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亂

2024-09-14 22:57:35 作者: 擊雲腰

  長安亂

  第十五章:

  不到兩個月,朝廷數次發兵,長安城內,上下不安,舉國人心惶惶。

  正月過後,朝堂之上有人聽到了風聲,就已經暗中在打點一切,默默計劃著舉家南遷了。

  這個不算是秘密的秘密,連深宅內院都聽到了一二。

  鄭淙來崔家找鄭泠的時候,她以為兄長也是來勸她南遷的。

  熟料他卻是來同她打招呼告別。

  

  鄭泠聽後問,有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哪?」

  「國難當頭,十六府衛自然也是要上戰場的,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和左右驍衛陸續去了前線,金吾衛也免不了的,明日我就要啟程北上關內了,臨行前,來看一看你。」他看了看鄭泠,連忙趕在她紅眼前揶揄:「你先別急著掉眼淚,為兄命硬的很,上一次一百軍棍都沒把我打死,這次也必定能夠長命百歲,逢凶化吉。」

  鄭泠見他依舊一副能說能笑的樣子,未免他擔心,硬是忍住了眼淚,撇了撇嘴:「那你可得好好回來,不許缺胳膊少腿,不然我就不把那尊飛仙瓷像還給你。」

  出嫁前,那尊粘好的瓷器,也被金釧誤以為是她的東西,一併妥善裝箱帶了過來。

  鄭淙意識到這個,想著等自己傷好了,再親自過來取。

  這一等,就是快接近兩個月,他確實傷好的差不多了,誰知一能下地,就接到他所屬的這支左金吾衛,也被派遣戰場的旨意。

  聽到鄭泠用那尊瓷像威脅自己,鄭淙有些好笑,便笑著應聲:「好好,為了這尊瓷像,我也會惜己愛命,小心行事。」

  話雖如此,然而戰事兇險,如今豈知以後。

  鄭泠垂下眼睫,思索了一會兒,問他:「你要先看一看嗎?」

  鄭淙微微有些動容,但他卻是搖頭:「不看了,不看還能留個念想,就會心心念念想著要回來取回去,這樣,才有更多的動力……」

  「我曉得了,我會幫你守好這尊瓷器,等你回來,送還給你。」

  「那就這麼說好了,擊掌為證。」鄭淙笑嘻嘻伸出手掌,掌心朝著她。

  鄭泠也伸出手掌,朝著他重重一擊:「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阿兄要說話算話。」

  「知道了知道了,誰沒做到,誰是小狗。」

  鄭淙一如幼時,與她這般約定。

  那些年歲里,如若答應過她的事沒能做成的,他都會毫不扭捏地騎著高頭大馬,繞朱雀大街一圈,應約學狗叫。

  事後,常常惹得鄭鄴的家法伺候。偏他並不以此為恥,領罰之後,依舊神采飛揚,笑吟吟到她面前來,嬉皮笑臉求她的原諒,說自己已經履約了。

  彼時,鄭泠總會被他這舉措逗笑。

  只是這一回,聽見這般約定,她沒能笑出聲。

  *

  第二日一大早上,鄭泠出了崔家,帶著兩個婢女候在朱雀大街。

  她站在人群之中,微微掀開了冪籬上遮擋的白紗,目送著這支左金吾衛,陸續出城,踏上護衛家國的保衛之路。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披甲執銳的兄長。

  在她面前素來毫無形象可言、嬉皮笑臉的五陵原上放蕩不羈的貴公子,此時身著黑甲,腰佩橫刀,身騎駿馬,俊容肅穆,與一行武士並駕齊驅,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緩緩遠去。

  朝陽照在他的鐵甲之上,泛起閃爍的寒光,映襯這支金吾衛越發魁梧英武。

  這一瞬間,鄭泠終於知曉了為何當初有人,形容自己的兄長為『芝蘭玉樹』。

  滎陽鄭氏一族,這輩子弟中行十的郎君,也確實,算得上是長安城中耀眼的存在。

  *

  又過了一月,那則『紫微星』的讖言,在天下廣為流傳,並且逐步得到了『佐證』。

  都畿道河南道,在反賊軍師祭酒-魏縉的計謀之下,以左右武衛,左右威衛全軍覆沒落幕。

  再無一兵一卒的河南節度,為了保全全城百姓,無奈開城投降,致使長安以東的河南道,全面失守。

  李叡大軍就此成功占領陪都洛陽,隨後一路西進,攻伐京畿道長安道。

  *

  三月暮春,陌上楊柳依依,夾道桃花灼灼。

  在一派春光之中,初七這一日清晨,喚醒長安百姓的,不再是太極宮承天門上擂響的報曉鼓,而是叛軍壓境,兵臨城下之際,響起的驚天動地的鼙鼓。

  鼓聲如雷,聞之膽戰心驚。

  誰也想不到,那四十萬叛軍鐵騎,如此迅捷就衝破了長安東面的河南道屏障,一夕之間,圍攻長安。

  崔夫人聽聞噩耗,急急忙忙安排了車馬送三個兒媳和兩個孫輩,計劃好了,交代車夫送她們從長安城南門倉皇出逃。

  府門前,她親眼看著他們悉數上了馬車,塞了一包財物給空手的鄭泠,對著他們交代了兩句:「值此亂世,你們一路向南逃命去吧,帶好蘊兒和幕兒。」

  王氏和盧氏將幼兒緊緊抱在懷中,眼中含著熱淚,喊她:「娘,您也上來。」

  鄭泠皺眉,吩咐兩個婢女,「快去扶夫人上車。」

  金釧女蘿剛要動身下地,崔夫人便開口道:「你們先去,老身隨後就來。」

  說罷,她與車夫對了個眼色,一掌拍了拍馬車前方的馬。

  馬匹受驚,拉著馬車就跑。

  車內的孩子驚嚇得哭成一團,女人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也是嚇得驚了魂。

  鄭泠意識到什麼,連忙掀開窗邊的帘子,探出頭向後看去。

  她看見一身孝服的崔夫人,站在巍峨深沉的國公府門前,一動不動。

  她依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目送著她們離開。

  與鄭泠的目光對視上,崔夫人便擡手,朝她揮了揮手。

  直至亂糟糟的大街上再也看不見這輛馬車,崔夫人轉身,擡頭看了看府門前那張寬大的牌匾。

  俄而,她快步回到家中,在大廳之中,召集了府中的家僕和府衛,備足了盤纏分發給眾人,「大廈將傾,你們各自逃命去吧。」

  奴僕們接過盤纏,各自抹著眼淚離開。

  那些站如勁松的府衛門,回應她的是清一色的下跪行禮,和洪亮如鐘的聲音:「夫人!吾等願與崔家和夫人共進退!」

  這些府衛,都曾是她夫郞和兒郎麾下,上過戰場的將士。只因各自受傷,上不得前線,就被崔摯安排在家中行護院之責,一直都對崔家忠心耿耿。

  崔夫人見他們英勇忠心,不由心下一熱,對著他們拱手:「爾等忠心可鑑,不願捨棄崔家,老身銘感五內。既然如此,請諸位與我同叛軍,背水一戰。」

  「末將領命!」

  「末將領命!」

  「末將領命!」

  「……」

  *

  長安城東面的通化門,被炸開之際,身在太極宮的一處高閣內的李環,已經聽到了那震天的響動。

  他臨窗遠望,只見到東面一團火光沖天。

  權碧落見窗戶大開,拿了披風過來默默給李環披上。

  李環按住她給自己系帶子的手,形銷骨立的臉上,有那麼一絲動容和不忍:「變天了,你若出宮,從南面出城,還來得及逃命。」

  權碧落驚詫地擡眼看了看他,未曾想過他會允許自己逃出生天。

  見她疑惑地看著自己不說話,李環以為她在思索這話中的真實性,便繼續開口:「朕這個傀儡,早就是個將死之人,這段時間,得你相伴,甚是感激。你且去吧,不必留在此與朕陪葬。」

  權碧落眼眸低垂,纖長如玉的手指繼續為他系好披風系帶,「多謝陛下聖恩,妾願意陪伴陛下最後一程。」

  「何苦。」李環搖搖頭,「叛軍已入城,你若再不走,就沒有機會了。在兩儀殿中有條密道,你從中走,直通皇城南門,不到三刻就能出宮。」

  他說的這個密道,她早已一清二楚。

  皇城,太極宮,大明宮,乃至整個京畿道長安道的一切布防,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權碧落的手挪到他的肩上,撫平了披風的褶皺,由衷道:「陛下,您是個好人。」

  李環自嘲一笑:「好人又有什麼用?還不是守不住萬里江山和千秋基業。你去吧。出了長安,外面山高水闊,要好好活著。」

  權碧落稍稍後退兩步,對著李環行了一個叩拜大禮:「妾謝陛下聖恩。」

  李環微微一動:「新羅的事,朕沒能幫得上忙……抱歉。」

  權碧落擡眸看了他一眼,她的母國當初送她上貢□□,為的就是請求大豫王朝出兵,解救被靺鞨屢屢侵襲的新羅國。

  可是失權的虛號天子,幫不了她的母國。

  她陪在李環身邊之後,就發現了。

  大豫王朝的朝廷,調動不了離新羅國最近的河北道兵力。

  所以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投靠了別人,與風頭最盛、擁兵自重的李叡達成了合作——她為他收集情報,他為她的新羅國,掃清外敵。

  她暗中收集了長安道的布防,及大豫王朝所有的中央府衛的實力,與李叡麾下的軍師祭酒,進行了秘密交接。

  此刻什麼都不知道的李環對著她道歉,讓出賣了他與大豫的權碧落,內心有了那麼一絲歉疚。

  但她並不後悔。

  李環此前的那句話,說得極對:好人守不住萬里江山和千秋基業。

  她雖然是個女子,但她也有一顆為了新羅國付出的赤膽忠心。

  她知道的,她從來都不是個好人。

  權碧落拜別了李環,退出殿外,一直往前走。

  外間的春風很大,但是並不暖和,吹在她臉上,有些微微的不適。

  她沒有依照李環的吩咐逃出皇城,而是轉身朝著文德殿的方向走去。

  皇宮也已經亂成一團了,隨處可見的四處逃散的宮女宦官,東奔西顧,一片倉皇。

  權碧落毫無阻礙地走進這個,盛放著傳國玉璽的天子處理政務的地方,直奔御案之上那個寬大的雕龍金絲楠木盒子。

  見到此物,權碧落美麗的眼眸亮起細碎的光,可是當她接近捧起打開之後,雙眼即刻失去了欣喜。

  她的秀眉一皺,摔下這個璽盒,快步出了文德殿。

  她正想去到方才的地方,找李環套問出玉璽的下落,卻驀然見到那方位起了一陣濃煙。

  權碧落心下一驚,急忙奔跑過去,臨近了,才看見裡面火光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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