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2024-09-14 16:52:00 作者: 謝南居

  第 62 章

  那天夜裡, 命運的齒輪轉動到原點,即便它曾縱橫馳騁,穿越山水, 還是回到了最初的狀態。

  許多年前,喝的爛醉如泥的趙西和被席政帶回家一樣, 兜兜轉轉, 多年後,一些場景再一次上演。

  人世間的所有事往往如此, 或許當下提起時會讓人痛不欲生,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幾年之後再回望過去,那些也不過變成了一場回憶。

  席政也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對面原本醉倒的人突然擡起頭,眼神靡靡卻異常清醒。他的容貌繼承了父母雙方的優點, 又融合了東方的陰柔之美,在歐洲這個文化包容性極強的環境裡, 被人盯上也不奇怪。

  想起兩個人的初遇, 縱然有順水推舟的成分,但實在過於戲劇化——年輕的東方男孩突兀地圍在一群白男中間, 惶惶不知措。

  趙西和回憶起兩個人的第一次相遇, 不免覺得窩囊。那天他被朋友忽悠著進了一個酒吧,直到踏進去前都沒覺得異樣, 誰會想到最後的收場竟會如此狼狽。

  那個時候,他以為這輩子最丟臉,最倒霉的事也不過如此了, 卻不知道他趙公子此後受過的挫遠不止這些,因為人生的所有痛苦都是有源頭的。

  他輕挑眼皮, 視線過盛滿香檳的玻璃杯中穿過,譏笑道:「你那個時候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席政傾晃著酒杯,藏在鏡片底下的一雙眼睛一如既往,平靜得翻不起任何風浪。

  他的沉默已然昭示了答案。

  趙西和靜靜地看著他良久,還是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人身上和他流著同樣的血。

  他始終覺得世界沒荒謬到這種地步,但有時候你必須得接受世界就是這麼無理取鬧。

  他大學時有個同學,自小在香港長大,家境富裕。雖然也是個吃喝玩樂樣樣精通的渾子,但沒搞出個什麼大事。唯一一次,是大三時腦子一抽談了個女朋友,兩個人恩恩愛愛大半年,對方突然玩起消失,為此他那個朋友還消沉了一個月。後來又過了一年,不知道是他們中哪個同學傳出來,他那個消失的女友實際上是他同父異母的親妹妹,和他戀愛純屬是報復。

  當時趙西和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時,只是不在意地將它當個玩笑話一揭而過,彼時他一定沒想到有一天同樣的事會以不同的方法呈現在他身上。

  應該勢不兩立的個人如今卻安靜地坐在一起,感嘆世界荒謬性的同時,還不得不承認它實際存在著,並且毫不費力地摧毀著他們的生活。

  席政嘆一口氣,跟他碰下了杯:「我給你道個歉,把你安穩的人生攪和成這樣。」

  趙西和仿佛一夜之間長大,唇畔溢出一聲毫不掩飾的諷笑,「就算沒有你,我也過不了一個安穩的人生。」

  他舉起酒杯。杯沿在夜風裡輕輕一撞,好似所有仇怨在這聲相撞中煙消雲散。

  子女總在疑惑為什麼父輩留下的債要由他們來償還?明明他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因為成為了某個人的兒子或者女兒就要背負如此嚴苛的懲罰。

  可沒有人問過他們這樣的血親關係是不是他們想要的?因為這從來都不是他們能決定的,就像他們也沒有必要延續上一輩的仇恨一樣。

  既然一笑泯恩仇了,有些話也沒有必要再藏著捏著,趙西和飲盡杯中酒,直接脫口而出:「你是不是對沈宴寧有意思?」

  「什麼?」

  席政錯愕了半晌,看著杯璧上一滴酒緩慢滑落,一時竟啞口無言。

  他和沈宴寧?

  怎麼會呢?

  愈想愈覺得荒謬。他搖頭笑了一下,逕自倒了一杯酒,慢慢啜飲一口,酒體綿軟,光滑,香氣馥郁。

  這句話就像是這個綿長漆黑的夜裡,一句醉後無關緊要的問候。趙西和並沒有深究問題的答案,只是和他說了一段往事——

  那是19年的一天,沈宴寧遠渡重洋趕赴巴黎求學。孟見清在機場外等了一天,不是沒想過死皮賴臉把人留下來,哪怕只是再陪他一陣子也好。

  其實那時只要一通電話,他就有時間,或許能把人留下來,但最後直到飛機起飛,他依然沒有任何動作。大家都以為這事也就這麼過去了,結果第二天他搭乘了最早的一趟班機飛巴黎。

  巴黎那麼大,誰也不知道沈宴寧的落腳點在哪裡,就像孟見清不知道他此趟的終點在何方一樣。落地戴高樂機場的那一刻,他望著四面暢通的道路時才意識到,他根本就找不到沈宴寧。

  她拉黑了他所有的聯繫方式,決絕得令人心驚,仿佛要徹底從有他的世界裡消失,而他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甚至沒有一個她朋友的聯繫方式。孟見清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巴黎待了半個月,沒人知道這半個月裡他做了什麼。

  他是被孟長沛突然召回京的。起因是孟見川被監察組的人帶去調查,那段時間恰逢嚴查,孟家處在風口浪尖上,被人推出來第一個卸磨殺驢。孟見清回國後為這些事焦頭爛額,總之,那是段兵荒馬亂的日子,讓人不由想起起七八年前,也是如此動盪不安。

  都說七年是一個輪迴,不同的是七年前,他痛失親友;而七年後,他痛失所愛。

  即便如此,孟見清還是在奔波勞碌的日子裡抽出時間去了幾趟巴黎,這仿佛成了他人困馬乏的歲月里,唯一值得慰藉的事,結果當然是找不到。沈宴寧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身邊沒有人知道她的蹤跡。

  孟見清去過她學校好幾回,不知是不是天意作祟,竟然一次也沒遇到過她。再後來孟家的事情處理好,他大概是覺得兩個人真的沒緣分,也就消停了,只留下惠北西街的書房裡那厚厚一沓機票。

  「那麼厚的機票,」趙西和一邊比劃一邊醉臉坨紅地說:「要不是梁宵一不小心發現,我都不知道三哥原來還是個痴情的人。」

  「我告訴你,沈宴寧走那會兒我是真怕他要發瘋。你是沒看到,當年廷言哥出事的時候,他差點提刀把人給砍了。」

  席政坐在他對面,好奇又遺憾地想,今晚坐在這裡聽這些故事的主人公應該是沈宴寧才對。

  趙西和打了個重重的酒嗝,口齒有些含糊,繼續說:「你別不信,三哥當年還進過警校呢。」

  說起來,所有的事都要從孟見清進警校說起。

  2010年,孟見清剛從哥大法學院畢業回國,按照原本計劃本該進入涉外部門,但孟長沛卻改了主意把他送進了警校歷練。彼時葉廷言還在警校做助教,孟見清進校後成績一t直名列前茅,表兄弟兩人在警校混得風生水起。但優秀的人是會遭來眼紅的,何況還是個只有背景沒有經驗的空降兵。

  人永遠都不要高估人性的善良,而低估人性的殘惡,所有人在權力面前斗會變得面目可憎。

  本來這只是同學間的爭強好鬥,學校里有時會用這種方法來激勵學員加強訓練,只要不出格就沒關係,偏偏同寢的舍友里有個偏激的憤青,處處和孟見清作對。有人恰好利用了這一點,在某次學生假期離校時,偷偷在他的車上做了手腳。

  從小生活在叔伯爭鬥中的趙西和都無法想像,人心竟然可以作惡到這種程度。那天是中秋,孟長沛叫了兩兄弟回家吃團圓飯。孟見清剛剛結束完一場劇烈訓練,懶得開車,把車鑰匙扔給了葉廷言。

  就那一天他坐在了副駕駛,也就沒注意到後輪胎上的問題。車子經過一個十字路口時,對面突然衝出一輛卡車瘋了一樣撞上來,葉廷言反應再快也架不住對方不要命的開法,最後這場事故造成兩死一傷。肇事者當場死亡,葉廷言在送去醫院的路上不治身亡,只有孟見清因為坐在副駕駛躲過了一劫,卻也被打上了終身殘疾的標籤。

  這場事故究竟是怎麼引起的,只要一查就都清楚,孟長沛當時卻壓了下來,不許任何人說閒話,將這當成了一場普通車禍處理了。孟見清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了始作俑者,那時都走到門口了,硬生生被武警押了回來。

  孟長沛不讓他管這檔子事,最後是孟見川出面,讓他先去其他地方待一段時間,權當是養病散心。於是那一年孟見清隻身搬去了西山寺,在那住了幾年後,終於等到罪魁禍首落馬。

  但是時間豁免不了人的罪孽。他再如何念經度佛也沒辦法走出那天的陰影以及那架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血淋淋的枷鎖。

  二十七歲的孟見清被困在了二十歲的車禍里,他沒辦法像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幸好在他對人生最無助的那一年裡,遇到了沈宴寧。

  其實只要沈宴寧再回憶回憶,就會想起幾年前的一個初秋,她和孟見清在西山寺的後院有過一個短暫的照面。

  他記得很清楚。那天天氣並不明朗,甚至隱約飄了幾滴雨,她站在廊檐下等待前去瞻仰佛像的同學,秀白的裙角沾了一抹香灰,落在了他眼裡。

  院子裡有一個小池塘,水面上的荷花早早乾枯,微風吹過,略帶焦黃的荷葉一團團舞動起來。

  那是蕭瑟的秋天嗎?

  那分明是一個遲來的且明亮的盛夏。

  何其幸運,在那些承載著無法消亡的孤獨的時光里,有個人熱烈又明媚地照亮了別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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