的容顏晃了眼,痴痴看了一瞬,方才啟唇應道:「極好。」

  *

  妝發整理完畢,兩人執手出了百子帳。

  外邊天光大好,鳥雀呼晴。

  涼風也潛入這夏初,使女子身上的馨香,隨步伐而動,擴散在空氣之間。

  魏縉不懂香料,只覺得今日鄭泠身上的香,和前段時間不一樣,便隨口問了句:「我記得你喜歡蘇合香,今日卻是佩的什麼香?」

  聞聲,鄭泠警鈴大作。

  之前聽他說今日要看大夫,怕在大夫面前露餡,便換下了那個隨身佩戴了有一陣子的,裝有麝香的香囊。

  她留意了一下魏縉的神色,見他依舊一副開懷的模樣,面上不動聲色,笑道:「好聞吧。」

  邊說,她邊從腰間解下香囊,閒話家常般給他介紹:「這是我前些日子查閱古方,好不容易調製出來的『荀令十里香』。古文記載「荀令君至人家,坐處三日留香」,此香經久不散,我便想試著看看,也調製出一個類似的香。你若喜歡,我給你也做個荀令香香囊。」

  他是知道的,她前陣子忽然沉迷制香,便常常帶著落英,去東西兩市挑選香料。

  只是此時聽見『荀令香』,他難免想到,她也是經歷王朝更疊的人,且還是前朝皇親。一朝政局驟變,她從天上摔到了泥潭,與合族血親離亂……

  若是她借香明志,痛恨如今的王朝,也是情理之中。

  思及此,魏縉饒有意味地接過她的香囊,手指細細摩梭,幽幽道,「荀彧至死為漢臣,不曾降魏;夫人處心積慮製作、佩戴此香,莫非是也想效仿他的清高忠骨?」

  鄭泠伸手去搶回香囊,但撲了個空,他先一步將香囊舉過頭頂,任她如何墊腳去夠,也夠不到。

  最後鄭泠放棄了,嗔聲道:「只是個薰香罷了,古往今來,世間的香局、貴女,凡是喜聞香識香之人,誰不愛各種香?我可不如夫郎般心比比干,哪曾想過這些。夫郞可別冤枉了我,你若不喜歡,我剪了丟掉算了。」

  試探之下,沒見到她有何不對勁,魏縉便將香囊掛回她的腰間,摟住她的細腰抱入懷中,「同你說笑而已,這香,香遠益清,很是襯你。」

  鄭泠伏在他的肩頭,被風一吹的臉,不由白了幾分。

  剛才的試探,她雖然招架住了,但也讓她見識到了他那極為敏銳的警覺。

  在他身邊,諸多不便。

  成親之後,他們的相處只會更加親近,避子也更為不易。

  為了保險起見,以後那個麝香香囊,也得想辦法再改改,最好能夠完全遮擋住那絲麝香之氣。

  如此,才能不被他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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