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09-14 18:57:14 作者: 金陵甄氏

  第二十五章

  外面剛剛下過一場雨,天地間氤氳著一層水汽。

  汶國的氣候不同於姜國,濕潤溫熱,仿佛還在夏季一樣,而姜國這個時候已經是乾燥涼爽的秋季了。

  來汶國的路上要經過好幾條大河,許是汶國河流眾多,地形導致的氣候溫潤。

  伯妤在水汽里跌跌撞撞地走著。

  她升為二級卦術師以來,總感覺體內有一股燥火,直往她天靈蓋上沖,似乎要把她的腦袋瓜硬生生扯成兩瓣,甚至三瓣。

  在外面走了一圈,才勉強心神寧靜了一點。

  至於升為二級卦術師以後,瞬移能力會不會增強,她還沒有去試。

  她也不敢試。

  舉目所及,不是市井就是市井。

  

  救她的這個巽術師所住的地方,似乎在市集之處,她無論怎麼走,周圍都是人群和宅屋。

  也許汶國人住得也比姜國人更加密集,畢竟姜國村子和村子之間是寬大的荒原,姜國的皇宮以外是好幾片鮮少有人蹤跡的樹林,姜國的都城她瞬移幾次就能走完,而汶國的都城她感覺好像沒有盡頭一樣。

  即使歌城作為汶國的都城,隨身攜帶青銅卦盤的卦術師也不少,她也不敢明目張胆地就在這人群密集的大街上瞬移來瞬移去。

  容易撞著人不說,惹來不必要的關注就更不好了。

  比如坎神的關注。

  坎神會再在夢裡聯絡她麼?

  伯妤不知道,她估摸著坎神會以為她已經死了,不用再在她身上操心了。

  坎神扮成艮神來接近她,也許是因為誤會了她跟與自己有仇的艮神有什麼關係,使得自己要對同是穿越者的她狠下殺手。

  在這些卦神的眼裡,自己的權力和卦術能力,可比什麼都重要。

  什麼人命、禮儀、文明、道德、秩序。

  都不重要。

  也許這就是他們能快速成神的原因吧。

  這樣強大的坎神要是能再次聯絡上自己,自己就只能用這弱小的二級卦術師之軀來反抗了。

  到時候肯定會求助巽神,和救了自己的那家卦術師,但巽神自己都鬥不過坎神。

  這又是一個問題。

  總歸是要靠自己的。

  要不是周圍人太多,伯妤真的想就在這大街上開始練習瞬移。

  想著想著,伯妤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正在走一條前往汶國王宮的路。

  即使現在天光暗淡,已是傍晚,自己依靠著千里眼帶來的視力增強,一擡頭也還是能看見汶國王宮那幾乎高不見頂的頂了。

  也許自己只認識這條路,所以潛意識裡朝王宮走去了。

  去王宮幹嘛呢,繼續去送死麼。

  伯妤心下嘆了一口氣,停下腳步,開始往回走。

  忽然她看到一片光禿禿的土地,大概十畝田大小的樣子。

  這片土地在汶國王宮的前方,大得有點異常,畢竟歌城裡居民那麼多,這麼大的土地足夠建好幾座宅屋了。

  而為了顯示王權,彰顯汶人和汶王是有距離,似乎也不太可能,因為這片土地離汶國王宮也不是很近,看上去並不屬於汶國王宮那一塊建築群以內的東西,而這片土地也不是很平整,一眼望過去和高貴的王室不可能扯上關係。

  甚至還有燒焦的味道傳來,嗆得人差點能打噴嚏。

  在水汽瀰漫的空氣里,顯得尤為古怪。

  天已然變黑,好幾個人鬼鬼祟祟地在這片土地上走來走去,懷裡不知道揣著什麼東西,眼睛提防地看著四周。

  但伯妤相較於汶國人來說,長得實在是矮小,所以他們即使有人看見伯妤在盯著他們,也不把她放在心上,繼續著手裡的事情。

  「唉,又有人被當成祭品,獻祭給卦神,然後被埋在宮外的祭祀坑裡了。」

  不知何時,一個和伯妤年紀相仿的女孩站到了她的旁邊。

  她長得比伯妤高一點,長發束成一股放在腦後,眼角帶著悲傷,似乎在為這些被做成祭品的人感到心痛。

  伯妤緊閉雙唇。

  原來這片土地下是祭祀坑。

  「身份高貴的人如果被做成祭品,好歹也能死在貴重的青銅鼎里。」旁邊的女孩聲音哀怨,「如果像我們這樣的平民被做成祭品,只能被殺了之後,埋在這片土地下面的祭祀坑裡,跟一堆不知道是誰的白骨,永生永世地埋在一起,叫人分不清誰是誰的頭骨。」

  那女孩繼續著自己的猜測:「新埋進去的這波,好像是姜國來的守衛隊的人。雖然姜國只是汶朝的一個附屬小國,但好歹也是王室,守衛隊的人自然是有點錢的。你看這些盜賊,聞著味兒就來了,想必是要看看能不能挖到點,那些守衛隊的屍骨旁的海貝,或者其他什麼值錢的東西。」

  說著,這個女孩攥緊拳頭,聲音帶著憤怒:「真討厭這些人,為了點蠅頭小利,人家人都死了,還不給人家留點尊嚴麼。」

  伯妤眨了眨眼睛。

  仲莘帶她看自己卦象里拿海貝的場景,還有隊長伊康把海貝鄭重地放在自己手裡,仿佛還是昨日才發生的事情。

  現在,他們都已經變成這片土地下的具具白骨。

  女孩見伯妤沉默不語,好奇問道:「你也和我一樣,時常來這邊看看,又有哪些冤魂被埋在這片土地之下麼?」

  「或者說,你是姜國人,來送送這些同胞最後一程麼……」

  伯妤伸出手,素色衣袖拂過腰間青銅卦盤,她拭了拭眼睛,仿佛在擦淚。

  她的行動已經是一種回答。

  女孩也伸出右手,拍了拍伯妤肩膀,要去安慰她,「沒事,哭出來就會好受很多了。我相信他們在天之靈,要是知道你來送他們最後一程,也就滿足了。」

  說著,左手上的鐵刀悄然間抵住了伯妤後背,很快就要刺透她的素色薄衣。

  「是啊,他們要是知道的話。」伯妤說著,轉過來朝旁邊的女孩一笑,笑容讓人發寒,她輕聲道,「你是坎術師吧?」

  話音剛落,虛空之中出來一隻青銅大手,從女孩的背後張開,然後死死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你……」女孩掙脫著,發現自己根本從這隻青銅大手中掙脫不出來。

  手裡抵著伯妤的鐵刀也因為手臂的失力,「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她喘著氣,驚呼道:「你怎麼知道的……」

  「哦,我猜的,沒想到猜中了。」伯妤瞥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鐵刀,笑意不達眼底,眼尾帶著涼薄。

  從剛才女孩向她搭話開始,她就感覺到一股熟悉的禁錮感。

  就是在汶國王宮時,那種瞬移能力被鎖住的禁錮感。

  汶王能和坎神合作,對坎神言聽計從,唯坎神馬首是瞻,想必坎神也幫了他很大的忙,鎖住普通卦術師瞬移能力,或許就是坎術的一種。

  再說了,陌生人這麼熱情地跟自己一個外人搭訕,難道不該防著麼。

  被對方鑽了情緒漏洞然後利用這樣的當,她可不會再上第二次了。

  更何況這個女孩在伯妤的眼裡,頭上頂著大大的「二級」兩個金字。

  用千里眼的眼睛來看別的卦術師的等級,還是當初坎神姐姐教她的呢。

  一個二級卦術師無緣無故來搭訕自己,只因同樣悲天憫人,她可不信。

  這片大地上的人,可是一個比一個自私呢。

  伯妤眼光在這個女孩臉上掃著,女孩脖子上的青銅大手便加大了捏緊的力度。

  「啊……啊……」

  女孩睜大眼睛,已經說不上話來。

  眼神里的不可置信和對自己輕敵的懊惱重疊在一起,越來越多,當這些情緒擠滿女孩的眼睛時,她便也氣斷了。

  青銅大手很快隨著伯妤的慾念,縮回了虛空之中。

  她懶得多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一眼。

  這時,夜已深,前面的盜賊們也搜羅完了新的祭祀坑,帶著沉甸甸的收穫滿意地離開了,這片土地上只剩下伯妤一個活人。

  伯妤往前走去。

  這片濕漉漉的土地下面,埋著伊康、仲莘、扁剎他們。

  自己離開汶國王宮時,情況緊急,現在可以好好和他們告個別了。

  她把木卦盤和青銅卦盤塞進寬大的素色衣袖裡,解開了腰間的赤色綢帶。

  之前用來取血的青銅小刀,被丟棄在了汶國王宮那個鐵罐子裡,現在她身上唯一和姜國人有聯繫的東西,就是手上的這條赤色綢帶了。

  地上有一處冒著青煙,她打算把這條赤色綢帶扔到煙裡面,就算是祭奠這些同僚的亡魂了。

  放下赤色綢帶的那一瞬間,她忽然又停了下來。

  她想保存下這條赤色綢帶,永遠銘記姜國人被汶王殘忍殺害的這份痛。

  她怕自己早晚會變得跟巽神、坎神那些人一樣,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不合理的事情,變得習以為常。

  伯妤盤在頭上的烏髮早已在這幾日的經歷中散亂,她重新拿起赤色綢帶,把自己腦後的烏髮紮成一束。

  這樣,赤色綢帶就能永遠跟著她了。

  她又看了看地面。

  也罷,赤色綢帶扔在這裡,保不齊還會被別的什麼有心人之人發現,不如就像現在這樣放在她身邊比較好。

  坎神都能派人在這蹲點來殺她,說不定還有什麼坎術師過會來找地上有沒有赤色綢帶,尋找她來過的蹤跡。

  現在她就靜靜地待在這裡,陪伴著同僚們,度過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最後一刻。

  忽然間,一種奇異的感覺涌了上來,伯妤很快就覺得身體開始變得不受控制,一寸一寸消失在原地。

  -

  「小偷!小偷!」北萼看著被自己傳送回來的伯妤,氣得手舞足蹈。

  他指著伯妤身上的衣服,對著南萼氣鼓鼓地說道:「你看,她不止把你幫我買回來的活卦子偷了,還把我的衣服也偷走,穿在了身上!」

  「她還一聲不吭就出門,導致我們不知道她去了哪裡,只能用最後一個五級巽術師的活卦子把她傳送回來。」北萼一臉痛心疾首,「我就只有兩個有傳送功能的活卦子,全都浪費在了她這個二級巽術師身上!」

  「我真想把她也做成活卦子!」

  最後這一句北萼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南萼通過她哥哥這氣急敗壞、扭曲變形的嘴形,知道了她這哥哥的最後一句是想說什麼。

  「這怎麼能怪她呢。」南萼假裝沒有看清哥哥的最後一句抱怨,慢聲細語道,「既然我們答應了巽神他老人家,救這位巽術師小妹妹,並且照顧她一段時間,我們就應該做到。」

  「是我們招待不周,沒有事先給她準備新衣服,她才會拿走你的衣服。我們也沒有給她準備尋常武器和需要的活卦子,她才會拿走我們的活卦子。」

  北萼用「你就寵她吧」的惡狠狠的眼神,瞪了妹妹一眼。

  南萼不甘示弱,也回瞪了過去。

  伯妤倒是沒有太關心兩兄妹的鬥嘴,視線全被面前女子耳環上的綠松石所吸引住了。

  女子身著布衣,頭戴荊釵,可見是平民之家出身,耳下的兩顆綠松石算是她全身上下比較貴重的裝飾品了。

  女子面容清秀,說話溫軟,倒是也有幾分姞辛的模樣。

  伯妤透過她清澈的眼眸,仿佛能看到姜國王宮的那個月夜。

  但她不是她。

  她已經死了。

  伯妤在心裡和自己說道。

  南萼發現伯妤居然在打量自己,微微怔了一下。

  「看什麼看。」北萼看見這渾身是謎的二級巽術師,正盯著自己的妹妹,讓人感覺毛毛的,於是嗆道,「難道又想到你們姜國人的事情了麼。」

  自己這哥哥。

  說好不在這小妹妹面前,再提姜國人的事情的。

  南萼輕按眉心,威脅道:「哥,你再對這個小妹妹不敬,我以後就不做油燜野雉給你吃了。」

  北萼這才安靜了會,像個鵪鶉一樣縮起身子來。

  南萼收起面對哥哥時嚴肅的面容,然後轉向伯妤,笑著道:「小妹妹,那個活卦子你要是喜歡的話,就留給你用了。只是你要知道,每個活卦子用它的時候,都會遭到卦盤原主人的報復,卦盤原主人的等級越高,你受到的懲罰就越重。」

  「你拿走的這個,是個四級艮術師死後留下的活卦子,四級已經是高階卦術師了,它帶來的懲罰尋常人都承受不了,連我和我哥哥都不敢輕易用它,只是先收著。」

  「你現在,有感覺到它帶來的懲罰嗎?」

  南萼說完,再次看向面前這個沉默的小妹妹。

  對方年紀雖小,十二三歲的樣子,卻已經是一副隱忍不發的模樣,看著就叫人心疼,仿佛背負了什麼很重的東西。

  「懲罰是指耳邊會囈語嗎?」伯妤突然問道。

  自從她用了這個四級艮術師的活卦子,一個中年男子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徘徊不斷。

  「你身上,有禁忌之地的味道!」「你身上,有禁忌之地的味道!」「你身上,有禁忌之地的味道!」「你身上,有禁忌之地的味道!」

  「不要帶我走……我還不想死……」「不要帶我走……我還不想死……」「不要帶我走……我還不想死……」「不要帶我走……我還不想死……」

  簡直是煩死了。

  能變成活卦子,說明卦盤主人已經死了,不知道為何還向自己不停念叨,不想死。

  不過藉此也可以證明,這些艮術師魂魄口中的「禁忌之地」,並不是指姜國都城邊郊的那片樹林,因為她現在已經不在姜國,而也很久沒去過那片樹林了。

  「不是。」南萼很快否定了伯妤這個說法,她認真道,「地下集市賣給我這個活卦子的人,跟我說,它帶來的懲罰是,會吃掉你的魂魄的一部分。」

  「你用得越多,魂魄就會被吃掉得越多,最後會發生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只知道之前擁有這個活卦子的人,最後死了。」

  「這樣……麼。」伯妤沒想到是這樣的懲罰,但是想想也不足為奇,它既然能有那麼高超的卦術能力,所帶來的懲罰會重一點,也就不足為奇。

  更何況,她現在還一點魂魄被吃掉的感覺都沒有。

  「我現在還沒什麼感覺。」伯妤如實說道。

  「那好。那個活卦子就先給你了。」南萼拉開一張凳子,指著桌子上的幾個裝滿飯菜的陶碗,「我們先吃點晚食吧。」

  這活卦子用完也沒有裂開壞掉,說明可以多次使用,伯妤就也有點想留下這個活卦子了。

  她收好這個活卦子,然後也拉開凳子,坐了下來。

  坐下的一瞬間,鑽心蝕骨的疼痛瞬間席捲全身。

  伯妤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突然具象化成一個透明的人身,飄在空中,而一個牙齒尖利的灰狗,正在瘋狂撕咬著自己的這個靈魂。

  它每咬下一口,伯妤就感覺內心深處劇烈地疼痛起來,牽動著五臟六腑,幾欲昏過去。

  這灰狗咬了約莫十幾下,才和自己的靈魂緩緩退出於虛空之中。

  南萼看著面色發白的伯妤,輕聲問道:「是不習慣我們汶國的飲食嗎?你們姜國人平時都喜歡吃什麼,要不要我再給你做點其他的吃食?」

  「沒什麼。這吃食挺好的,跟我在姜國吃的差不多。」伯妤拿起木筷,對著面前的陶碗扒拉了兩口,解釋道,「我剛才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同樣扒拉著吃食的北萼聽到這句,冷哼一聲:「能有什麼事情,不會還是想怎麼偷我們家的東西吧。」

  說完,就感覺自己的腳被旁邊的妹妹狠狠踩了一下。

  「你們有沒有聽說過。」伯妤看了看面前的兄妹二人,「有復活能力的活卦子?如果有的話,你們可以幫我買嗎,我願意幫你們做事,不要酬勞。酬勞就用來買可以復活人的活卦子就行。」

  既然高階卦術師的活卦子帶給人的懲罰,只是一段時間的陣痛,那對於伯妤來說,倒也沒什麼。

  上輩子她生理期來臨的時候,經受過的陣痛也不少,現在這點陣痛要是都經受不住,那就是小瞧她了。

  而且陣痛過後,她感覺身體並沒有什麼變化。

  如果能復活人的活卦子也是類似的懲罰,那她能承受得住。

  北萼用筷子在陶碗裡攪了一下,吊兒郎當地說道:「要真有那種能復活人的活卦子,那些高階卦術師早就拿去自己用了,哪還能白白死了,灰飛煙滅呢。比灰飛煙滅更差一點的,變成活卦子,流通到市場上被活人拿過去用,多慘吶。」

  「你就別想了,照卑乙那瘋子的架勢,想弄死誰,誰還真難活下去。你就別想著復活你家公主那事了,好好養傷吧。」

  很快,北萼又感覺自己的腳被妹妹狠狠地踩了一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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