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變

2024-09-14 16:18:40 作者: 杲杲出日

  譁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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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騙人的吧?」旁邊的漢子想也不想, 便脫口而出,「咱們為教首打下會稽,立下了汗馬功勞, 可都沒分到哪怕一畝田。吳郡可比咱們這邊太平得多, 根本不缺佃戶,怎麼可能無緣無故地給咱們這些人分田?」

  越來越多的人湊了過來, 爭先恐後地加入討論:「我就說嘛, 從來沒聽說過給咱們這些佃戶分田的,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

  「就是, 那些世族一個比一個貪心,恨不得把咱們的皮都扒掉,怎麼可能那麼好心地給咱們分田?」

  也有人不同意他們的看法:「那可是郗氏女郎的部下啊,天底下再沒有郗女郎那樣的好心人了。去年冬天,要不是她讓商戶施粥施藥,我們一家人早就餓死、病死了。她怎麼可能會騙咱們?」

  「可她再好心, 也不可能白白拿出田地來送給咱們吧?再說了, 吳郡可是顧氏、陸氏那些人的地盤。郗氏女郎畢竟不是吳人,在他們跟前討不了好的。」

  「我不管,反正我是信的,天底下再沒有比郗女郎更好的人了, 她肯定不會騙人!」

  一人撞了撞他的肩膀:「我說石頭, 既然郗女郎這麼好,那你怎麼不跟王四他們一起逃到吳郡去?」

  另一人叼著根草葉,枕靠在旁邊的土坡上, 斜睨了這邊一眼, 故意問道:「我且問你,石頭, 在你心裡,那郗氏女郎,竟比教首還好嗎?」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默不作聲。

  大家左顧右盼,面面相覷,試圖在彼此間的眼神接觸中,尋找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直到有人確信自己看到了些許嘲諷不屑的影子,這才大著膽子,輕聲開口辯道:「郗氏女郎給的粥和藥,那可都是實打實的好東西呀。」

  「對啊。」一人舉了舉手裡乾乾淨淨的粥碗,「不像這個,什麼玩意兒啊?」

  大伙兒見首領的親戚都不在這邊,索性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吐槽,發泄著這些日子以來,心裡堵滿了的不痛快。

  七嘴八舌之中,最先開口誇讚郗歸的那位名叫石頭的佃戶,冷不丁地開口說話,回應了先前的問題:「我若是孤身一人,肯定會逃去吳郡,求郗女郎給我分上一塊薄田,讓我再不必年年向世族賃田,拼死拼活地去付那七成的田租。要是吳郡不成,我就去徐州。聽說徐州所有郡縣都新設了三長,田稅也早已減到了什二之數。」

  他伸出兩隻手,狠狠地搓了搓臉:「什二的田稅啊,我從前做夢都不敢想這麼低的租稅。要是每年能少交五成的租,我就能天天吃飽穿暖了。」

  「那你怎麼不跟王四他們一起走?」有人再次追問,重複了一遍方才的問題。

  「唉,我也想走啊。」石頭嘆了口氣,「可我不是說了嗎?我上面還有老母在,新得的兒子又還不滿周歲,他們老的老小的小,如何能禁得住逃難的苦?」

  「唉。」

  話說到這個地步,在場諸人無不嘆氣。

  他們之所以加入孫志的隊伍,不過是為了過上好日子,可如今會稽明明已經打下,他們卻不得停歇,繼續被驅使著打吳郡、打吳興。

  稀少的食物,血腥的廝殺,再加上長途跋涉和攻城略池帶來的疲憊和傷病,早已使這群原本的農民感到筋疲力盡。

  他們無一不想知道,這樣無望的日子,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北府軍已經抵達三吳,他們這群連飯都吃不飽的烏合之眾,一旦對上訓練有素的北府軍,那不是白白找死嗎?

  要是吳郡分田的消息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郗氏女郎真的既往不咎,不怪罪他們追隨孫志作亂,還願意給他們分田的話,那他們就一起叛了孫志,去吳郡投郗女郎去。

  無論如何,總好過在這片不把他們當人的營地裏白白苦挨。

  細碎的說話聲越來越小,大家一個接一個地睡了過去,營地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幾個年輕人悄悄地出現在營門之外,趁著哨兵打盹的工夫,潛行至了舊日營地。

  他們甫一露面,便受到了所有還未睡著的同伴們的矚目。

  大家你推我我推你,不一會兒的工夫,便有一大群人窸窸窣窣地圍了上來,爭先恐後地問著吳郡的情形,眼中無不閃爍著激動好奇的光芒。

  被眾星拱月般圍在中間的王四,右手握拳放在嘴邊,重重地咳了兩聲,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可當周遭真的靜下來後,他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先從袖袋裡掏出了兩張大餅。

  這下可沒人能坐得住了。

  大家眼睛瞪得滾圓,目不轉睛地看著王四掰開大餅,將之一塊塊分給周遭的鄉親們。

  「乖乖,真的是餅啊。」

  直到糧食進了肚子,大伙兒才終於相信自己不是在做夢——在接連喝了多日清粥之後,他們終於吃到了扎紮實實的糧食!

  一人顫著聲音開口:「四兒,你這餅是哪裡來的?吳郡那邊,難道竟真的分田不成?」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了起來,言語之間很是興奮。

  直到一人撓著頭問道:「不對啊,就算能分田,也不可能這麼快就長出糧食來啊,王四,你這餅不會是去首領那裡偷的吧?」

  那王四被眾人眾星拱月般地圍在中間,很是享受了一番被關注的快樂。

  直到聽到有人懷疑他偷盜糧食,這才想起了此行的任務,義正言辭地反駁道:「我王四怎麼可能會偷東西?這餅可是吳郡那邊的顧郎君送給我的,說是要獎勵我成為吳郡第一批新入籍的農戶。顧郎君可是說了,十天之內,所有去吳郡入籍領田的百姓,都能領二十張大餅呢!」

  「二十張?」

  「入籍?!」

  一道道驚詫的聲音響起,旋即就被身邊的同鄉肘擊提醒,然後訕訕垂下了頭,可眼中仍是充滿了不可置信。

  一人壓低聲音問道:「你不是去分田的嗎?怎麼還要入籍?那些人不會是騙你去當樂屬、讓你加入軍籍吧?」

  「怎麼可能?」王四揚眉反問,興沖沖地講起了在吳郡時的經歷。

  王四等人之所以逃跑,完全是因為受不了營地首領狗眼看人低的模樣。

  他們打心眼裡不願意幫這樣的人賣命,所以才想要去吳郡奔個前程。

  這一路雖然不算特別遠,卻也是星夜兼程,又累又餓,既要小心躲過五斗米道抓壯丁的隊伍,又要防備著山林里的野獸,可謂是吃盡了苦頭。

  他們滿心滿眼只有逃去吳郡這一個目標,可當真的到了吳郡後,卻四顧彷徨,不知該往何處去了。

  好在當地新設的三長正在帶著新入籍的農戶插秧。

  對於王四幾人而言,再沒有什麼物件能比稻田更加親切、更加安全了。

  他們遲疑地湊上前去,只見暖融融的陽光之下,田中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農人們無論男女,個個都精神飽滿,就連旁邊跑鬧的孩子們,也全都帶著會稽郡如今少見的生機。

  「你們是什麼人?從何處來的?」一人注意到王四幾人的身影,警惕地開口盤問,手中緊緊握著農具。

  旁邊一人笑著說道:「莫慌莫慌,哨樓既然沒有吹號,那就不是孫志叛軍來攻。」

  「是這個理。」一個留著山羊鬍的老丈走上前來,笑呵呵地問道,「年輕人,你們可是來分田的啊?」

  王四看著他們的笑臉,一時竟有些赧然,t覺得自己仿佛是個上門討要的乞兒似的。

  可事情都到了這一步,要說放棄,他是決計不肯的。

  於是他索性咬了咬牙,俯身作了一揖,高聲答道:「我等本是諸暨的佃戶,被孫志叛軍逼得走投無路,又不忍誤了今年的農時,是以一聽說分田的消息,便連夜趕來此地,還請老丈幫我等指個明路。」

  那老丈聽了這話,撫著稀疏的鬍子哈哈大笑。

  「年輕人,何須我來指路?你既到了此處,以後便處處都是明路了。」

  王四等人還沒想明白,周圍的農人便已嘰嘰喳喳地介紹了起來,半點沒有瞧不起李四他們的意思。

  農人們這個說顧郎君心地善良,那個說溫侍郎御下有方,總而言之,郗家女郎實在是個好人,如今只要來吳郡投靠,便可重新入籍,按人頭領田去種,每年只需繳納什二的田稅,再沒有別的苛捐雜賦。他們這些新投的人,每人都有一份糧米做獎勵,還能低價賒縣衙里的常平糧呢。

  說到這裡,此處營地已是一片議論紛紛。

  大家雖壓著聲音,可心裡卻是止也止不住地激動。

  「當真如此?」一人捂著砰砰直跳的心口,率先開口確認,「你已經分到田了?」

  「那是自然,我們都分到田了。」王四毫不遲疑地答道,「你們就算不信我,也該信那幾張大餅吧。」

  眾人想到那帶著麥香味的扎紮實實的大餅,回憶起這些日子以來填不飽肚子的情形,一時都不由自主地動搖了起來。

  一陣又一陣的竊竊私語在這一片蔓延了開來,到了晚間,已然變成了一股悄然翻滾但卻不露聲色的強大暗涌。

  夜深人靜之際,一聲銳利的口哨聲響起,青壯們拿著早已準備好的農具、竹竿和石塊,衝進了中軍營帳。

  熊熊的烈火在暗夜裡燃燒起來,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與期待。

  這群被逼迫著、誘惑著、裹挾著加入叛軍的底層貧民,終於將武器對向了新的壓迫者。

  百姓們對著這個新的壓迫者,使出了從他們這裡學來的本領——斬草除根,誅盡異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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