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號

2024-09-14 16:21:27 作者: 杲杲出日

  國號

  大殿之上的爭鋒, 最終以滿朝文武北面稽首的t臣服之態而告終。

  

  對於郗歸而言,這並非什麼出乎意料的結果。

  從太昌三年到太昌十一年,無數的心血、無數的籌謀乃至於無數的犧牲, 共同造就了今天這個結局。

  勝利的果實固然甘美, 可過往穩穩踏出的每一步,都早已給出了預兆, 以至於回過頭看, 這付出的汗水,未必不比今日的結果更加動人。

  眾臣齊齊下拜的那一刻, 郗歸心中有一瞬間的空蕩蕩,仿佛終於登上了一座難以企及的高台,有種不真實與不知往何處去的迷茫之感。

  這感覺很快就被其他思緒取代,一件又一件事浮現在她心頭,郗歸知道自己還有許多事要做。

  江山禪代,絕非一件簡單之事, 單是太常寺, 就有無數關於國號、年號、尊號、德運、服色的問題要確定。

  郗歸信筆揮灑,定國號為「新」。

  「新」之一字,並非首次作為國號。

  前漢孺子嬰居位之時,王莽以大司馬、安漢公之位攝政, 後又篡位稱帝, 定國號為「新」。十五年後,為綠林軍所滅。

  這先例實在太過負面,以至於方才沉默的諸臣, 此時突然有了主意, 一個個說這新字與王莽有關,實在不算吉利。

  他們一個個絞盡腦汁, 恨不得立刻想出一個新國號來,好勸郗歸採納自己的想法,將這麼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功據為己有。

  大殿之上議論紛紛,唯有韓翊始終沉默著站在前列,十分引人注目。

  郗歸看著他灰敗的面色,似乎看到了歷史浪潮翻湧後,留在個人身上的真實痕跡。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時代的浪潮洶湧澎湃,抱殘守缺之人,非但不足以保一邦、善一國,甚至就連自己的前途命運都無法掌握。

  所以她才要要建立一個新的朝代,要與無數有志之士一道,去擁抱一個新的時代。

  這個「新」字,正是對她從前所作所為的註解,也是她對於未來的期許,她希望這片天地下的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一個更好的新生,希望這片土地永遠都能孕育更新更好的未來。

  是以她輕笑著問道:「王莽又如何?昔日北府軍聲名在外,堂下諸位,又有幾個沒拿我與王莽相提並論過?」

  這話一出,不少人臉上頓時浮現出了訕訕之色。

  郗歸掃視一周,正色道:「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眼下二京收復,百業待興,正是做出一番事業的好時候。我倒是覺得,我與諸位都該拿出日新的決心和意志,共同建造一個新朝才對。」

  國號叫作什麼,歸根結底,是郗歸自家的事情。

  群臣連她稱帝這件事本身都能同意,自然不會在國號上大加反對。

  儘管還有人恨不得拿出蓍草,按古法兢兢業業地卜出一個好國號,可看郗歸這麼堅持,究竟還是放棄了自己的想法,一個個高呼聖明,口口聲聲說再沒有什麼比「新」更好的國號了。

  有這件事打底,接下來的事情都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郗歸接著說道:「往後也不必定什麼年號了,待我登基之後,今年就是新曆一年,明年便是二年,如此這般遞推下去,便是換了皇帝也不必更改,倒能省去不少麻煩。」

  群臣內心大都嘀咕,覺得這法子怎麼跟秦始皇、秦二世一般,聽起來不甚吉利的樣子,可面上還是無不應諾。

  郗歸滿意地點頭,再度開口:「至於德運之說,倒也很不必糾結,我瞧著紅色就很好,如今正是該紅紅火火幹事業的時候,我看新朝就屬火德,色尚紅!」

  群臣內心高呼不可,一個個想著曹魏承漢土德為火德,本朝承魏土德為金德,金生水,新朝正當為水德才是。水火不容,新朝怎能為火德呢?

  他們面面相覷,覺得十分不妥,可一時半會地,又不知道該怎麼勸。

  倒是韓翊冷哼一聲,重新提起了鬥志,當下就要發表意見。

  陳懷剛才眼瞅著自家老師表態表得不甘不願,心裡怕他不服之下,再說出什麼大不敬的話來,所以一直覷著這邊的動靜,此時眼見勢頭不對,當即不顧朝會禮儀,衝上前去扶住韓翊:「老師可是身體不適?不如學生先扶您回去歇息吧?」

  韓翊狠狠甩手,嫌棄地說道:「一邊待著去!」

  他輕蔑地翻了個白眼,狀似不情不願地開口:「一個個都只知道拿劉歆的《三統曆譜》說事,殊不知五德既可相生,亦能相剋。江左既是金德,那麼火克金,新朝正當是火德才對。」

  有那不長眼的,眼見韓翊方才在郗歸跟前落了面子,此時當即駁道:「可自漢代以來,從來都是用五德相生之說,貿貿然提出相剋,究竟於理不合!」

  「哦。」韓翊涼涼說道,「那就請陛下定奪吧。」

  那人聽到陛下二字,這才陡然意識到,韓翊的理由雖然討巧,可卻是合了郗歸的心思,而自己看似在反駁韓翊,其實駁的是郗歸提出的火德之說。

  這麼一想,他瞬間生了冷汗,又埋怨韓翊變得太快,明明剛才還跟郗歸爭得臉紅脖子粗,現在倒是一口一個「陛下」。

  對於韓翊的轉變,郗歸自然樂見其成。

  在這個崇尚談玄論道的大環境下,韓翊是難得的飽讀經史之人,又有顆經濟事務之心,在世家中也頗有些聲望。

  郗歸本就不想徹底貶黜韓翊,此時見他識趣,自然樂得給彼此一個台階下,是以笑著說道:「韓公果然博學,我瞧這五德相勝說就很好,新朝就以火克金為火德。」

  定下德運後,郗歸又緊接著提了新朝的官員設置,初步定下了世家大族占三分之一,蓬門學子占三分之一,北府軍及徐州舊人占三分之一的大略比例。

  其中,世家大族那三分之一,在僑姓世家、吳姓世族以及北方大族中選賢舉能,通過考試的方式,揀選賢者當之。

  有徐州府學珠玉在前,朝臣們對於考試選拔的方式,倒沒有太大異議,只是總想在比例上再爭一爭,覺得沒必要給蓬門學子那麼多機會。

  可他們越這麼說,郗歸便越是堅持,最後還要所有在朝官員都一道參加考核,不合格者當場罷官。

  如此一來,朝臣們自然不敢再爭,生怕情況越爭越遭。

  這新年的第一場朝會,開了整整一天,部署了新律制定、學校設置、登基大典、官員覲見等諸多事務,還將年前就透了風聲的西域市馬一事安排了下去。

  當然,到了這個地步,再無人在國庫入股商號一事上發表異議了。

  朝臣們一個個挽起袖子,恨不得在禪代一事上多露臉,顧不上這種小事,縱是那些不想積極參與的人,也沒有心力再去反對。

  有司熱火朝天地籌備著,王池已然帶著三個兒子移居別府。

  郗歸早已給她吃了顆定心丸,說是會封她作女侯,三個孩子也都會有個爵位。

  王池只覺得這安排妙極,什麼勞什子皇后,哪有這女侯聽起來自在。

  至於那什麼降等襲爵、不能世代相繼,她也絲毫不在意——她活著的時候,給三個孩子覓了條好出路,至於幾代以後的事情,兒孫自有兒孫福,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王池搬走之後,謝瑾就開始著手修整宮室。

  雖說郗歸早已打定了遷都的主意,不會在建康待太久,可登基典禮畢竟是樁大事,新朝該有的體面還是要有,所以他親自部署,力求讓郗歸的大典完事齊備,樣樣出彩。

  自從桓陽、郗岑密謀廢立,司馬氏皇權便一落千丈,先帝縱有些雄心壯志,可究竟眼高手低、無可奈何,就連宮牆之內的一座座大殿,也無不染上落寞之色,很有些衰敗的痕跡。

  謝瑾一樁樁安排好修整事宜,思及新修的大殿還需重新題字,便請示了郗歸,著人給盛名在外的王貽之傳旨,讓他過來觀察觀察,為每個殿都寫上幾幅字,呈上來供朝廷揀選。

  旨意傳到烏衣巷,王貽之梗著脖子,死活不肯出去接旨。

  郗珮氣得怒火中燒,只能讓王家二郎帶著兄弟侄兒們接了旨,說王貽之雖然腿腳不好,不能出來接旨,但卻一定會好生把聖人需要的字寫出來。

  送走天使之後,郗珮怒氣沖沖地闖進王貽t之的屋子,當頭喝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究竟想怎麼樣?」

  郗珮越說越覺得絕望:「連抗旨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你是真的要逼死咱們這一家老小嗎?」

  王貽之當年傷腿之後,便落下了後遺症,如今正是正月,他不良於行,原本在榻上看書,聽了聖旨的消息後,倒是讓僕役拿了酒來喝。

  郗珮一把躲過酒爵:「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酒!聖旨這樣大的事情,竟也不出去迎!」

  「聖旨?聖人?」王貽之有些醉了,嘲諷地問道,「大典未行,眼下有何聖人?又何來聖旨?」

  「放肆!」郗珮一巴掌扇到王貽之臉上,喝退了左右僕役,「你就算當真不想活了,也不要牽累家人!等新帝登基之後,你自可不要這條性命,只是眼下不要自尋死路,以免聖人覺得是我王家心懷不滿,故意噁心人!」

  「呵!」王貽之又哭又笑,瘋瘋癲癲,「你怕了。母親,你怕了!當初表兄病逝,你逼我與阿回和離——」

  「住口!聖人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哈哈哈!有什麼不能叫?」王貽之反問道,「母親,你怕了,可我卻不怕。這就是報應!你讓我落井下石,休妻尚主,沒想到卻鬧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話,如今更是要眼睜睜看著阿回成為新帝,自家卻戰戰兢兢地無可適從,這都是報應啊!怎麼樣?聖旨寫了什麼?母親你心心念念的兒孫前程,如今實現了嗎?啊?」

  郗珮聽了這話,亦是冷笑連連:「和離書是你親手所寫,我可沒拿刀逼著你休妻。你自己懦弱無能,就別把罪過都推到旁人身上。你折磨了我這麼多年,也該折磨夠了。王貽之,睜開你這雙眼睛看看,承認吧,你就是無能,你比不上郗岑,比不上郗歸,比不上慶陽公主,甚至就連你大哥都不如,他起碼還能當上會稽內史,可你只會窩窩囊囊地在家裡抱怨!」

  「我窩囊,我當然窩囊!」王貽之拽過聖旨,瞪大眼端詳了半晌,竟冷笑一聲,劈手拿過榻旁的青銅燈台,直直將火苗火油與自個兒的右手懟到了一處。

  他在郗珮的呼喊聲中痛得面色猙獰,還不忘瘋狂地說道:「我這個窩囊人奈何不了別人,但好歹還管得了自己!這聖旨,您就別想著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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