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
2024-09-14 16:18:44
作者: 杲杲出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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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歸將田冊交給郗如, 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自己則轉過身去,鄭重地看向郗聲。
「可是伯父, 我遲早都會對上他們的。無論是僑姓世家, 還是吳姓世族,都占據了江左太多太多的土地, 逼得千千萬萬的百姓無處求生, 逼得江北浴血奮戰的將士們,連糧米都要受制於人!」
「百姓們若想存活, 將士們若想長久地在江北作戰,就必須有足夠的土地和糧食。世家大族占據了江左三分有二的廣袤土地,我必須從他們手中搶來這些田地。」
「我必須這樣做。可是,單憑我自己的力量,是根本沒有辦法做到這點的。」郗歸微微搖頭,坦率地承認了這個事實, 「縱使北府軍如今已有三萬餘名將士, 我也不可能辦到這一點。因為這廣闊的土地,絕對不可能屬於一家一姓!」
郗歸併不因為這一事實而感到沮喪,相反,她為此而感到振奮, 感到驕傲。
甚至於感到自己心中仿佛住著一隻壓抑已久的蒼鷹, 在長久的沉寂和約束之後,它終於能夠拍打翅膀,引吭高歌, 飛出一段「海闊憑魚躍, 天高任鳥飛」的傳奇。
這讓她想到了自己曾經生活過的那個新世界。
郗如清楚地聽到郗歸的聲音擡高了幾分,她的心神被吸引過去, 握住田冊的小手,無意識地鬆動了些。
她聽到郗歸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這一寸又一寸的土地,本就應該屬於每一個勞動者。您總以為我是為了對付世家大族,才不得不對這些平民百姓讓步,不得不將自己吞不下的土地分給他們。」
「可是伯父,不是這樣的。」她回頭看了一眼郗如,短暫的對視後,堅定地開口說道,「我原本不必解釋這些,也不怕人誤會我為了一己私利而對付世家,可今日阿如既在這裡,那我便要說個明明白白。」
「那些終年勞作的百姓,才是錦繡膏粱真正的創造者,是他們織出了巧奪天工的綾羅綢緞,是他們種出了供養一國的稷黍嘉穀,他們活得堂堂正正,從不虧欠我們這些人什麼。相反,是我們虧欠了他們。『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1是我們一直在壓迫他們,靠著先世的積累,靠著兼併的土地,以田租或是生意的形式,掠奪他們以血汗換取的糧米和金錢,讓他們不得不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那種『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2的艱難生活。」
「可我們的田地也不是白白得來的啊,憑什麼說我們是壓迫平民的壞人?」郗聲沉默不語,郗如卻尖銳地指出了她眼中的事實,「永嘉南渡,多少世族淪為平民,多少百姓失去生計,曾祖父血戰沙場,苦心經營,才在京口營造出了一個和樂之地,我高平郗氏在此坐擁田產,難道不是理所應當?」
她的雙手緊緊握成拳狀:「陳郡謝氏幾代經營,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有了如今的莊園和田產。世家之間的鬥爭是如此殘酷,放眼建康,沒有一個大族是白白獲得其田產的,更沒有一個世家能夠無所作為地守住世代相傳的土地。」
「所有人都在努力,可那些百姓呢?曾祖父征戰的時候,他們在哪裡?王丞相穩定朝堂的時候,他們又在哪裡?」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3自古以來便是這樣的道理。他們自己沒有本事,又如何能怨得了旁人?如何能僅僅因為如此這般的不甘不忿,便去殘忍地殺害那些比他們過得好的人?他們如此行徑,又與強盜何異?簡直是無恥之尤!」
郗如越說越激動,越說越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只感覺自己有滿腔的豪言壯語,要一口氣說個痛快。
直到郗歸將手中的茶盞放到案上,發出了一聲不重不輕的聲響,她才不情不願地住了口。
「好一個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郗歸看了郗如一眼,吐出了一口濁氣,「伯父,您來說說,阿如說得對嗎?」
郗聲不自在地咳了幾聲,緩緩開口說道:「聖人所言,自然是對的。」
然而,郗如還沒來得及露出喜色,便聽郗聲接著說道:「可時移世易,一朝自有一朝的規矩和難處。江左萬千平民百姓,根本就沒有讀書識字、為官做宰的機會。就連想拼了這條命去掙個軍功,藉此改換門庭,也是極為不易的事。阿如,百姓們並非不想做勞心之人,是這世道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啊。」
「我在徐州居官多年,看多了平民百姓們的辛苦。這些人當中,有很多都具有勤勉、好學、堅毅這樣的好品質,可卻還是只能年復一年地種地為生。這不是因為他們偷懶,更不是他們與生俱來的命數,而是有人畫地為牢,硬生生攔住了他們往上走的道路啊!」
「可無論如何,他們就是沒有走上去啊。」郗如囁嚅著說道,「人不該總是給自己的失敗找藉口,應當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才是。只要他們付出了足夠多的努力,就一定能過上好日子的。」
郗歸無奈地笑了,她想直截了當地反駁回去,可理智卻告訴她,這只是一個年幼的孩子,甚至還沒到後世上小學的年t紀。
這樣的孩子是一面鏡子,她所說出的一切,不過都是這個糟糕世界在她身上的投射罷了。
於是郗歸收拾心情,轉而說道:「阿如,姑母問你一個問題:你的姨母是那樣地才華橫溢,不知勝過多少鬚眉男兒,可卻只能困守後宅,相夫教子。阿如,你可曾發自內心地、為她感到過可惜嗎?」
郗如被這話問住了:「可是,姨母是個女人啊,除了您說的這些,她還能做什麼呢?」
郗如有些迷惑,打從她記事起,謝蘊便是琅琊王氏的長媳,一直居於內宅之中。
她從未想過,或許謝蘊也可以擁有「長席」之外的另一種身份。
郗歸聽了這話,溫和地看向郗如,可郗如卻在這溫和中讀到了憐憫和審視的意味。
她聽到郗歸徐徐說道:「可是阿如,你也是女子,卻想做個將軍。」
「我,我——」
郗如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從前從來沒有意識到這兩種認識的矛盾之處,以至於此時如同遭遇當頭棒喝一般。
為什麼她明明自己想要做個將軍,也羨慕姑母的權力,可是卻默認姨母只能相夫教子呢?
是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會成為將軍,不相信自己會擁有姑母那般的權力,還是說她內心深處,其實是瞧不起自己那已為人妻、已為人母的姨母呢?
對於前一種可能,郗如不願接受;可對於後一種可能,她卻更加感到毛骨悚然——自己也是一個女孩,終有一日,自己會像姨母一樣長大,成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母親,難道到了那個時候,自己也將不得不成為孩子們眼中諸如此類「不配」的存在嗎?
她明明是那樣地敬愛自己的姨母,為什麼竟會產生這樣的想法?
郗如矛盾極了,也痛苦極了。
郗歸憐憫地看著這個孩子,輕輕握住了她小小的掌心。
「阿如,你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矛盾的想法,是因為這個世界灌輸給你的,和你真正想要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
「世界說,作為一個女人,你必須恪守婦道,居於內宅,不能為官做宰,不能出將入相。這觀念讓你深信,你的姨母只能像你所看到的那樣,永永遠遠地去過那種沒有自我的生活。」
「可作為一個人,你會無可抑制地產生自己的抱負,你會想要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去追尋自己的理想。你的內心深處存在著一種本能,這本能讓你明白,你首先是一個人,而絕非僅僅是一個女人。」
「當這本能與那套頑固的社會觀念碰撞時,你痛苦了,遲疑了,不知所措了。」
「因為一個人的力量是那樣的微弱,你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反抗這種所謂的『理該如此』。」
「你明明認為,只要你下定決心想要做個將軍,那麼所有人都攔不住你。」
「可當你意識到,你的敵人或許是整個世界時,你遲疑了,你覺得你的理想突然間變得那樣地遙遠,那樣地無法觸及。」
「你甚至會變成你自己的敵人,在外界出手打壓之前,先開始自我懷疑。」
「不要說了,姑母,你不要說了。」郗如的眼淚流了出來,她覺得心中又痛又亂,簡直不知該怎樣面對自己,更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別人。
「可是阿如,我們至少還有掙扎的機會。」郗歸輕輕擦拭著郗如眼下的淚水,「那些無助的下民,他們也想過上能夠吃飽穿暖、能夠擁有尊嚴的生活,可這整個世界卻都在阻止他們,打壓他們,將他們死死地壓在山腳之下,恨不得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阿如,你的姨母之所以只能困守內宅,並非因為她的無能,而是由於環境的壓迫,由於制度的不允許。這與那些被死死固定在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何其相似?
「將心比心,你還依舊認為,那些縱是百般努力也不能躋身上游的可憐下民,之所以不得不過那般艱難的生活,是因為他們的無能和懶惰嗎?」
「你不要說了,求求你,姑母,不要說了。」
郗如痛苦地捂住額頭,覺得自己好像什麼都聽到了,又好像什麼都聽不進去。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能感到滿滿的無助和茫然。
郗歸輕輕抱了抱郗如:「好孩子,回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覺,來日方長,你總會想明白的。」
郗歸為郗如穿上小小的斗篷,親手把她帶到南燭身邊:「你先帶阿如回去,讓她好好睡一覺,我下午再去陪她。」
郗如和南燭的身影消失在門邊,就連腳步聲也漸漸走遠。
郗聲輕嘆一聲,放下手中的名冊:「你何必如此?鬧得她這樣痛苦,你自己心裡也不好受。」
「她總要想明白的。」郗歸也嘆了口氣,「待在陳郡謝氏的那幾年,對阿如的影響太深了。她是個好孩子,有天資,也有志氣,不該這樣荒廢下去。」
郗聲搖了搖頭,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的獨子郗岑,是由郗照一手帶大,悉心教養。
是以郗聲並不懂得該怎樣教育孩子,也明白自己的不擅長。
所以他並不願輕易插手郗歸對郗如的種種安排,唯一願意做的,不過是幫她費些陪伴的工夫罷了。
於是他指了指案上的田冊,重新回到了先前的話題:「阿回,你不要嫌伯父嘮叨,我是真的擔憂,所以才想最後再問你一次——你可真的想好了?分田入籍之事,是非行不可嗎?」
「伯父,你我其實都很清楚,若想破除世家大族對土地們的掌控,若想讓北府軍三萬餘名將士都能吃到平價的米糧,我們只能求助於這千千萬萬的農民佃戶。」
「是我們仰仗這些百姓,而並非他們仰仗我們。」
「這些土地在世家大族們的手中,只會成為他們奢靡享樂和繼續兼併的資本。可若是被分給了平民百姓,他們便會為了自身的飽暖,精心侍弄,好生栽培。」
「只要分給平民的土地足夠多,那麼,哪怕我們削減田稅。收上來的糧米也將會是一筆極其可觀的數目。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就再也不必為江北將士們的糧米感到憂心了。」
「伯父,永嘉南渡已經過去了幾十年。數十年來,世家大族從來不肯停下他們兼併土地的腳步,以至於一批又一批的南下流民和無路可走的平民百姓,不得不依附他們而生存,或是賣身為奴,或是成為佃客,從此勞作終年,卻只能為世家大族作嫁衣裳。」
「您熟讀史書,一定比我更加清楚,後漢之時,豪強兼併,百姓失地,大族割據一方,朝廷政令不行。衰弱的朝廷被外戚宦官把持,既無兵馬,又無錢財。一旦失去土地的平民百姓走投無路,揭竿而起,王朝頃刻之間就會走向毀滅。」
「伯父,如今的江左,與當日的後漢何其相似。當年董卓作亂,朝廷無可奈何,匈奴長驅入關,中原大地哀嚎遍野。如今世家大族各行其是,處處為難,而北秦卻虎視眈眈,伺機南下。」
郗歸看著郗聲的眼睛,無比鄭重地說道:「我們不能等到束手無策的那一天,再去亡羊補牢啊!」
郗聲緊緊握著手中的名冊,遲遲說不出一句話來。
良久,才嘆了口氣,擔憂地說道:「阿回,我擔心你要面對太多太多的敵人,這太危險,也太激進了。你此前也曾說過,不能四面出擊,不能樹敵太多,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