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廟

2024-09-14 16:20:47 作者: 杲杲出日

  告廟

  新年之前, 江左以一場極為盛大的獻俘告廟的典禮,宣告了這場南北之戰的終結。

  令所有人都感到震驚的是,這告廟之禮, 祭的不是司馬氏的太廟, 而是天地與四方之神。

  

  消息傳出的那一刻,所有聽聞之人都明白地意識到了一點——屬於司馬氏的時代已然結束, 而世家大族此前所享有的、從司馬氏皇帝身上讓渡出的那一部分皇權, 也將被無可轉寰地收回。

  「政由寧氏,祭則寡人」的傳統將不再理所當然, 高平郗氏在執掌軍隊的同時,竟還要插手王朝祭祀。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果戎、祀二事都被她左右,那麼,下一步, 郗歸又會做些什麼呢?

  一個女人, 一個沒有孩子,甚至連個侄兒都沒有的女人,她會有這樣的野心、這樣的抱負、這樣的勇氣嗎?

  世家們有數不清的質疑,可終究無人敢明著反對。

  那些暗戳戳的譏諷, 往往被郗歸無視。

  說得多了, 還有被要求當廷對峙的風險。

  以至於他們只能僥倖地安慰自己,強迫自己愚蠢地相信郗歸會在走到最後一步前自行駐足。

  對於諸如此類的想法,桓元完全嗤之以鼻。

  作為荊、江二州的掌權人, 他無比真實地感受到了郗歸帶來的壓力。

  這一戰, 他在上游力拒秦虜,敗其水軍, 收復襄陽,牽制北秦西線兵力。

  這本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功勞,可卻因為北府軍在壽春、洛澗以及揚、徐二州的大勝,而變得微不足道。

  他並未親眼看到傳說中那神奇得足以引來天雷的武器,可卻已然清晰地感受到了這支軍隊給自己帶來的威脅。

  由荊州至建康參加告廟之禮的這一路上,桓元聽到了無數有關北府軍與郗氏女的議論。

  郗歸竟真的將那所謂分田入籍的天真想法,接連在徐州、三吳、豫州、揚州等地進行落實。

  「耕者有其田」,這一從前聞所未聞的口號,竟成了一股龐大的風潮,席捲下游地帶,並且還在持續朝著其餘州郡擴散。

  事到如今,江左還未丈量土地、分田入籍的地方,竟然只剩下了江州、荊州和廣州。

  廣州化外之地,本不足為道,可荊、江二州的民心,卻是顯而易見地被擾亂了。

  更何況,郗歸不僅收攏民心,還要拉攏行伍之人的忠心與認同。

  這是江左首次舉辦範圍如此之廣的獻俘告廟禮,每一支在南北大戰中貢獻力量的軍隊,都收到了郗歸親自簽發的邀請函,派出代表前來參會。

  抵達京城後,郗歸又邀請來自荊、江二州的代表,分別去北府軍在建康附近的各個駐地參觀交流。

  桓元此行帶了十二名將領和數十名參軍、千戶,並數百士卒。

  他本想讓這些人藉機去刺探北府軍的機密,沒想到他們卻被北府軍中官兵平等、晉升透明以及各項撫恤優待制度打動,明里暗裡地生出了嚮往之意。

  桓元暗罵一句「蠢貨」,埋怨這些人偷雞不成蝕把米。

  可他很清楚,此前桓陽之所以能在襄陽集合起那樣多的流民軍,靠的不過是軍心民心四字。

  江左世家大族看不起行伍之人,反倒給了出身不高的譙郡桓氏機會。

  可如今,高平郗氏做得遠比桓氏更甚。

  人人皆有驅利之心,桓元掌兵已久,他深知這群刀尖舔血的軍旅之人,比尋常人更注重尊嚴,更渴望祿位,也就更容易被北府軍這套把戲打動。

  典禮還未開始,他便清醒地認識到,「危險」二字,將成為他此行最為真實的註腳。

  然而郗歸併未展現出任何逼迫之意,她依舊從容,甚至因為底氣充足的緣故,看起來比從前更加親和——一種底色為篤定的親和。

  桓元就這樣懷著複雜的心情參加了告廟典禮。

  坦白說,當肅穆莊嚴的雅樂奏響,在場所有人的心神都仿佛被蕩滌一般。

  郗歸慷慨陳詞,盛讚將士們的英勇善戰,每個人都因此感到驕傲和光榮。

  來自北府軍與上游桓氏的閱兵代表,器宇軒昂、神采奕奕地行走於行列之中,依次接受檢閱,向滿朝文武與受邀參加的民間代表展現江左的武力。

  閱兵過後,郗歸親自為所t有前來接受表彰的代表頒布詔令。

  北府軍的激動自是不必贅言,可就連桓元麾下之人,也因執政之臣的青眼而激動不已。

  最後一個環節,是為所有犧牲將士舉辦的祭祀。

  豐盛的祭品擺開,郗歸點燃了第一束香,開始誦讀祭文。

  隨著「嗚呼哀哉,尚饗」幾字落下,《國殤》的樂聲奏起,越來越多的聲音匯入其中,共同吟唱起這首古老的輓歌。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1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2

  「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3

  熱淚隨著歌聲灑下,在凜冽寒風的呼號下,於將士們的臉頰乾涸。

  雄渾有力的樂聲與歌聲,伴著裊裊的青煙,直飄往碧落黃泉。

  犧牲的性命已然不可挽回,在世之人享了浴血奮戰者的恩德,唯一能做的,便是銘記和補償。

  新雕的石碑上,那布滿著的一個個姓名,何嘗不是一種永垂不朽?

  除此之外,郗歸還將為所有犧牲將士的遺屬發放撫恤金——包括北府軍與桓氏麾下軍隊。

  北府軍的商鋪遍布徐、揚、廣三州,還將繼續向著豫州擴展,這財力足以支撐她如此行事。

  桓元既恨她收買人心,又恨荊江無此財力,只能眼睜睜接受麾下將士被郗歸的恩惠打動的現實。

  典禮結束後,桓元終於有機會和郗歸好好說話。

  他別有深意地看向郗歸:「士別三日,則當刮目相看,魯子敬誠不欺我。姑姑,當日荊州相識,我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到,有朝一日,您會如此地大權在握,儼然江左的新君。」

  「子皙慎言。」郗歸的反應很是平靜,並未因桓元的恭維而露出絲毫得色,也沒有著急地去試探他的意圖。

  桓元笑了笑,並不在意郗歸的冷淡:「通信暢通之後,我便聽說了您與謝瑾離婚的消息。」

  「姑姑,您看,我早就說過,謝瑾與您並非同路之人,你們走不遠的。」

  郗歸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王皇后倒是個聰明人,竟然想出了共和行政的法子。可是姑姑,謝瑾何德何能,能夠與你共享這至高無上的權力呢?」

  「您有今日,憑的是高平郗氏時代的忠勇,是北府軍以血肉鑄就的累累戰功,可謝瑾有什麼呢?」

  「他不過憑著過去巧言令色說服我父親放棄的那點成績,幫著司馬氏的皇位延續了兩代。」

  「可司馬氏的皇帝已然成為明日黃花,他這點功勞,如今又有什麼可提的呢?」

  桓元鄭重地看向郗歸的眼睛:「姑姑,我實在不服。」

  「不服?」郗歸輕笑一聲,緩緩反問,「那不如這就發道詔書,召你來建康替了謝瑾。子皙,你可願意?」

  桓元微微搖頭,他不可能放棄荊、江二州的兵馬到中樞來。

  軍隊是他的立身之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支軍隊的威力,知道龐大的軍隊能無限催生人的自信和野心,所以絕對不會允許這軍隊旁落到任何人手上,就算是他的血脈親人也不行。

  對此,他與郗歸均是心知肚明。

  郗歸併未對他的拒絕感到意外:「那麼,你想要什麼呢?」

  「我想要要您的一點偏心。」桓元看似無比真誠地說道。

  「姑姑,我早就說過,謝瑾與您並不適合,這世上只有我與您相配。」

  「與我合作,嫁給我。姑姑,我會是你最忠誠的捍衛者,會比謝瑾可靠得多。」

  今時今日,桓元終於不再提那番諸如皇后之類的鬼話,而是甘心擺出臣服的姿態——儘管這臣服中仍帶著算計與狡詐。

  郗歸微笑著看向遠方:「可是子皙,我並不需要這些。」

  「不,你需要。」桓元斬釘截鐵地說道,「符石的失敗,向我們生動地展示了分裂的危害。謝墨既然甘心臣服於你,那麼,江左唯二的兩支強大軍隊,便是北府軍與襄陽軍。」

  「姑姑,我承認北府軍的驍勇,可若真的兵戈相見,襄陽軍即便不能取勝,也勢必會讓北府軍付出極大的代價。」

  「北地胡族紛紛,如今正是北伐的好時機,我們實在沒有必要將實力耗在內鬥上面。」

  「形勢如此,北府軍與襄陽軍之間,合則兩利,分則兩害,您千萬三思啊!」

  郗歸聽了這話,回過頭來,笑得有些諷意:「你這話說的,仿佛我們此刻已經打起來了似的。既然明知是北伐的好時機,那便擱置爭議、儘快出兵便是,又何必非要在此刻與我掰扯這些無謂之事?」

  「這並不是無謂之事。」桓元刻意擺出一副無辜模樣,就像他曾經很多次面對郗歸時一樣,看起來十分真誠地說道,「姑姑,我也會猶豫彷徨,也會擔心害怕,也想要一個保證。」

  在郗歸面前,他向來不憚於示弱,也並不完全掩蓋自己的委屈和不甘。

  「我聽朝臣們說,王皇后向新組建的台閣提議,要為您授司空銜,開府置曹掾、長史、司馬、主簿等。」

  「姑姑,壽春、洛澗二戰,固然居功厥偉,可我在上游擊敗北秦水師、重新收復襄陽,也是大功一件。」

  「然而,除了那些虛無縹緲的封賞,我又獲得了什麼呢?」

  「我要一個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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