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
2024-09-14 16:19:31
作者: 杲杲出日
朱氏
三天後, 郗歸乘船返回京口。
就在她啟程的前一日,建康城中剛因吳興的動亂而掀起軒然大波。
郗歸當日抵達吳興後,先見了高權、宋和、司馬恆、郗途四人, 隨後便大刀闊斧地在吳興改革舊制, 短短半個時辰之內,便發出了數道命令, 讓北府軍收繳世族在吳興境內的全部農田, 重新按照人口進行分配。
前日大軍入城之後,朱、張二族早已死的死, 逃的逃,餘下的不是亂軍的棄子,便是根本無足輕重的末流人物。
朱杭原本就要在天亮後求見郗歸,此時聽到這個消息,更是決定主動奉上田地與大半家財,只求能稍稍減緩北府軍的怒氣。
陪他前去營地見郗歸的, 是朱家大郎的長子朱肖。
朱肖今年不過六歲, 雖然有幾分聰明,但依舊是個懵懂孩童。
他雖然聽話地隨朱杭上了牛車,但仍是不解地問道:「祖父,北府軍來到吳興, 打破了我們原本的平靜生活, 害得城中死了那麼多人,如今更是要收走我們的田地。他們這麼過分,您為什麼還要主動獻財呢?」
朱杭長嘆一聲, 幾乎要落下淚來:「好孩子, 你一定要記住,如今的局面, 不是北府軍造成的,是陸、張二氏的貪婪,使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而你二叔的衝動,更是害慘了咱們一家。」
坦白講,朱杭心中不是不恨。
在他看來,如果不是北府軍的多事與慶陽公主的倒戈,陸然與張敏之也不至於衝動行事,自家也不會被二郎那個蠢貨鑽了空子。
可事已至此,他必須為家族考慮,總要有人付出代價,去平息北府軍的怒火。
而他作為吳興朱氏的家主,能夠做的,只有保全這幾個年幼的孩子,使朱氏不至於走到絕嗣的地步。
為此,這些孩子必須學會忠於高平郗氏,靠著忠心耿耿,來洗刷掉朱二郎帶給他們的斑斑劣跡。
於是他鄭重地看向朱肖:「阿肖,你絕不能恨郗氏,恨北府。郗氏女郎是胸懷天下的大人物,她聯合百姓,在三吳大行分田入籍之事,為北府軍牢牢立下了兵員與糧米的後盾。你且看吧,高平郗氏很快就會成為一股誰也無法匹敵的力量,所有試圖螳臂當車的人,都不過是群自取滅亡的蠢貨。」
「可北府軍若沒有來,阿耶便不會死了。」朱肖的聲音帶著哭腔,眼睛霧蒙蒙的。
他自幼由朱杭親自教養,可這並不影響他敬愛自己的父親,他仍會因父親的去世而悲傷,而怨恨。
「不是北府軍害死了你阿耶。」朱杭緩緩搖了搖頭。
他在朱肖的注視之下,長長地嘆了口氣。
朱杭已近天命之年,卻在一夜之間,驟然失去了一直作為接班人培養的長子,同時還不得不接受吳興朱氏即將敗落的事實。
這種種打擊,令他於幾個時辰之內白了頭髮。
可身為家主,他必須理智,必須振作,必須在這混亂而不利的局面中,為家族找出一個最優解。
他眯著眼睛看向朱肖,沉痛地說道:「你的父親死於二郎的貪心妄念、固執愚蠢。二郎一直認為我偏心你父親,因為他是續弦之子而不在意他,不關心他,使得他懷才不遇,終日鬱郁。可事實上,我之所以不喜歡二郎,從來都不是因為他的出身,而是因為他的野心。」
「野心?」朱肖不解地問道,「有志向、有野心,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嗎?」
朱杭苦笑著搖了搖頭:「二郎野心太重,可又沒有相應的能力,只知道以小恩小惠籠絡人心,卻沒有大局觀,根本看不長遠。他被欲望蒙蔽了雙眼,以至於自視甚高而又短視可笑,根本不如你父親忠厚可靠。」
他摸了摸朱肖的發頂,悔恨地說道:「我也有錯。我自認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輕視二郎的能力,認為他即便不甘,也只能暗中下些無足輕重的小絆子,根本翻不出什麼風浪。誰曾想,就是這輕視害了你父親的性命,也毀了咱們家的前途。」
朱肖難過地看著朱杭:「祖父,您不要傷心,這並非您的過錯。」
朱杭強笑著說道:「好孩子,我不傷心。我已到了這個年紀,本來就沒有幾年好活,無所謂傷不傷心,難不難過,但你還小,還有數十年的光陰要過,所以一定要記住:是二郎害了你的父親,害了咱們朱氏,往後的日子裡,你要好好讀書,好好修行,格物致知,正心誠意,萬萬不能像他那樣,被不甘與怨恨蒙蔽雙眼,以至於最終害人害己。阿肖,人生如棋,你一定要記得,走一步,看三步,不要衝動,不要出頭。」
這一連串的叮囑,讓朱肖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他心亂如麻,可卻又說不出緣由,只能重重點頭,對著朱杭保證:「祖父,您說的我都記下了,我以後一定好好聽您的話,做一個正直聰明、目光長遠的人。」
「好孩子。」朱杭欣慰地笑了,側身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祖父老了,恐怕陪不了你多久。徐州府學是個好地方,祖父待會會向郗氏女郎求情,請她同意你帶著弟妹們去徐州求學。等到了那裡,你們一定要好好讀書,學成之後報效郗氏,重振吳興朱氏的門楣。」
朱肖聽了這話,並未立時答應下來。
他認真地看向朱杭:「祖父,俗語有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就算阿耶是死於二叔之手,可也與北府軍的入城脫不了干係。我怎能罔顧此事,去報效郗氏呢?」
「傻孩子,你往後就會知道,與家族的未來相比,個人的恩怨情仇,都算不得什麼。嵇康以言論放蕩、非毀典謨,為司馬氏所殺,可其子嵇紹,卻做了惠帝的侍中,甚至於八王之亂中拼死保護惠帝,最終為亂軍射殺。」
朱杭嘆息著說道:「若如你所說,司馬氏乃是嵇紹的殺父仇人,他又如何能仕於司馬氏,為司馬氏而死呢?」
朱肖曾在史書中看到過這個故事,此時聽到朱杭的問題,自然地引了山公當日勸解嵇紹的話作為回答:「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1
牛車已然停下,可朱杭卻並未急著下車。
「是啊,日中則昃,月盈則食,這本是天地間亘古不變的大道。天地與四季,尚且隨著時間而有盈虛盛衰的變化,更何況是人的出處進退呢?孩子,人生在世,固然要堅守本心,可也要與時屈伸,萬不可因一人一事而生了執念啊。」
朱肖在脫口而出山濤那句話的瞬間,便因自己言語間的前後矛盾而生了愧意,此時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了頭,連連向朱杭保證:「祖父,我記住了,我一定不會像二叔那般,為了心中的執念害人害己。我會好生教導弟弟妹妹,與他們一道長大成才,效忠郗氏,光耀門楣。」
朱杭欣慰地點了點頭,帶著朱肖下了牛車,準備踏入北府軍位於城外的大營。
暴雨之後的土地極為鬆軟泥濘,可營地之內多是武人,在他們眼裡,再泥濘不堪的土地,多走幾次,也便能踩得嚴實,他們並不在意弄髒腿腳,也便並未在所有地方都用木板、石塊等物鋪設臨時道路。@無限好文,盡在t
前幾日的動亂中,世族給北府軍帶來了極大的傷亡,將士們心裡存著氣,因而故意將朱杭的牛車引到了一處泥濘之地。
朱杭冷不丁踩在這般的土地上,鞋襪瞬間便被弄髒。
一旁的將士笑著遞來兩根樹枝,看似真誠地道歉:「還請您見諒,軍中都是粗人,沒來得及鋪設道路,真是抱歉。」
朱杭心中自然不會不氣,只是縱然氣憤,又能有什麼辦法,本是朱氏做錯了事,如今作為戰敗的罪人,又有什麼資格與之爭論?
於是他笑著接過了樹枝,連說了兩聲不礙事,又將一根樹枝遞給朱肖:「阿肖,你看這滿地的泥濘,心中有何感想?」
朱肖懵懂地搖了搖頭。
朱杭苦中作樂地笑說道:「你已學完了《毛詩》,豈不知『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這句詩?」
「啊?」朱肖不明白朱杭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鄭康成家中奴婢皆能讀詩,康成曾懲罰一名辯解過錯的婢女,將其曳於泥中。另一婢女見此情狀,問此婢曰:『胡為乎泥中?』婢女答曰:『薄言往訴,逢彼之怒。』」2
朱杭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兩聲。
朱肖捏著拳頭說道:「都到了什麼時候了,您還說這些笑話?」
朱杭搖了搖頭,自嘲地說道:「我說這笑話,豈非恰逢其時?這泥濘弄髒了我的衣衫鞋襪,可殊不知,早在二郎發兵的那一瞬間,整個朱氏,便已深陷泥潭之中了。」
他瞧了眼旁邊將士懵懂的神色,彎腰為朱肖整理衣領。
朱肖正驚訝祖父為何如此,卻聽他壓低聲音,用僅能由他們二人聽到的音量說道:「北府軍縱然驍勇善戰,可這些將士竟連如此簡單的掌故都聽不懂,更遑論處理政事、縱橫朝堂。郗氏女郎絕非池中之物,日後定然會需要一群效忠於她的士人。阿肖,你一定要好好讀書,好好學習郗氏女郎的行事,日後在朝堂上博得一席之地。如此,祖父便是在九泉之下,也能夠安心了。」
那股陌生的不安,再次縈繞在了朱肖心頭,他惶恐地與朱杭對視,清楚地意識到,冥冥之中,有什麼不好的事情,正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在祖父的主動推進下,極速地醞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